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鞭炮

作品:《你见过凛冬

    循序渐进、细水长流这种道理在许梦冬这儿是不存在的。


    铺垫了这么久终于卖出一单,好似给她打了鸡血。


    她先是提出要增加直播时长,从每天的四个小时增加到十个小时,少睡点没关系,要趁热打铁。然后告诉谭予,她过年不休息了,大年三十晚上也要照常直播。


    兴冲冲的眼神,眼睛里泛着红血丝。


    谭予皮笑肉不笑地朝她竖大拇指:“嗯,真厉害,要跟春晚抢收视率了。”


    转头就把厂房电闸拉了。


    整个基地只剩菌房的保温系统还在无声运作着,打更老大爷也在腊月二十九这天回家去了,厂房空无一人,落锁的大铁门上贴福字和对联,红彤彤的特别显眼。谭予给大爷包了红包,每个工人都有,自然也不会落下许梦冬。


    图个好彩头。


    中国人的习俗,没有什么事情比过年还重要。


    “走吧,回市里。”谭予扫去车顶的积雪。


    他的越野车后头也贴了车对子,车行万里路,人车保平安,是韩诚飞帮他贴的,贴的七扭八歪。


    许梦冬攥着红包,半张脸藏在厚厚的围巾后面,打了个呵欠。


    “你回吧,我就在这过年了。”


    谭予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在镇上过年?自己一个人?”


    “是啊。”


    许梦冬前几天收到了姑姑的电话,问她什么时候才能放假?姑姑的公婆,也就是然然的爷爷奶奶从吉林白山来黑龙江过年。


    姑姑说:“今年过年咱们家人多,可热闹了,你快回来。”


    许梦冬也喜欢热闹。


    但是人得有眼力见儿。


    她把围巾又往上裹了裹,语气轻松,朝谭予笑笑:“我就乐意自己过。”


    姑姑在电话里拗不过她,却也明白她,心疼她,只好随她去,给她发了一大笔压岁钱。许梦冬不要,姑姑执意要给,像叮嘱小孩一样提醒她,一个人在镇上要注意安全,去集上多买点好吃的,别亏了嘴。


    “你呢?去和叔叔阿姨团圆吗?”


    谭予说过,父母如今在广西定居,依山傍水的好气候,好地方。


    “嗯,明早的飞机。”


    “好呀,一路平安,替我......”


    替我给叔叔阿姨拜年。


    许梦冬话没说完又咽回去了,不知道该不该让谭予父母知道谭予和自己有联系。


    好像没必要。


    谭予深深看了她一眼,看见她耳朵被冻得通红,整个人瘦削又孑立,像是北风里摇摇欲坠的树梢雪,没化妆,素着脸,围巾之上只余一双疲惫的眼。


    这段时间熬得辛苦。


    “家里有吃的吗?”


    “有呀,前些日子我找人上门安了新冰箱,还往里填了好多肉,菜,水果,够我吃一正月的了,我姑还送来了烀好的猪蹄儿和酱牛肉,还有红肠和松花蛋肠,而且我会做菜,不用担心。”


    “饺子呢?有饺子吗?”


    “这项技能暂时还没学会,但我买了速冻饺子,韭菜鸡蛋还有白菜猪肉的。”


    许梦冬勉强会下厨,但对于面食一窍不通,蒸出来的馒头能拍黄瓜,更别提饺子了。


    她把谭予往车上推:


    “行了你,比我姑还磨叽,成年人了,我还能饿死我自个儿?”


    谭予倒不是怕许梦冬饿死自己,只是心里莫名有点堵,说不上是为什么。上车,降下半面车窗,眉头微皱看着她:“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


    许梦冬笑盈盈地朝他挥挥手,身后是白皑皑的半面雪坡。


    就是这张笑脸,搅得谭予一晚上不得安生。


    像是阴天晾在院里没收的谷子,像是点燃了引线长久也没炸开的鞭炮,谭予惴惴不安,总觉得许梦冬一个人过年实在说不过去。


    镇上人家少,晚上天又黑得早,她会害怕吗?


    乡下不比市里禁燃禁放,有捣蛋的小孩放刺溜花,点着了许梦冬家的柴火垛子怎么办?


    她的有线电视和宽带都连好了吗?有春晚看吗?


    去年过年时镇上还短暂停过电,今年会不会再来一遭?


    ......


    谭予越想越远,越想越偏,明早八点多的飞机,他直到凌晨还没入睡,用脑过度,三叉神经嗡嗡疼,爬起来灌了一杯凉水才冷静下来,又开始笑自己脑子有问题。


    勉强浅眠到闹钟响起。


    他望着窗外晨光未至黑黢黢的天,终于自我妥协,给爸妈打了个电话。


    -


    许梦冬这一晚也没睡好。


    难得不直播,一个人的夜晚需要事情来打发,她没有追综艺看剧的习惯,往手机里下了个做饭小游戏,没想到一关接一关玩上瘾了,30秒广告换一次复活机会,她看了不知多少垃圾小广告,一直玩到凌晨四点多才堪堪入睡。


    没有睡多久,就被一股浓烈的气味呛醒。


    那味道熟悉,呛喉咙,还有点辣眼睛,许梦冬几乎是瞬间清醒,猛然坐起身,脑袋一阵犯晕。


    是烧黄纸的味道。


    家里这边的习俗,大年三十早上要“接年”,家里摆供桌,祭拜祖先,然后再去后山的茔地放鞭烧纸,请故去的祖先长辈回家过年。


    有接年,自然也有送年,每个地方规矩不同,许梦冬记得小时候送年是在大年初二,供桌撤下来的供果会比一般的水果甜,会分给小孩子们吃,许梦冬最爱吃甜沙沙的红富士,那么大一个,要用双手捧着啃。


