撑腰

作品:《过万重山

    相爱要用什么来证明?


    眼泪?伤疤?失眠的黑眼圈?或是离别后的漫长熬煎, 魂牵梦挂?


    谁也不知道。


    好像也都不够。


    沈唯清偶尔会思考这个问题,但在他搞清答案之前,先尝到的是爱里的苦楚,心理上的, 生理上的。


    向满刚刚离开的那段时间, 他生病挂水,常常走神, 会动用许多想象力去猜测向满的去处, 以及她此刻的处境。是他太粗心, 也太自信了,向满的离开是预谋已久的,其实细细想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只是不明白原因,不明白她身上那些锋利的锐角是如何磋磨而成。


    爱恨交织的胡思乱想日复一日,沈唯清不想听之任之,所以要自己找答案。


    只是这个过程比他想得更加辛苦。


    -


    时间退回到向满刚刚离开的时候。


    沈唯清记不清上次踏足国内的大学校园是哪年哪月了。


    清早七点, 食堂人越来越多, 他随便找了个座,冷眼看着端着餐盘的学生在他身边来来往往。


    头一晚联系汪展的时候,汪展显然很意外, 母子之间联系寡淡, 一年到头对话不过七八句,所以当沈唯清说出“托您帮个忙”的时候,汪展还以为听错了。


    “您那学生, 男的,姓什么来着?”


    沈唯清有点记不起来了,按眉心,缓解头疼, “之前我们见过的。我找他有点小事,您能帮我搭个线么?”


    ......


    一个学生单手端餐盘,边玩手机边从沈唯清身边路过,没看路,被桌角绊一下,大米粥洒出来,溅在沈唯清的裤脚,对方连连道歉,沈唯清拧着眉低头看一眼,扬扬手,说没事。


    其实心里烦得要死。


    贸然探访向满家乡的决定其实也是无奈之举,这是他当下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走进向满的方法。她身上秘密那么多,要从头开始抽丝剥茧。


    还不得不找追求过向满的小关帮忙。


    他们是老乡,一个地方来的。


    没人知道向满真正的来处和家中详细的地址,沈唯清绞尽脑汁,就想出这么一个突破口。按照汪展给的联系方式找过去,结果风水轮流转,被人狠狠摆了一回谱。


    原本约中午见面,小关临时说改到早上九点,没过几分钟又变卦,改到清早七点半。


    小关说他上午要去实验室,不能走太远,让沈唯清去学校见面。


    “......”


    沈唯清抬手看表,腕上什么也没有,转了转手腕又放下。


    他平时常戴的那只手表从三亚回来就不见了踪影,他也懒得管,百无聊赖又等了约莫半个小时,小关才终于到。


    “你要吃早饭么?”


    “不吃。”


    “那你等我一会儿,我先去买饭。”


    “请便。”


    求人就要有个求人的姿态,沈唯清明白,小关也明白,所以他这一次次一遭遭的,无非是还计较上回向满的事,沈唯清让他在同学面前丢了面子。


    沈唯清并不急,长腿交叠坐在小关对面,一派闲适姿态。他觉得自己撑得挺好,却被小关出言中伤:


    “我和向满是老乡没错,但我家和她家还是有点距离,你要详细地址,我就要麻烦家里人去问,并不容易。”


    “我知道你很急,要么你找找其他人?你不会连向满的一个朋友或家人都不认识吧。”


    沈唯清真被这小子气笑了。


    明知人是故意的,也只能忍着,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窝囊气?于是又把这一项归在向满身上。


    他近三十年的人生里过吃的瘪都不及认识向满这两年来多,她给他带来欣喜和愉快,也亲手把他推进泥里尝滋味儿。


    “你和向满分手了?”


    沈唯清略微纠结,还是没说实话:“吵架了。”


    他朝这小子笑笑:“我去把人哄回来。”


    “哦,那你去老家找她未必有用。”小关不接招,低头咬包子,“她不会回家的。”


    沈唯清心说废话,还他么用你讲。


    “她家里情况你不知道?”


