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真的爱你。

作品:《玫瑰先生

    阴差阳错, 98年二月,佟闻漓接到一个越洋电话


    电话那头用标准的中文问她:“是不是佟闻漓佟小姐?”


    她疑惑答到是。


    电话那头语气欣喜,说终于是找到了她,说她还记不记得她投稿的——《玫瑰先生》?


    他们出版社主编看中了这篇长篇, 刚好在他们内部做了一个连载试读, 她的故事脱颖而出,稿酬和邀约信件已经寄给她, 却迟迟没有收到回信, 她问她愿不愿意加入他们出版社成为特邀版面作者, 把后半个故事写完。


    佟闻漓猜想那些稿酬和邀约信件应该被寄回河内了,她人在巴黎,自然许久是没有回应,现在竟然意外得到一个工作机会。


    她试着问到:“是要去西贡还是在河内呢?”


    对面一愣,而后笑了:“佟小姐,是在北京。”


    什么?


    佟闻漓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追问了一遍:“您说的是北京, 是中国的北京吗?”


    那头笑起来:“不然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北京吗?佟小姐,您原先是寄给我们在越南的分报社的,但我们总社今年开始撤了分社, 西贡的责编把手稿带了回来, 我们总编看了稿件觉得这个稿子更适合国内这边的主刊,我们总编希望您人能过来一起共事,除了把故事结尾写完, 后续应该会有一些其他的工作内容需要您的参与,当然我们还是一家从事译文的公司,如果您往后想要走翻译文学的这条路,我们出版社还是很需要这样的人才的, 往后您还可以选择更多的发展方向。”


    “您看您什么时候回国呢?”


    对面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那样震惊的消息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您能让我考虑一下吗?”这个消息太突然了,佟闻漓这样说到。


    “当然,毕竟是一个大决定,但想告诉您的是,我们是带着十分的诚意来的,我看了您的,玫瑰小姐一直想回到故乡,您说对吗?”


    是啊,玫瑰小姐从来都想回到故乡,从她第一次晕乎乎地和佟古洲漂洋过来地来到这儿,踩着西贡那一地不真实的潮湿之后,她就跟佟古洲说,往后,她要买船票回到中国去。


    她想念故乡的云,故乡的雨,故乡的人,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她适应了异国他乡漂泊的生活,适应了不同语言之间的切换,适应了去包容和接受不同的文化,但她还是在总在想起祖国的时候,惴惴不安。


    她曾说过,她总要回到中国去的。


    即便那里有可能像应老师说的那样,什么都没有了,这让她下回国的决心的时候总是有些犹豫,但谁又能知道,离奇巧合之间,命运这个时候送给她一份哭笑不得的礼物。


    或许是天意吧,佟闻漓在那一刻,突然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命运这样安排,其实是在提醒她,她和先生的缘分已经走到了尽头。


    他曾经说过说等卡斯蒂耶老先生病好了,就带她回中国去。可是唯一疼爱他的外祖父过世了,他也同样身陷囹圄,无法自全。


    卡斯蒂耶家族的纷争和内乱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她留在这儿的确是他的累赘,她不想他再为了她抵抗了。


    他应该去接受另外一场双赢互利的婚姻,别再孤身一人和他们抗衡了。他在这个家族中这么多年,如果没有得到什么血缘和亲人的爱的话,那就更不应该失去那些属于他的财富和地位。


    她知道的,如果她说让他跟她一起回中国去,他一定不带犹豫地会跟她走,但她却不愿意那样做。


    他是卡斯蒂耶家族的Louis,是西贡商会的先生,她不愿意他为了她抛弃这一切变成一个普通人,就像那天那个普通的午后,他们试图做一个普通人去那狭小拥挤的电影院购买一张电影票一样,她不忍看到他找回那许多皱皱巴巴的钱,跟她一起去计算着一日三餐到底要花去他们多少的积蓄,她对于生活的不安会让她变得吝啬,因为打翻一桶爆米花而自责。他惯上他自己的名字远离这一切所有的地位和财富,从头去闯一番天地,那太让人难过了。


