土地系在子宫上(一)

作品:《风不起

    直到虞惠英连叫了三天肚子疼,大家才反应过来那天她并非装病。


    严向阳同过去一样立马约好市里的专家号,但为时已晚,一个“癌”字将虞惠英的生命期限压得死死的。


    碍于虞惠英身体一直不好,子女怕告诉她真相后,反而连累身体垮得越快,只好先瞒下,也算尽一份无可奈何的孝心。不过因着这番无可奈何,那份被病压着的沉重有眼力价的转圜为滔天的热闹,既然没几日好活了,今年过年更得聚得齐、聚得多,于是沈家旺第二天一早便打电话给严向阳让他今年带景然回望山前过年。


    虞惠娴得知妹妹没几日好饭吃后,倒也不拦,只说陪自己吃大年二十九就好。可巧的是,今年划陆龙舟能轮到沈家,虞惠英一早便想着让沈德凯、沈茂、严景然三个孙都来做排头,原还想着用什么说辞好让沈家旺同意严景然的加入,毕竟迎陆龙王还有个规矩,需在迎地住满五天方能做排头。


    日子一算,恰好要从年三十住到年初五,这下三边的算盘打到一处去了。而当虞惠英发现沈家旺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答应景然做排头的事时,她才知道自己没多久好活了。


    自那天后,虞惠英开始在心里计划着自己的后事,其他还好说,就是后山那块地太麻烦。从沈九日开始赌博,虞惠英便未雨绸缪,将地的经营权转到自己名下,当时她便想着日后将地平分给三个儿子。向阳虽不在她身边长大,到底是亏欠了,再者家旺和鹏程还有前山的地好分(村里按每户的人头分),怎样他们都不会比向阳少。


    可她到底低估了大儿子的贪心,他想拿大头,给鹏程吃点剩下的,至于向阳全然不在考虑范围内。沈家旺得知这个想法后免不了发一通脾气,对着他老娘破口大骂,老糊涂、不知羞夹着口水嗒嗒地砸在虞惠英的脸上。


    虞惠英是怕的,这是她的大儿子,丈夫去世后便由他管着自己,多年下来也养成听话的习惯,再者她又和沈家旺一家住在一起,日后养老送终自然要多麻烦他些。这一怕如同一锤,多起落几下便能将长子的念头在虞惠英的脑子里敲实。


    万幸的是,在落实前,当年初送出去的儿子回来了。严向阳待她的好与体贴是虞惠英在其他两个儿子身上从未体验过的,她自然明白是为那块地,但即便如此,她还是甘心被利用,毕竟这是儿子对她的好啊,即使送出去了,还是儿子。


    于是,对于平分的想法虞惠英绝口不提,继续享受着这份目的不纯的讨好,再任凭这份好慢慢驱散对沈家旺的恐惧。


    这天,虞惠英正在病榻愁着如何将地背着沈家旺平分掉时,沈鹏程敲响了房门。


    “吾俠得你自哪想的阿娘,论情论理后山的地是该向阳一份。”


    虞惠英断然不会信这种鬼话,鹏程对向阳的厌恶怕是比他大哥更多。沈鹏程自然明白母亲的厉害之处,于是抛出严向阳一早教给他的话:


    “景然生日那天向阳跟我讲起后山的地,他讲多少希望能分点,也算在小港有个念想,市里虽好说到底不是家,老了他和景然要有个落叶归根的地方,宗祠他是不指望进了。”


    虞惠英识谎的本领被严向阳一句自暴自弃式的“不指望进宗祠”彻底绕没了去,她疾言厉色地打断小儿子:“盲讲,他怎么就不能进宗祠了?我等划龙舟时就去和老叔伯讲这件事,他和景然都要进沈家的祠堂!”


    “那样最好,不过这地向阳也想拿点,傍身也好,他知道大哥不肯让,他讲只要有个一亩半亩留个安慰就好。”


    “向阳真这样讲,只要一亩地?”


    “是啊,不信你等他后天来问问他就好了。”


    虞惠英摆了摆手连带着身上的钥匙串也响了起来,沈鹏程接着道:“可我想着大哥也是太不顾情面,人家向阳对我们家真是没话说。娘你也知道我,平时虽然不爱听向阳的话,但再怎么讲他都跟我一个肠肚里出来的,而且我马上要在县里开金店,向阳也能帮我不少。”


    “你要在县里开金店?”虞惠英再次打断道。


    “是啊,阿娘你不晓得那家店铺有多旺我,我请先生算过的,还有那个店铺本来就在县里最热闹的商区,这要是开起来,我再给阿娘你养两个孙子都养得起。”


    “蛮好蛮好。”