    沈唯清心里一紧,但面上不显:“知道又如何了,听她讲不如我亲眼去看。”


    “哦,想去就去呗,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从我们那山里走出来的,没几个人想回去,不是不恋家,是太穷条件太差,这几年国家帮扶,已经好了很多了,但见过外面世界,谁还愿意回去过那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小关倒是很诚实,“我就想着赶紧在北京安定下来,把我爸妈都接过来。”


    沈唯清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大概是被向延龙的事闹的,听到这里本能冷下脸,问小关:“你家几个兄弟姐妹?”


    小关看他一眼:“就我一个。”


    沈唯清不再说话了。


    看小关慢慢悠悠吃完早饭,起身,临去上课前甩桌上一张纸。


    他拿起,见上面写了个电话号。


    “你如果去,就找这个人。”


    -


    满室寂静。


    隔壁小情侣搬走了以后,没了噪音,晚上突然变得安静。向满坐在单人沙发里发呆,抱着双膝屈着腿,整个人好像陷了进去。那是一个能感到安全感的姿势。


    她眼睛还红着,头发也乱了,T恤的圆领被扯皱,依稀看到锁骨上的红痕。


    沈唯清拉了把餐椅坐在她对面,也挺狼狈。


    烟盒里就剩一支烟,他推了应酬,等向满的这一晚上,在走廊里甩了一地烟头,如今手攥了攥,看了向满一眼,没动。


    向满抬眼看他,面无表情地弯腰伸胳膊,勾来客厅垃圾桶,从里面拣出来个空啤酒罐,搁在两人中间,沈唯清面前的地板上。


    沈唯清皮笑肉不笑哼了一声:“酒鬼。”


    “烟枪。”


    “......”


    火星磕在易拉罐边沿。


    向满盯着沈唯清,他好似也没什么表情,脸隐在浅浅烟雾之后,模模糊糊。


    “后来呢?那是谁的电话号?”向满问。


    沈唯清说了一个陌生的名字,她并不认得。


    ......认得就怪了。


    沈唯清说:“是你们乡里初中一个年轻老师,你离开这么多年了,当然没见过。”


    “那她怎么会认识我?”


    “也不算认识,”沈唯清探手磕了磕烟灰,语气沉沉,“她只是了解当地,也见过很多你这样的人。”


    “我是什么样的人?”


    沈唯清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


    天花板的吸顶灯太过苍白了,落在他眼里,将他眼底照得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棕褐,好像烈日下的家乡,一望无际的山坡和土地。


    沉沉地,静静地,把向满拉回了过去。


    -


    “你要找谁?是什么样的人?


    来接待的人也这样问沈唯清。


    那是一位女老师,年纪轻轻,在向满曾经就读过的乡里初中任教。


    多年过去,学校条件有所改善,操场铺了塑胶,有了运动器材,学生的校服看着挺新。


    虽然还是不尽如人意。


    “我叫叶雯,算是小关的朋友,”女老师自我介绍,她带沈唯清坐上辆十六座小客车,往山里去的,“叫什么名字?男的女的?多大年纪?小关只跟我说了个大概,要找到家里吗?还有,你们是什么关系?”


    问题挺多。


    沈唯清斟酌回答:“......朋友。”


    山路颠簸,混着客车里浓重的烟臭和腐朽座椅的味道,车前挡风玻璃上挂了个旧车挂,红色的一路平安,流苏都发黑了,沈唯清从来没有过晕车史,也难保犯恶心,开车窗吐了一回。


    “你忍忍啊,两天才一班车。”叶雯显然适应了,“交通太差,没办法。”


    其实差得哪里是交通。


    囿于自然条件,很多基础设施都跟不上,他们下了小客车面前是机耕道,还要转乘小面包,再转摩托车。摩托车主操着方言,态度恶劣。车费不要扫码,只要现金。


    “你常来这?”


    叶雯笑了笑:“是啊,这附近村子村干部基本都认得我,我常来,因为有些孩子没法上学,我要来做工作的。”


    “怎么就没法上学?”