    他就应该高高在上当她的神明,永远当她当年心目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先生,保持他永远内敛和从容,冷静地坐在属于他的昂贵的车里摇上他的车窗驶离她的人生。


    不要当那个心软的神,不要有自己的弱点,不要被任何的东西掣肘。


    这些年,因为他,她过的很好,那就够了,她很珍惜他们在一起的时光,这些年以来,他们从未有一句争吵,从来都是体谅和相爱,遇上这样一个人,爱过一场,那就够了。


    她这样对自己说。


    *


    那是一个难得他有空的夜。


    气温依旧严寒,冬天都已经过去了,但巴黎的雨雪天气却没有想停下来的意思。


    他开门进来,见到屋子里的人,倒是有些惊讶,换鞋之际还问她:“哟,今天没出去搓麻将。”


    本来跟想象之中跑过来跟他分享这一天都干了什么的人此刻却站在原地,眼神落在地板上,手攥在一起,唇色不太好看。


    屋子里安静地只剩下钟表转动的声音。


    他加快脚步几步,坐到沙发里,把人抱在他腿上,从身后圈着她问:“怎么了,是输大钱了?”


    她一抬头,他就看到了她眸子里水盈盈的光。


    这让他有些慌乱,他当下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揩那要掉下来的泪,盯着她发红的眼尾,拢着她的背,拍着:“哎哟,这是怎么了,这泪珠子掉得要我命……”


    她转头趴在他的肩头,把眼泪生生地忍下去,她说过,不能在他面前掉眼泪。


    她靠在他淡淡檀木香的衬衫里,闷闷地说:“先生,国内一家杂志社给我了一个入职邀请,让我回北京去工作。”


    “北京?”他像是惊讶。


    “嗯。”她点头。


    “阿漓……”他欲说些什么。


    “我打算一个人回去。”她打断他的继续要说的话,她害怕任何的挽留或者追随,“您知道的,这是一个好机会,我一直想回到中国去的。”


    他沉默。


    许久许久的沉默。


    沉默到时间像是完全停止。


    她的泪埋进那沉默里。


    像是静止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一样,他原先拢着她背的手才像是重新得到了气血一样,在那儿拍着她的背。


    他的语气恢复了刚刚之前的冷静和从容,柔声说:“确实是很好的机会,国内发展越来越快,阿漓回去了,应当会有一个更好的生活的。”


    “嗯。”她闷闷回到:“我查过了,那家出版社背靠国资,算半个铁饭碗。”


    “那确实比现在好”他在那儿有些无助地想,比他能安排给她的颠沛又惶恐的生活好。


    他放开她,揉着她的眼角:“这么好的机会,应该高兴才对,怎么样,开一瓶酒?就开你最馋的那瓶好不好?”


    “那瓶好贵。”她的眼泪还没有收回去。


    “多贵也能开。”他笑吟吟地看着她,“你走之后,我可不只剩下钱了吗?”


    他说完,起身,去了藏酒室。


    她看着他的背影,没忍住,冲洗洗手间,开了水龙头,在那儿用水流的声音去隐藏她所有的情绪。


    *


    那晚,佟闻漓喝了很多很多。


    她把自己喝的意识不醒,喝到没有任何心力去难过他们的这一场温情。


    她在那种用酒精麻痹的解脱中沉沉睡去。


    夜里,孤灯下,他却一直没有睡,躺在她身边一直看着她的脸。


    他就要在这突然之间失去她了吗,在他自己都没有转圜余地的时候,命运却爱跟他开玩笑。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爱上她的,他说不太清楚。但她总是跟脑海里那些有些陈旧的记忆重合,或者是她叫他的名字的时候,或者是她出现在她车窗边上,又或者是她就在那浑浊即将下着大雨的岸边……