    虽说沈鹏程素来不喜严向阳的公子做派,但金子的事他帮自己一把,那这地的事也就得帮他一把,再者儿子将来进英汇的事还得找他帮忙,至于严向阳为何执迷于只剩五年经营权的地,沈鹏程也不在乎。


    “我是打算给向阳一份的,哪怕你大哥不同意我也要给的,这几天我正打算去村委找阿三把这事给办了,可你大哥一直在家。”


    沈鹏程恍然大悟,看来阿娘知道自己活不长远了,否则怎么会动起反抗大哥的心。也好,省得他再想辙把她骗出去了。


    “我头进来时听见阿哥在打电话,那边好像闹着要他下午过去。”沈鹏程微笑道,“最近阿娘在家里呆的面色都发黄了,要是真想出去逛逛下午我带你出去就是了。等办完事带你去市里向阳开的会所看看,上次他还说会所开了这么久,阿娘倒是一次没来过。”


    “其心蛮好,一直蛮好。”


    虞惠英嘴里念着心里已经在盘算要去市里穿的衣服了,早年间她托人买的紫貂皮草今天终于能穿出去了。


    沈佩妍手僵在门把上有大半日了,她听着母子间的虚与委蛇,心里如无数颗石子投湖。


    土地,于她而言,是盼不得的东西。未出嫁时,她的人头算在沈家为父亲多挣到一亩三分地,出嫁后,她的人头算在陈家为儿子多谋一条退路。她自然知道后山是多大的利益,曾经她也想过去争一争,但终归不好看,日后别人说起来,她就是那个和哥哥弟弟争土地的女人,别人对她的描述将从会过日子的好女人变成一个坏女人、疯女人。到那时,不仅是她,儿女也会受牵连。


    最终沈佩妍还是放弃了,毕竟即便法律说沈家的地每个姓沈的人都有份,可小港有谁是被法律教大的。


    她听着里面的人快出来了,转身便往楼下走去,还未下到饭厅便听见铁拉门响动的声音,紧接着是大嫂高亢的迎宾语调:“媛媛回来了!”


    沈佩妍顿了片刻后慌忙将袖子往下拉了拉,她最怕沈媛,这孩子读书一般对事情的感知却比别人强许多。早在上高中的时候她便问过自己:姨父是不是打你了?着实将沈佩妍吓了一跳,生怕她将这件事乱讲出去。


    她下到饭厅,只见沈媛整个人乌漆嘛黑的,身上穿了一身黑,戴个黑色框眼镜,头发也是黑的,要不是那张土黄的脸,她真要怀疑沈媛走在路上别人是不是看得见她。


    “总算回来了,你娘念你可念得长远了。”沈佩妍见她身上只背了一个包,讶异地问道,“没其他行李了?”


    “嗯,反正只住几天,大年初四就走。”说着,沈媛将包放下,径自走去厨房倒水。


    林霜萍听闻女儿只住几天的消息,原先高亢的嗓音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跟在女儿身后提醒道:“今年初五可是要迎龙王的。”


    “龙王又不需要我迎。”沈媛淡淡地说道。


    沈佩妍嫌沈媛这话说的不好听,可又不敢直接教训,只好换个方向数落她:“可你奶奶身体也不好啊,你冲这个也要多待几天,你别以为阿姨不知道啊,上班最早也要初六、初七,你初四就出门做什么?”


    “我知道奶奶身体不好,所以提前两天回来了,阿姨你应该也知道吧,上班的人最早也要大年三十才放假。”


    说完,沈媛将碗中的水一饮而尽。正当林霜萍尴尬地不知如何替女儿向沈佩妍赔不是时,楼上传来了佳茹的叫声,她嘴里喊着媛媛姐姐,脚下带着清安一路嗒嗒嗒从楼上跑下来。


    佳茹看见沈媛后两眼直放光,她实在太帅了,一身黑像是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而一旁的清安则认为她更像个拥有魔力的女巫,黑藻似的长发,长过膝盖的大衣再配上同色的裙子,黑色因为她变得更好看,她由黑色衬托得更神秘,一如过去几年沈媛在清安心中的印象。


    她从未见过这位佳茹口中的“厉害到不行的媛媛姐”,不过每当大人们谈起沈媛姐姐总是皱眉,但又不会多说,即便大舅也是如此,可这份不多说里隐藏的并非“嫌弃”“厌恶”,而是恐惧,他们害怕她,清安感觉得到。


    后来通过佳茹的日积月累的描述,清安才明白各种缘由,媛媛姐的厉害之处在于她“敢”,敢不听话,敢顶撞大人,敢不回家,敢离开小港。这次若不是外婆病情加重,沈媛姐姐依旧会像过去一样在市里过年。