    摩托车到不了的地方,就只能步行了,深一脚浅一脚。叶雯指了指周围:“你自己也看了,困难啊,而且辛苦,最重要的,上学是一件长期投资的事情。”


    当一件事情的付出不能得到立竿见影的回报时,人们往往就会犹豫。


    “现在还有这种地方?”


    沈唯清并非傲慢无礼,他只是说出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疑问。贫困县全部摘帽,贫困村全部出列的新闻人人都听过,而叶雯告诉他,近几年的确有很多帮扶政策,当地经济好很多了。


    只是。


    “贫穷这个词,有时不只在物质上。”


    沈唯清明白了。


    他们在路上花了足足一整天,清早天没亮时出发,当沈唯清看到门口飘着国旗的村委办的时候,天色已经近乎黑沉。


    叶雯借着路边砖石蹭了蹭鞋底的泥,回头看沈唯清,发现男人不像早上刚见面时那样体面,他脸上也挂了汗,面色潮红,而这天气不会中暑。


    是还生着病呢,发烧了。


    沈唯清拒绝了叶雯去村委办休息一下的提议,他环顾四周,越发茫然。


    自己也不知道在茫然些什么。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我好去打听。”


    “向满。”


    “别的信息呢?家里有些什么人?”


    “爸妈,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


    “就这些?还有呢?”


    沈唯清咳了一声,愣了愣神,最终陷入默然。


    叶雯的问题稳稳插进他心里,他对向满知之甚少,即便那是他的爱人,是他愿意倾其所有的人。可到此刻他终于发现,自己对她竟一无所知。


    是她瞒得太好。


    闯荡多年,渐丰的羽毛已经能遮住皮肉上的伤,她从不肯将那些轻易示人。


    “行吧,我去问问。”


    叶雯走进了村委办,走进了那盏亮灯的屋子。


    此时天已彻底黑透。


    山里的夜太黑了,太静了,静得让人心慌,偶有两声狗吠,像带着锯齿边缘的利刃,狠狠划破这夜空。


    沈唯清就坐在路边那块大石头上,他已然没了任何架子,面子也不那么重要了,因为这里没人认得他。唯一一个与他有关系的人已经远走天边。


    他像是一个被困在原地的探险者,眼前只剩只那么一条通路,尽头是真相,可他偏偏胆怯了。


    因为预感到残忍。


    他被青涩的山风吹拂着,不过十几分钟,便看到去而复返的叶雯。她从村委办出来,面色不大好,看向沈唯清的表情略有质疑。


    “没有你要找的人。”她说,“你是不是记错了?这里同姓人家可不少。”


    叶雯看见沈唯清眼里的迷惘,好像又不是装的。


    “......算了,你认识她家里人吗?给我个姓名?”


    “向延龙,她弟弟。”


    “害,那就对上了。”叶雯终于松了一口气,笑了,“不过她家里没有人叫向满,也不是只有四个孩子。”


    她看着沈唯清,眼神又变了,这回多了点怜悯,她是真心觉得这男人有点可怜:“你这朋友,可瞒了你不少东西啊......”


    -


    烟早已燃尽。


    烟头搭在易拉罐边缘,没精打采的。


    向满缩在沙发里,换了个姿势,脚踩着沙发边缘,她余光看到沈唯清的手腕,有一串黑色的珠子。


    他戴上了。


    她求手串时许愿,一求健康平安,二求沈唯清年年如此时,岁岁有今朝。


    听说求开光物,为他人比为自己更加灵验,向满后来想想,一定是她那时心不诚,想的太多了,以至于后来沈唯清又生病又遭灾的。


    怪她吗?


