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作品:《玫瑰先生

    那样的假期说短不短, 说长不长。


    佟闻漓惊讶于一箱一箱的东西往她那个算不上很大的房间送。


    人来人往之间,来福也跟着起哄,绕着空箱子来回钻。


    “下来了, 来福。都给你弄乱了。”佟闻漓费力地把它从那堆它好奇的东西上扒拉下来。


    先生出差之前让奈婶把这些东西送过来,佟闻漓说她根本就带不走。


    “先生说会让司机送您到学校里的。”奈婶这样解释道, “不要怕多,阿漓小姐要读四年书呢, 都是用得着的。四年啊,想想还有点久呢。”


    奈婶说到这儿还有些惆怅起来:“我女儿十九岁外出打工, 也是过了四年后才回来的,四年前她也就比阿漓小姐高一点。”


    奈婶比划着佟闻漓的身高:“四年后她回来我差点认不出来, 都变成大姑娘了, 阿漓小姐这一走也会变成大姑娘的,所以说, 先生送的这些东西您都是用得着的。往后在学校里体体面面的, 看上去也是有人撑腰的人呢。”


    佟闻漓大概是有点懂先生的心思的。


    他想让她穿的光鲜体面些, 想让她在那些有着深厚家底依托的大学生堆里也显得家境优渥,他在照顾她的自尊, 在维护她的虚荣心。


    她其实习惯于不在这种地方找自尊和虚荣的, 那些东西再多再好终归也不是她自己能买的起用得起的。


    先生却敲敲她的脑袋说, “指责”她有便宜不赚是傻瓜。


    给她买东西对他来说就跟路过买支烟一样, 最重要是他开心。


    “我知道您是担心我再受欺负。”佟闻漓彼时乖巧地站在他面前,“但我去的是高等学府, 再怎么样也不会像之前在堤岸的那条街上, 每天都遇到那些横行霸道的人。”


    “你要是对上的是那些横行霸道的人,我才不会给你添置这些东西,正是因为你去的是你口中的高等学府, 这些东西才必要。”


    “为什么呢。”佟闻漓不解:“我不能当清贫女大学生嘛。”


    “你少当。”他绕过她,从柜子上抽出雪茄盒来,像是不打算与她纠缠,“去读书小心着点,尤其外面的人。”


    “嗯?小心谁?”


    “任何一个因为你是清贫女大学生接近你的男人。”


    “哈?”佟闻漓不理解。


    先生却不再和她多说了,只是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火机一开,眼前做旧的白烛台就蹿上一道蓝色的火焰,而后他从雪茄盒里抽出那条引燃的沉香木条。


    他解释不清索性不解释,他猜想自己大约是藏了私心。


    或许某些自以为是的男人在看清她那一身从头到脚的名牌的时候能掂量掂量自己的腰包,能达到这样的实力之后再考虑要不要招惹她。


    他想到这儿,烟瘾犯了,打发她:“行了,回房间了,我要抽烟了。”


    “我不能再这儿吗?”


    “你要抽二手烟?”他掀开眼皮,“十几岁的年纪,抽二手烟当心早早死了。”


    “先生!”她恼怒起来。


    他笑笑,把没点燃的烟放下:“还想说点什么?快点说,我烟瘾犯了。”


    他虽然嘴巴上在催促她,但眼神依旧是有耐心的。


    “既然知道吸烟有害健康,那您自个还抽。”佟闻漓弱弱地说。


    “我要那么长的寿命干什么。”他轻飘飘地这么说。


    “啊哟!”佟闻漓听完这话后,忙挥手往前走两步,“可不能说这种话,天上的神明都听着呢,呸呸呸。快呸。”


    她说话间眼珠子瞪得老大,着急紧张,煞有其事,还在那儿教着他:“你快说呸,快说。”


    他拗不过她,只得配合着说:“呸呸呸,这样呢,行不行?”


    他呸完了,佟闻漓算是认可了:“这样行。”


    他轻笑:“我们阿漓这么怕我死掉?”