    “你就是安安吧,我是沈媛。”


    清安被如此郑重的招呼吓得惶恐,这是她第一次被大人当做“大人”看待。


    “媛-媛-姐姐好。”


    佳茹头次见清安呆钝的模样,说头两个字的时候像是卡带一样。


    沈媛下句话还没说出口,沈家旺便从楼上走了下来,边走边对着空气问:“妈在屋里和谁讲话。”


    “家旺吧,他刚才来了。”林霜萍立即填补上空气的空缺。


    沈家旺摘下眼镜擦了下镜片,在听到沈媛叫了一声爸后,才开口迎接自己久未归家的女儿:“你回来了。”


    沈媛并不理会父亲的这声招呼,她拿起行李正准备往楼上走,忽而听到母亲说:“房间安安在住着。”


    清安本就在得知沈媛今年要回家后,逐渐萌生出占用他人房间而产生负罪感,现下因舅妈为难的语气负罪感又加重了。可她还未等媛媛姐姐开口决定,大舅忽然开口,


    “啧,你怎么连这点事都办不好,”沈家旺指点妻子道,“等下和佩婷讲下,让安安和她妈睡一起,把媛媛的屋子腾出来。”


    佳茹与清安都不喜欢这个提议,但碍于这是别人的家不好说什么。好在,她们的女“侠巫”及时出手了。


    “哪有我一来就让安安搬出来的道理,我去五楼睡好了。”


    “五楼哪里能睡,就一张当年初阿公阿太结婚的婚床,”沈佩妍建议道,“要不然就让安安和媛媛挤一挤。反正就几天。”


    沈媛还未开口,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回道:“可以的。”


    沈媛转过身,小声问道:“真的可以吗?不要勉强的。”


    清安不懂沈媛姐姐的礼貌,这明明是她的家,可这份令人捉摸不透的礼貌却让自己有种被尊重的舒适感。


    “那我也要来住,我可以打地铺。”佳茹说道。


    沈佩妍还未来得及阻止,沈媛便应下佳茹的要求随即拉着两个妹妹的手上楼了。


    沈佩妍因家里还有两父子要吃饭没待多久便离开了。客厅里,沈家旺与林霜萍同往常一样陷入了沉默。


    待沈家旺吃起桌上摆的那盘烫花蛤,她才继续回去切菜,期间从冰箱里又拿了一条鱼干出来,沈鹏程到现在还没走,佳茹也在,中午估计又要添几双筷子了。


    沈家旺吸溜一声,鲜花蛤肉入喉,随后发出命令道:“你下午在家看着点阿娘,别让她出门。”


    林霜萍的手顿了下,她不希望在女儿回家第一天就与他吵起来。


    她尽可能轻声细语地问了句:“你下午不在吗?”


    “多事,”沈家旺驳回了妻子脑海中的上千个问题与想法,但想到马上要过年了,心里似乎不像平常那么厌恶妻子,于是又补了句,“我下午去公司里和会计算钱的事,今年欠的场面钱、利息钱要清一清,否则年都过不好。”


    林霜萍满心的钝刺因沈家旺的这一句解释被熨帖得平整,她想再怎样丈夫也不会在过年的时候去那个贱人家,这是规矩。


    “好,我看着她呢,你去吧,”因为丈夫一句话的施舍,林霜萍心里忽然生出了沟通的欲望,她接着说道,“不过阿娘的这个身体也去不了哪里啊,你也不用担心。”


    妻子的愚蠢发言激怒了沈家旺,他擦了擦因为剥花蛤沾满血的手,教训道:“你怎么笨得跟头猪一样,你看不出来鹏程在打什么主意啊,平时都差使她老婆来照顾阿娘,今天突然长出孝心了,过来看阿娘。


    林霜萍腹诽道你不也是差使自己老婆照顾阿娘,和他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就是想多拿点后山的地,阿娘最多就过这一个年了,他这时候来打着主意,就是要在阿娘变成老傻子前把地分掉。”


    一听到分地的事,林霜萍瞬间警惕起来,她立即转身,连菜刀都没来得及放下。


    “那怎么办?你要看着啊!你是一家之主,你要看着阿娘啊。”


    “慌什么!我等下去和阿娘讲两句她也就不敢怎么样了,现在就怕鹏程把她骗出去。不过关系也不大,我是大哥,等下讲讲他也就过去了,大不了再多给他一亩地,下午看着点就行了,不会出大岔子的。”


    沈家旺还不知道日后要为这自负付出多大代价,他想从母亲那边拿20亩,只给弟弟留三亩地,如今又妄图用追加的一亩半分田切断欲望。一个生意人,居然在分土地这件事上如此天真地相信“长兄如父”那一套,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顾梅琴接到沈鹏程电话时,避孕药还在嘴里苦着,铃声吓得药哆嗦着下了肚。