    也不完全是。


    怪沈唯清好奇心太旺盛,也太过执拗了。


    想到此处,心里有点燥,她起身,打开冰箱门,拿了罐啤酒出来,然后听见沈唯清喊她:“给我一个。”


    冰镇的啤酒往往没那么苦涩,低温会降低人的感受能力。你把人心伤透了,扔进冰窖里冻个三五年,或许也就没那么疼了。


    可是沈唯清不允许自己的感情有任何模糊地带。


    他就是要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还是我亲口跟你讲吧,”事到如今,什么隐瞒都没用,向满捏着易拉罐,一声涩响,“虽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刨根问底,但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讲。”


    “就先从我的家人开始讲起。”


    她嘴巴笑了,眼睛却没有。


    -


    向满家里其实有五个孩子。


    向满出生的时候,上面已经有两个姐姐了。在思想闭塞的地区,连生三个女儿是会丢人现眼的,向斌脾气原本还好,但三个女儿降生之后,开始变得暴躁,向满最倒霉,因为最小,性格又最弱,承接了向斌百分之九十的怒火。


    当然,委屈不只来自向斌,还有来自弟弟的。


    向斌偶尔喝多或者打牌打赢了,心情好,会发零花钱,几块几毛的,向满的钱往往捂不热,就被霸道弟弟抢走了。


    他弟弟不敢抢二姐的,只敢抢向满的,因为向满性格很软。


    沈唯清对这句形容并不认同,因为发烧,开口有灼灼热气,他诧异:“那时候向延龙才多大?”


    “不是那个最小的弟弟,”叶雯压低声音说,“不是说了么,五个孩子,她还有个弟弟,比她小两岁,十六七岁的时候喝酒骑摩托翻山,掉下去了。”


    隐晦地表达,人没了。


    向满那年还在读中专,听闻噩耗赶回家,挨了从小到大最重的一次揍,向斌险些打死她,因为弟弟出事那天喝酒鬼混的钱来自向满,是他从她那里抢来的。


    向斌目眦欲裂,质问她为什么要出去念什么狗屁书,为什么不好好管教弟弟。


    她哪里能管教得了。


    她是最没出息的孩子。


    理智告诉她,这件事和她没关系,可血缘关系告诉她,是她欠弟弟的。后来她对向延龙好,除了是她亲手把龙龙带大的感情因素,多少也是存了对夭折弟弟的愧疚之心。


    她心软了,也糊涂了,在逃离家乡时给向延龙留了最后一丝余地。


    可就是这一丝余地,让她又吃一次亏。


    说到底,她原本不是个钢铁心肠的人。


    原本不是的。


    是一次次,一桩桩,一件件,循环往复,在她心上反复碾过。


    人心经不起这么伤。


    秋日里,山里气温又低,蚊子虽不见踪影,却总有不小的蛾子往村委办门前悬着的灯泡上撞。


    沈唯清这会儿脑袋已经快疼炸了,思维也变得迟缓,他听叶雯讲话总有种模糊朦胧的质感,好像蒙了一层时间的细尘。


    “她是改名字了吧?”叶雯说。


    向家两个儿子,一个叫向延天,一个叫向延龙。


    三个女儿,一个叫招男,一个叫招娣。


    沈唯清其实并无意外,他只是感到陌生,无法将这样一个残忍的名字安在向满身上,他会不忍。


    大姐姐的名字更加难听,是读出来都会让人觉得粗鲁的字。但叶雯说这种情况其实很常见,一是因为贱名好养活,二是因为要压一压命。


    告诉老天,女孩在这家不受欢迎,换个带把儿的来。


    -


    向满一罐啤酒很快见底。


    她手上用力,把易拉罐捏扁了,投进垃圾桶。


    沈唯清手里那罐还剩一半,她眼巴巴望着,那眼神让沈唯清笑出来。


    递过去。


    “像是我抢了你的。”


    向满又抿了一小口。


    “说起来我和二姐姐算幸运的,起码那名字还将就着能听。”她也在笑,嘴唇除了猩红的咬痕,还有晶亮水渍。


    她第一次把这些秘密和盘托出,没有想象之中的悲伤崩溃,相反,好像是扔了一袋垃圾,心下变得放松。


    更重要的原因,是沈唯清听故事时的态度专注,他认认真真听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即便这些在山里时叶雯已经说过一次了,但如今听到向满亲口讲述,感觉还是不一样。