    “您看您又说这个词,老人家都说了,年轻人不可以把这个字老是挂在嘴边的。”


    “老人家还说,不忌讳死亡才能永生呢。”他这句话说的是越南语,是一句本地的俚语,朝圣拜佛的时候往往能听到虔诚的信徒嘴里说着这句话。


    “您歪理太多了。”佟闻漓说不过他,随即又想起一个事来。


    “先生您等我一下。”她风风火火地跑开。


    他眼见她跑上楼,应该是去翻自己那个“仓鼠窝”了。


    他料想她一来一回好些功夫,于是就趁着这个空隙,点了一支雪茄。


    袅袅青烟飘起,他陷在沙发里。烛火台上的火焰还在跳,法式建筑里没了她的动静安静地如同盛满死亡的墓穴。


    烟瘾犯了的时候,他倒是像另一个人,急躁,不可控,冲动。总觉得有些情绪要突破自己的胸腔,蹿着往上走,到他嘴边来。


    他总是在压。


    等他抽完那根雪茄烟后,那种情绪才勉强消除。


    她从楼上下来了,依旧跟四季更替春天到来南飞回来的第一只报信的鸟儿一样飞到他的面前。


    “先生,这个给您。”她手里招摇着一串成色不错的菩提珠子。


    她不由分说地箍着那松紧带戴在他手上。


    他眼神落在她戴入动作上。


    她纤细白皙的手指整理着那些青白色如玉石一般剔透的菩提珠子上,转着一圈比着他的手腕。


    “阿漓,你哪来成色这么好的菩提珠子。”


    “一个大师给我的。他说这珠子是去佛祖前开过光的,能保佑人平安。”她没抬头,还在摆弄,像是再给他找一个最好的角度。她眼神往下,他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覆盖着她的眼睑且染着烛火台上的光,睫毛在说话间轻轻扇动的时候,那光也随之摇曳起来。


    他喉头微微一涩,那种熟悉的类似的烟瘾又犯起来,他转过眼神去,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给了我,你怎么办?”


    “我还有的呀。”她晃了晃另外的一只手。他抬头果然他发现她的另一只手手腕上也有。


    他从前也看过不少的佛学古学,这会看了她手上的那一只明白过来,这清白玉色的菩提世间少见,又做成了两对,应该是从一株鸳鸯菩提上取下来的。


    菩提树又名姻缘树。


    一对意味着生生世世的不分离。


    他料想她大概不知道这对菩提的意义。


    她煞有其事地拿着老派作风嘱咐她:“先生,您别摘了,也不许说那些死不死的话了,要平平安安的,知道吗?”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人还半蹲在他身边,身后桌子上放着的她早上摘来的玫瑰越来越模糊,在那烛火台边看着他的她却越来越清晰。


    他不由地伸出手去。


    准确无误地从她掉落的碎发里掠过她年轻的面庞。


    最后,落在她耳垂上。


    她的耳垂像是一只蜂鸟的心脏。


    猩红、孱弱、敏感、一捏就要碎成片。


    他缓缓的声音染着夜色的沉寂;


    “阿漓,等你大一些。”


    ……


    ……


    长大一些是什么意思。


    佟闻漓感觉那晚在洋烛火的跳跃里,他像是醉了。


    可是他们明明没有喝酒。


    她没有特别理解他那句没头没尾的话,她想追问,他却又说,他收下了,让她回去吧。


    他要出差几天后才能回来,怕是送不了她去学校里。


    他总说该嘱咐的他已经嘱咐完了,也没什么再要挂心的了。让她把电话记好了,有事就给他打电话。


    奈婶依旧在眼前絮絮叨叨说着,佟闻漓神游了一会不知道奈婶是说到了什么,哑下声音来擦着眼泪:“……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可怜的阿漓小姐一个人在这个世道上,连个挂心的人都没有……”


    佟闻漓反过来安慰她;“怎么没有,奈婶,您不是说您最挂念我了嘛,我会常常回来看您的。”


    “真的吗?”


    “真的。”


    佟闻漓这样宽慰她


    但事实上来说,佟闻漓知道,再次回来,应该就是客人的关系了。


    顶多是她人情世故地拿着鲜花和水果在后门小厨房里坐坐,陪奈婶聊一个下午的天,等到天边斜阳落山,奈婶抱歉地说一句先生今晚归期未定,她非常了解地摇摇头,道个别,感念这些日子以来她唯一的幸福时光。


    又或者,可能她真的要四年后再回来了。


    山高水远,交通不便,前途未知,人跟浮萍一样,相遇过后就离散,然后停留在彼此的回忆里枯萎,继续去遇到下一朵生机勃勃的“新面孔”。


    学校边上的公寓是先生派人帮她找的。


    是按照她的需求找的,小小的一个二楼隔层。


    庄园里光是她的东西里,就装了两大车,统统给她搬进了她住的那个地方。


    她可以住在公寓,也可以住在学校的宿舍里。


    学好一门外语是不容易的,但她因为去上过安娜老师的课有一些基础。


    虽然她有那些他送的东西,但她还是会外出打工。


    就连她打算去付第一个季度的房租的时候,房东说有人已经付过了。


    “付过了?”