    电话那头嗡嗡地念来念去,半恳求半威胁,又是为了地,又是为了家,又是为了儿子。顾梅琴没法只好嗫喏着应下,挂掉电话后,不知何时起就噙在眼中的泪水让心里这场持久的地震具像化到眼前猛烈地颤动起来,她的金子、她的房间、她的身体,纷纷崩塌成眼泪砸在粗糙的脸颊上。


    原来,她已经三天没有洗脸了。


    她拖着步子蹭到了浴室门前,打开淋浴头试图将哀戚与眼泪全部冲掉。那天从荣景回来后,沈鹏程的脸红得跟丑角似的,顾梅琴还未问他什么事这么开心。却听到他趴在自己的耳边说道:“老婆,你再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顾梅琴当即推开他的臭嘴,没好气地骂了两句。之前因为算命先生说他要再生个女儿才能旺,被她推过一次,如今喝醉酒倒又提起这茬来。


    “这次不一样。”沈鹏程咯咯笑了两声,跟公鸡哑了嗓似的,“有地。”


    顾梅婷只当他在说后山的地,谁知他指的居然是分配的地。


    “你喝傻掉了,前年开始就说不分地了,也就你老子娘还天天做春秋大梦日夜想着分地呢。”


    沈鹏程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煞有介事地说道:“这你不懂了,我拿到消息说后年前山就要开始分,咱们多生一个女儿就多三分地,到时候家里五口人,你想想看就有一亩半的地,等女儿一嫁出去,最后全是茂茂的。”


    顾梅琴还是拒绝了,哪怕是为儿子好,可只为了三分地就要再生一次她实在受不起,而且万一怀的是个儿子呢?以后家里的店铺、房子就要一分为二,哪里能是为了茂茂好。可当她以这个理由拒绝丈夫时,他对此倒是不担心。


    “打掉就好了。”


    顾梅琴只觉得可笑,当初费尽心思只为要个儿子,为此还打过两胎女儿,如今倒好为了个女儿要打掉儿子了。


    “我真的不能再生了。”


    顾梅琴的低声倒是涨了沈鹏程的气焰,当时他刚洗完澡,甩了下头,水滴洒在顾梅婷的脸上,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眉头紧锁。


    “你知道我为了这个家有多累,你不要老是这样发脾气,我已经尽力给你最好的了,现在你只要再帮我这一个小忙,再说你看子纯那个样子,多个女儿也好嘛,万一子纯”


    “生孩子是小忙吗?”顾梅婷尖声喊道,“生茂茂的时候你就答应过我这是最后一次怀孕了,你知不知道我的身子是什么样子,我这样怎么能生!”


    “向阳也说了”


    “向阳向阳向阳,明明跟他一个娘生的,你倒好什么都听他的,活得跟他孙子一样!”


    沈鹏程一巴掌扇得顾梅琴耳鸣,她毫不犹豫地扇了回去,可骂人的话还未脱口,眼前“咚”地一黑,头上传来阵阵钝痛。


    之后的事情,顾梅琴记不太清了,只是她第一次觉得沈鹏程的力气那么大,大到能让她在床上动弹不得,大到能把她捅破。


    当顾梅琴回过神时,人已经坐在林霜萍身旁了。她按照沈鹏程教的先问了句大哥呢,可林霜萍答完后,她忽然说不下去了。从前她只觉得林霜萍蠢,蠢得可怜,如今却怕,怕自己有朝一日也同她一样蠢,到时人人都能踩在自己的命门上,要她哭便哭,叫她疯便疯。


    “妈,我有套多余的被子放哪里了?”


    顾梅琴听见沈媛的声音,明知故问道:“媛媛回来了?”


    “刚回来不久。”


    林霜萍看了眼对门的房间,阿娘的房门始终关着,可沈鹏程吃过午饭后就离开了,应该不会有事。林霜萍走后,顾梅琴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先敲了敲房门,见虞惠英穿了件紫貂,顾梅琴怔愣了下,心里止不住地冷笑。


    “鹏程在楼下车里等你。”


    她转过身钥匙发出叮呤咣啷的响声,待从抽屉里将她眼中那张珍贵无比的“山林证书”放到靛青亮面鳄鱼皮包里才放心地出门。


    顾梅琴嘲笑着她的蠢,身份证随便放被儿子偷拿走了都不知道,却把这张废纸当宝贝似的锁起来。确认虞惠英下楼后,顾梅琴用一贯的尖锐嗓音朝楼上边走边说:“今日真是人客走来(可真是稀客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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