    那些她独守多年的秘密,如今向他展开。


    沈唯清心底泛酸,他没有任何被信赖的愉悦,就仅仅是难过,浓郁到近乎凝固的悲伤。


    向满说:“从前觉得自己家里的事很丢人,还有我的名字,不敢讲,怕别人瞧不起我。”


    “没有人会瞧不起你,”沈唯清定定看着她,“该自惭形秽的不是你,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你拥有最不幸的故事起始,遭遇这世间最不公平的对待,沉浮荡涤里,却依然葆有独立的思想和人格。


    在最艰难的起点出发,你的路比大多数人都要难,但你没有走过任何一步歪路,甚至没有过一丝摇摆。


    那些善良,努力,坚韧,帮你铺了一条通天坦途。


    你不需要回头看,因为身后空荡荡,什么都没有,那些没能拦住你的妖魔鬼怪化雾消失了,变成你眼前满山遍岭的花儿。


    沈唯清再次想起自己在向满家乡看到的那片药材地,还有那棵被人遗忘却依然执着生长的果树。那时他登上山坡远眺,在那棵果树前站了许久。


    想到一个人。


    那些酸涩果实落地,变成养分滋养自身。诚然,人不该感激苦难,那毫无意义,但有些躲不掉的,兜头而来逼你接受的,你除了接纳别无他法。


    有人苦难里沉沦。


    有人绝境处逢生。


    “这个比喻一点也不浪漫。”向满又笑了。


    这次的笑容是全然轻松的,不含苦涩意味,许多过往好像都在今晚一笔勾销了。她说出来了,人变得更加无畏无惧了。


    沈唯清逗她:“那你想听什么?我讲给你?”


    向满轻嗔他一眼:“要么是酸果子要么是树,我就不能堂堂正正做个人?”


    她把第二罐啤酒也扔进垃圾桶。


    面色未动。


    家乡和出身并非什么都没给她,比如好酒量,和比常人更优秀的承受能力。


    “其实这些年我很少想起家里的事,只要一想起来,我就会逼着自己清空大脑,转移注意力。”


    那是一场自幼时生的病,是时好时坏的疟疾,是间歇发作的寒颤,是不是窜出来咬人一口的毒蛇,毒性发作时是真疼。向满不怕疼,她只是怕被拖回过去,泥沼灌顶,再无回身之力。


    “不会。”沈唯清很笃定。


    向满幽幽看他一眼,目光向下,落在他的手臂,他皮肤偏白,因此疤痕更加明显。


    沈唯清察觉到了,面色稍有变化。原本撑着膝盖的手肘挪开了,故作轻松往后放。


    男人的自尊心,他不想让向满看到那道疤,因为那一点儿都不英勇,甚至有些丢脸。


    向满不饶人:“我的故事讲完了,该你了。”


    她起身,缓缓走到沈唯清面前,抬着下巴逼他抬起头,她站着,也只比他坐着高那么一点点,但够了,尽够了,足以遮挡住天花板投射而来的光线,她直直看进沈唯清的眼睛深处。


    手上用力,掐住他的脖颈,拇指抵在他的喉结,作势要往下按。


    “别撒谎。”


    命门攥人家手里了,沈唯清双手垂了下去,一动不动,唯余喉结微滚,沉沉笑了声。


    “我什么时候敢对你讲假话。”


    -


    沈唯清的伤其实怨他自己,轻敌来着。


    那晚叶雯带沈唯清找了间空屋暂住,近几年村子里很多人都搬走了,歇脚地不难找。


    沈唯清还打听了向斌家的位置。


    他周身气压低,叶雯感觉到了,有点担心,提醒他:“我是小关的朋友,你也是小关的朋友,处于朋友角度,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下,这里的人都很团结,也很排外,还很......蛮横。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要有任何冲突。”


    沈唯清看她一眼,扯扯嘴角:“既然是朋友,能帮我找片退烧药么?”


    他这一整天纯粹靠烟来吊精神。


    叶雯并不知道,这人能这么疯。


    “行。我去给你拿点热水。”


    ......