    房东说是呀,就是她搬进来的那天陪她一起来的人。


    陪她一起来的是先生身边的助理。


    “是的,一下子付了四年。”


    “付了四年?”


    他还给她付了四年的房租。


    这个人真的好奇怪。


    说的话也莫名其妙的,做的事也莫名其妙的。


    佟闻漓晚上缩在自己的那个小阁楼的被窝里,她对着外面的萨里安海芋发呆,她最近也学着他的样子开始养萨里安海芋,即便是在热带植物繁闹的东南亚,萨里安海芋也是盆栽里算得上昂贵的一种了。


    黝黑的本地花农操着一口带着很重口音的地方话在那儿跟佟闻漓比划了半天,佟闻漓最后忍痛买了几珠,种在她的窗前。她每天都细致地养护他们,可是还是发现这好看的植物招来了红蜘蛛。她由此很是心疼,想打个电话问问,为什么他庄园里的萨里安海芋就从来不长红蜘蛛。


    但她又觉得自己小打小闹的生活打扰他在饭桌上谈的天南海北的生意。


    他的电话,她从来就没有打过的。


    她逐渐开始对自己学的这一门语言有些心得,翻来覆去想到西贡那些个炎热的午后,沉闷的夜里,她从安娜老师那儿拿回单词的字帖,对着那娟秀的字迹一笔一划地临摹着。


    她那个时候已经在他的书桌旁边支起了自己的桌子,午后困意袭来,她靠在那儿,迎面吹着他书房里空调风。


    睡梦中她感觉到他手背拍了拍他的脸颊。


    “偷懒。”他这样判断她。


    她揉揉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午间休息的时候他也回来了,在那儿重新打起精神:“只是靠一会,没有偷懒。”


    继而她又跟他打招呼:“先生,您怎么回来了?”


    “中午应酬就在附近,就回来休息一下。”他眼神扫过她写的那些歪歪扭扭的外国字,皱起眉头:“怎么写得这样难看。”


    佟闻漓知道自己写的别扭,不好看,但被他直接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些不大舒服,她用手肘去挡着她戳得到处都是的黑色墨迹:“我多练练就会好看的。”


    “你把笔重新拿起来,再写我一遍看看。”


    现场就要写吗?佟闻漓有些不乐意,她不想直播出丑。


    “拿起来。”


    但他好像没有给她商量的余地。


    佟闻漓只好拿起笔,按照那个临摹字帖重新一笔一划地写着。


    “还是一样的丑。”他皱皱眉头。


    好伤人自尊哦,她心里懊恼地叹一口气,她觉得烟烟说的对,她可真是报了个“好专业”。


    她可能的确没有学习一门外语的天赋,她欲丧气地把笔放下,他的手却握上来,把着她的手:“写得拢一些,正一些,落笔干净,不能拖泥带水。”


    黑色的墨迹在他的指导下流畅起来,钢笔水渗透微微发黄的纸背,很快就凝固下来,形成一串工整的单词组合。


    她现在回想起这个画面来,觉得那些在他的指导下写的外文像极了任何一个故事的手稿,那些画面总是轻柔的,温暖的,褪去西贡的炽热只留下永恒的光映照在她暂时还不长久的生命里。


    她突然有一点懂,他说的,要那么长的人生干什么。


    她对着窗外又是不一样的月色发呆:他说的等她长大一点是什么意思呢。等她长大一点了有能力自己会赚钱了再还给他钱吗?可是那么多的钱,她怎么还得清的。


    他说的那些话,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她于是又说服着自己,她往后一定要成为比现在更优秀的人。


    至少要优秀到能够匹配给他打一个电话的底气。


    于是她在课业的学习上会更用功,课程多的日子里,她也不是每天都回小公寓,经常在自习室学习到快打铃睡觉。


    宿舍里住着三个本地的越南姑娘,佟闻漓因为回来的少,和他们的交情不说有多好,但也说不上差。


    佟闻漓有时候会去找同样在河内的烟烟,烟烟总说她一个大学生别总是和她一个搞地下乐队并且没搞出名堂的“社会败类”混在一起——是的,她总是喜欢丑化自己,那是烟烟会做的事情。