    他以为自己是有准备的,他的心里从来都种着对她的成长和离开的不安,但他总觉得时间还多,她还年轻,或许,她还能等等他。


    其实她不说,他也知道,她来巴黎的这段日子,她过的不是很开心,她总是为自己那无法分身的斗争而担心,也为了她只是孤身一人没法给他支持而忧伤,甚至她为了给他少带来一些麻烦,在被记者媒体拍到后她都减少了出门的频率。


    她逐渐长大,直到现在,近乎长成他的肋骨一般的存在。她是多么多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完美到让人心痛,他不由地为他当年,在她等不回她父亲的船只的时候,轻飘飘地说一句“节哀顺变”而懊悔,也同样为那些她住在庄园里的日子里没有更多地陪陪她而可惜。


    他还能给她些什么呢,他该给她些什么呢,才能让她不管未来在哪里,都能一生顺遂,无忧无虑呢。


    命运总是给他们一些无解的命题。


    *


    佟闻漓答应了北京那边等六月毕业仪式结束她就动身出发。


    她四月要回西贡,完成自己的毕业论文。


    她能在巴黎待的日子不多了。


    巴黎常常下雨,她没有背着小香端着咖啡走进那时髦的办公楼里,也没有狂妄地在忽然一阵雨的街头去丢掉自己的伞,更没有进入谁的电影世界里成为女主角。


    那个时候的先生,几乎是推了所有的工作陪她。


    她知道董事会的人为此事大动干戈,以皮特为代表的卡撤曼家族在开疆扩土,试图在商业版图上撼动原先卡斯蒂耶的地位。


    支持Louis的董事元老人物眼看卡撤曼越来越嚣张,Louis不仅不反击还把所有的精力放在一个女人身上。


    但他本该分身乏术地面对这些的时候,却不顾那些劝解和谩骂,眼皮都没有眨地带着佟闻漓去了好多地方,好像是只想陪她度过最后的时光。


    震撼世界的建筑遗迹、让人眼花缭乱的瑰丽藏宝……法国作家笔下的那个巴黎……他都带她一一走一遍。


    当年《泰坦尼克号》在巴黎上映。


    私人尊享空间的放映厅里,佟闻漓靠在他的肩膀上,看这一场旷世之恋。


    那是一场美好的爱恋,一艘船,两个永远不会相遇的人,却在一场不可自拔的吸引中沉沦。


    但命运的残忍就在于人刚体验过孤独飘荡的灵魂开始依赖另一个人后,却要面临再一次的分离。


    Jake趴在漂浮木板上,努力提醒着Rose要保持清醒,等待救援,他说赢得船票是他这一生最幸运的事,遇上她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记忆。


    只是等那象征着救援的灯光打下来,Jake却永远葬身在大西洋,把他那浓烈又冲动的爱留在冰冷的海水里。


    电影结尾说,一个人一生可以爱上很多的人,等你获得真正属于你的幸福之后,你就会明白一起的伤痛其实是一种财富,它让你学会更好地去把握和珍惜身边的人。(1)


    身边的人温柔地递上手帕巾,帮她擦着她那源源不断的眼泪,她在黑暗之中抬头,明明就看到了他眼底泛起的泪光。


    那心里的疼痛告诉她,她这辈子,爱不上其他的人了。


    他却伸手拢她的头到他的肩膀上且责怪自己说,应该挑一部喜剧片的,离别本就伤感,他还要再度害她掉眼泪。


    他过来吻她眼角掉下来的泪,咸得发苦的味道淹没他的心房。


    她最后摇摇头说,没关系,那只是一个故事。


    好的故事就是这样的,看的时候就想掉眼泪。


    他温柔地笑笑,说预祝她往后也能写出好的故事,那样的话不论她在哪儿,他都能读到她的人生了。


    她也笑,她说,易听笙你知道吗,你有时候真的好浪漫。


    他说谢谢,然后牵起她的手。


    耳边的散场音乐是 《The end of world 》(2)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world?”


    “It ended when you said good bye .”


    她望着他牵着她的手,他温柔的眼,失落地想到————


    她走之后,世界上是不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从哪里来,再知道他的中文名字了,


    再这样叫他一声“易听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