    第二天一早,沈唯清还是去了向斌家里。


    没找到人。


    向斌去工地打工了,说不上哪天能回来。


    沈唯清不急。


    他干脆住下了。


    约莫小半个月,向斌工地活儿干完了才回到家来。


    原本计划得挺好,也没什么可冲突的,主要是想和向斌说两句话。但事实是,事情从他真正见到向斌的那一刻开始就失控。


    沈唯清病还没好,也没换像样的衣服,这么多天称得上形容枯槁,但毕竟还是个年轻俊朗的男人,气质出众,与周遭格格不入。


    他张口便说找向满的父亲,结果换来向斌的上下打量:“哪个是向满?”


    沈唯清不想说出那个名字。


    “你儿子应该跟你报告过了,我是向满的男朋友。”他说。


    向斌眯起眼,那是一双浑浊的泛黄的眼珠,他搓了搓手指:“死牙子自己找男人了。”


    沈唯清眼皮一跳,竟也不觉气愤,还有点受用这称呼,品咂两下,竟还笑了:“对,她男人。”


    他把手机信息调出来,上面满满当当都是向延龙给他发的长篇大论,在他吓唬过向延龙之后,对方依旧纠缠。


    有求情,有拜托,他不回,逐渐就变得恼羞成怒。


    沈唯清其实不能理解,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男孩子怎么能那样毫无廉耻心。


    是因为承成长环境吗?其实也不尽然。


    向延龙在信息里说:“你以为我真找不到我姐吗?大不了我去告她,告她不赡养父母。”


    说完大概自己也觉得过分,又找补一句:“我也不想这样,我姐对我很好的,我想和她见一面,聊一聊。”


    ......


    聊什么呢?


    沈唯清坐在向斌家的石磨碾子上,他身体不舒服,是真有点站不住了,抬头看向斌:“我今天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劝你们消停点,差不多就得了。别太过了。”


    他被烟呛咳:“向延龙真要铁了心找他姐,不是找不着,但他学业还在不在,脸还要不要,未来怎么办,真不好说。”


    这年头,随便搞点什么舆论风浪足以让一个普通人社会性死亡。


    “别怀疑我说的话,我做得到。”


    男人指间夹烟撑着膝盖,肩膀却平直,一点儿都不塌。向斌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儿,挨揍都站直不吭声的,大概这世间什么人找什么人就有数,他们看上去是同一类人。


    豁得出去的人。


    而沈唯清的下一句又中他心窝子:“你见过哪个光脚的怕穿鞋的?”


    向满是那个光脚的。


    有人牵挂向延龙的学业和未来,而向满呢?她从来都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的,她没有什么可失去的,自然也就什么都不怕。


    向斌这时冷静下来,脸上褶皱尽显,黄牙一掀一露:“你是他姐夫,丫头在你那,不能空手套白狼吧?”


    沈唯清看着他。


    “彩礼你给不?”


    沈唯清真是哑口无言了,他想听听向斌还能说出些什么来,谁知向斌阴阴笑着,朝他抬抬脸,幽幽一句:“白让你操了?”


    ......沈唯清感觉脑袋里轰一声。


    竟然有人会这样说自己的女儿。


    轻蔑,侮辱。


    他感觉自己神经都烧着了,滋滋冒着火星。


    再毫无理性和文明可言,沈唯清站起身,一步迈过去,十足力道挥拳,狠狠一拳砸在向斌脸上:


    “我去你妈的。”


    ......


    其实过后沈唯清也想过,是不是自己太过冲动。或许去找向斌根本是一件无用且自讨苦吃的事,但他不敢赌,他怕向延龙和向斌真的破罐破摔,宁撕破脸皮也要翻遍全世界将向满找到。


    与其那样,倒还不如自己先顶在前面,让他们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起码有所忌惮。退一万步,如若发难,就先冲他来。


    向满那么努力得来的安宁不能再被毁了。


    当下脑子里就剩这么一句——


    哪怕你真的身边无人,也不能让人觉得你好欺负。


    你向前走。


    瞧不见的地方,我给你撑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