    佟闻漓只是笑笑,学她一样坐在那高高的围墙上,虽然她爬上来的时候要烟烟又拽又托的很是猥琐,但这种在高处吹风的感觉真的很好。


    “小心点,别掉下去了。”阮烟隔十分钟要嘱咐她一遍。


    “掉下去,就会变成一只蝴蝶,漂洋过海地回到故乡。”佟闻漓单手抱着膝盖,看着夕阳。


    “掉下去,你就变成一只鬼,永远留在这里,在围墙底下,直到下一个讨债鬼从围墙上摔下来死掉!”阮烟边说边坐的更外面点。


    “你小心别真掉下去了烟烟。”这会轮到佟闻漓担心。


    “我是猫,猫有九条命。”


    “那你另外八条呢?”佟闻漓取笑她,“我看你现在只剩一条了哦。”


    “还有八条借给Ken了。”她仰着头,嚼着口香糖,轻飘飘地这样说着。


    佟闻漓垂眸看向她光溜溜的手臂,却发现她的手臂上竟然纹了一个“Ken”的纹身。


    “咦,什么时候纹的烟烟。”


    “哦,这个啊。”她转过头来看了看,“Ken说彼此唯一,他也有一个我的。”


    是这样啊。


    佟闻漓点点头,却在日暮光要掉下去的一瞬间忽然脑海中出现一些离奇的碎片。


    碎片里有烟烟,也有她。


    好像他们都长大了更多。


    “陪我把这纹身去洗了小阿漓。”片段里阮烟依旧顶个小烟熏妆。


    她陪她去的,从来一声不吭的烟烟却掉下眼泪来。


    “很疼吗?”


    “会很疼是不是?”


    “烟烟,很疼,是不是?”


    ……


    那些片段十分诡异,没来由的画面却让佟闻漓在那一瞬间感同身受,她带着心头涌上来的心痛和不安张了张嘴:“烟烟,你洗掉它的时候,会很疼的。”


    “我洗掉它干什么?”阮烟转手过来,像是十分珍惜,“那是诺言,阿漓,我不会洗的——”


    “我们不会散的。”


    佟闻漓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突然就眼泪涌上来。


    她脑海中关于未来的片段拼拼凑凑。


    因为年少的一场救赎。


    烟烟说她永远不会冲掉这个纹身。


    她说她那八条命,都给了Ken。


    ————


    第一个学期的期末在一片张皇失措中到来。


    经过学校残酷的考试月之后,寒假就要来了。


    学校里还有校外实践项目没做完,同宿舍的几个同学也还没走。


    天气骤变,梅雨季来临,学校里的几个地下室都被淹没了,被困在学校里的人开始变得沉闷且烦躁。


    雨太大,她回不了公寓,只是拜托住在附近的烟烟去看看来福,自己却只能陷在学校里。


    她缩在自己的那个小床上,听到室友们在给家里报平安,也听到电话里那些来自他们最亲密的人的关照和叮嘱。她在哐哐哐夸张到“砸”窗的大雨里想起奈婶抹着眼泪说,阿漓小姐往后连个挂心她的人都没有。


    这样的夜里尤其缺爱。


    她发信息给烟烟,嘱咐她看完来福之后就早点回家。


    那是她挂心的人。


    其实她挂心的人还有一个的。


    暴虐雨季里他有没有伞,要不要赶路,会不会跟她一样,困在这一场让人焦躁的等待中。


    她思来想去,还是打算打一个电话。


    她忽然感谢上苍,一场天气的骤变却成了她去探听他生活的一个理由。


    去问问他,像一个关心长辈的晚辈一样送上自己的关心和尊敬。


    她拿出电话,按着那个电话,拨出。


    电流轻微作响,像是她心上的那根弦颤动发出的声音。


    滴了几声后,电话被接起。


    而后她熟悉的,幻想中出现过几次的声音响起:


    “喂?”


    “先生……”她压低声音。


    对面微微停顿之后再重新说到:“我还以为,你根本就没有记我电话呢。”


    这会轮到佟闻漓不知道说什么了。


    电话里空余一种盲音。


    她有点遗憾地发现,她不知道跟她说什么了,分别还是好残忍,残忍地拉开他们的距离,疏远彼此的人生。


    几秒之后,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下来吧,我来接你了。”


    ……


    她不顾一切地跑到楼下,脚步惊落挂在老旧的教学楼“名人名言”上的灰尘,也惊吓到在那屋檐下躲着雨叽叽喳喳说着小话的麻雀。


    她明媚地像是一道雨后的彩虹。


    雨季收起它的肆虐。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


    发现他就站在车边上,撑一把伞,站在那孤灯下,见到她,温柔的眼里全是无奈:


    “佟闻漓,你知不知道,你的一个电话,真的很难等。”


    她冲进他怀里,那样热烈地去拥抱他。


    她爱这个繁花盛开的雨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