    尽管如今镇上许多人家都搬走了,但习俗总有人传承。


    黄纸焚烧,香火燃起,混杂着清晨冰冷的空气,还有填灶坑做饭的柴火味儿。这气味属实不令人愉悦,且每年只有两回笼罩家家户户——


    一是过年。


    二是清明。


    后山已有鞭炮声渐次响起,三千响,大地红,崩得漫山遍野都是细碎纸屑,像是一场烈烈灼红的雪。


    许梦冬在炕上呆愣了一会儿,起身确认门窗都已关好,可浓烈的气味如有实质,顺着烟囱和门缝直往鼻子里钻。她坐在炕沿儿,没穿鞋,两条腿晃着,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还没睡醒,望向窗外,可看山际边缘晨阳初生,泛着压抑的紫红霞光。


    下意识重复刻板动作是心理焦虑的一种表现,无法被控制。


    她开始不自觉地挠脖子。


    圆润光裸的指甲,在细嫩的脖颈皮肤上留下一条又一条骇人的划痕,许梦冬伸长脖子,一边抓挠,一边呆愣楞望着角落,那里堆着包装电视的纸箱,还没来得及扔,上面写着广告词——清晰画质,身临其境。


    ——如何搭建一场身临其境?


    ——要有声音,气味,画面,还有未被遗忘的记忆。


    她良久出神,脖子隐约传来痛觉,还有紧箍的触感,有粗犷沙哑的男声在她耳边大喊,爆炸一样的音量,夹杂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


    “我掐死你。”


    “都别活了,咱们一家人都别活了,一起去死吧。”


    “你瞪我,你还敢瞪我!”


    “小杂种,我拉你陪葬。”


    ……


    鞭炮声好长,怎么总也停不了。


    小时候过年,镇上孩子们会到小路上捡“小鞭儿”,就是大地红放完却没有被点燃的小鞭炮,落在地上,零零散散,小小一颗,捡着了,点着,扔出去,在空中啪的一声。


    那是一场热闹的余韵,于未曾设防的某些瞬间,时不时在你脑海里响上一响。


    直到地上残红被下一场大雪彻底掩埋。


    许梦冬大口呼吸着,吞咽的动作有点艰难,舌根泛苦,不知道是不是灰尘进了嗓子眼。


    她起身,一只手捂着脖子,一只手给自己倒水。热水壶里的水放了一宿已经冰凉,倒的时候壶盖松了,水撒了一地,壶盖掉在桌面,继而滚到地上。许梦冬正要弯腰去捡,忽然听见敲门声。


    这敲门声惊得她一声大叫。


    是尖锐的呐喊。


    等她自己回过神时已经晚了。


    门外人显然听见了屋内的动静,敲门声更加剧烈,越来越急。


    “许梦冬!”


    许梦冬几乎木讷,趿拉着步子去把门打开,一双眼睛还发直。


    “你怎么了?”


    谭予站在门外,身上有温暖的热气。


    他刚把车停好,走到门口时碰巧听见了屋子里东西掉落的声响,抬手叩门,一连几下都没人开,然后便是一声骇人的尖叫,令他头皮都发麻,突如其来的心慌。


    门打开,许梦冬没缺胳膊没少腿,好端端站在门里,但她满头的冷汗印证了他不好的猜测。


    她抬头,脸色还是凄凄惶惶的。


    “啊?我怎么了?”


    “我问你呢!”


    谭予的目光自上而下,最终落在她斑驳的脖颈上。她穿着米色珊瑚绒睡衣,领子稍低,更显得脖子上抓挠痕迹极其刺眼。


    “这怎么搞的?”


    谭予下意识抬手,指腹堪堪碰到许梦冬的皮肤,被许梦冬扬手打掉。


    “哦,我自己抓的。”她眼神总算清明了些,“那什么,有虫子。”


    扯淡,寒冬腊月有什么虫子?


    谭予脸色像是结了霜,他愈发觉得不对。


    “你怎么回来了?误机了?”


    谭予没回答,直接一手拦开她,侧身进了屋,冷眼里外巡视一圈——掉在地上的热水壶盖,没叠的被褥,吃剩一半的橘子,插在插排上的手机充电器......他站在屋子中央,像被定在原地,一股无名火就在心底爆燃起来。


    “干嘛呀你!”许梦冬也来了火,“屋里就我自己!大清早的,别搞得像正宫抓奸一样,你有毛病啊?!”


    谭予回头看着她,眼里淬了冰,再往深了看,是压抑的火光。过了半晌,他艰难压抑住心绪,才缓缓弯腰,帮她拾起地上的壶盖。


    “抱歉。”他长长呼了一口气,“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担心你。”


    谭予没有把话说完全。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你不对劲,你有事情瞒着我,从你回到我视线里的那一刻开始,周身就蒙了一层晦暗的雾。我想伸手,却摸不见实质,只能一次又一次抓空。


    谭予发觉,自己恨透了这种无力感。


    他死死盯着她脖颈的红痕。


    “到底怎么伤的?”


    许梦冬扭过脸不看他:“都说了,自己抓的。”


    她没撒谎,真的是她自己的杰作。


    谭予沉默了很久,久到许梦冬都以为自己又思维断线了,才听见一声几不可闻地轻叹。谭予像是妥协了,不再追究这一茬,而是抬起手,以掌心蹭了蹭她的额头,把她的涔涔汗水擦净。


    “我爸妈去度假了,早上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别去打扰他们二人清净。”


    他环顾四周,找到许梦冬的小小行李箱。


    “所以,跟我回市里?”


    许梦冬茫然地看着谭予。


    “我不想一个人过年,”他怕碰到她的伤,小心翼翼地把她的睡衣领子往上拽了拽,轻声询问,“就当陪我,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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