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好以后，老婆婆在里头摇铃。

    在齐焱惊讶的目光中，唐一一蹦一跳的去端面。

    他显然没意料到，还会有需要顾客自己上菜的饭店。

    唐一颤颤巍巍的端着一个托盘往外挪，咬着下嘴唇，一脸的严肃认真，生怕一不小心托盘里的汤水会洒出来。

    齐焱皱了皱眉，实在看不下去，起身迎上去接过托盘，什么也没说，转身平稳的放到桌子上。

    唐一看着他的背影扯了扯唇角。

    这人其实心软的要命。

    两个人吃饭的时候都很安静，气氛却并不尴尬。

    面很好吃，齐焱没几口就下了半碗。

    其实他小的时候也是过过苦日子的，跟着那个男人的确没钱，吃不了什么好东西，可他给的宽厚的爱，却是此后很多年都再没遇到过的。

    他明明知道他不是自己的亲儿子。

    后面的半碗齐焱吃的很慢，一边挑着面条一边看唐一。

    她一如既往的专注。

    唐一的身上，有很多看上去极其矛盾的点，总是让齐焱感到困惑。

    唐家在海州不是大户，但也算的上是知名的有钱人家，早年间唐振庸靠着当包工头一路干成了建筑商人，后来才娶了阮哲，生了唐一。

    所以说她应该算是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以外界传言来看，因为女儿上学就捐楼的唐振庸压根不可能让她吃一点苦。

    事实上，从前林锦生嘴里的唐一，也就是个肤浅纨绔的富二代。

    可齐焱认识的唐一，聪明、机灵、朴素、固执，目的性极强，也很容易看穿对方心里的想法。

    吃东西很认真，做事情很专注，看你的时候很狡猾。

    偶尔的温柔懂事，偶尔的撒娇耍赖，偶尔的阴鸷狠厉。

    他搞不明白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她。

    又或者哪一面都不是真的她。

    反反复复，当他想要探究背后的真相时，早已经无知无觉的深陷其中。

    齐焱只觉得心里头突然被什么东西重重的砸了一下。

    看了她一会儿后，他偏头吸了口气才又重新解决干净自己碗里的面。

    “上次的手机号，不是你正常用的吧。”齐焱突然开口问她。

    唐一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点点头：“嗯，知道你肯定不会留着的，大概率会拉黑，既然如此，所以就花钱买了张扔了不心疼的卡。”

    “你爸不给你钱？怎么这么省。”

    她以为他会问为什么要给一张新卡的号码，而不是日常用的手机号，结果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

    “觉得自己很像电影里的特工，特工不都这么干嘛，买张不实名的黑卡干坏事，然后把卡扔掉。”

    齐焱扬了扬眉，并没有表现出嘲笑或事认可，抬手抵了抵眉心，不做评价。

    好像他只是为了想要跟她简简单单的聊个天，至于内容，压根不重要。

    “你不用忍着，想抽就抽吧。”唐一咽下最后一口面，抽了张纸巾擦擦嘴。

    “什么？” 齐焱后靠在椅背上，下颌微微抬起，懒散随意的看着她。

    唐一伸手放进包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一盒烟，和他常抽的牌子一样，推到他面前。

    “你不是想抽烟？不用忍着，这里可以抽烟，这家的爷爷自己也抽，所以婆婆不会在意，我也不介意。”

    齐焱面无表情的看了她好一会，才像是想明白她在说什么，突然笑了，笑容有些捉摸不透，目光又开始有了那种审视的意味。

    “谁说的我想抽烟。”

    唐一迎着他的视线，没躲，“你说的。”

    “我什么时候说过，一顿饭的功夫，我就失忆了？”

    小巷子里的万家灯火勾勒出灿烂的颜色，风吹过，鼓噪起生活的涟漪，她在炊烟袅袅里笑出了声。

    如银铃般动听，带着刨白的坦诚和乖顺的温柔，笑的花枝招展。

    “齐焱。”

    她字正腔圆的叫他的名字。

    “你每次抬手按眉头的时候都会抽烟，我为此观察了很久，概率学告诉我这个判断没有错，而吃饭前你就无意识的按过眉头了，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你忍住了没抽，刚刚你又按了眉头，所以我想，你大概是因为婆婆和我其中的一个人，所以克制了自己的意愿。”

    齐焱盯着桌面上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放进嘴里，“你追人的方式向来都是这样？”

    唐一接过打火机，手指灵巧的搓动打火轮，火苗伸到他面前，和他的视线对上。

    风卷起街边的落叶，沙沙作响，火苗上下跳动。

    她淡淡的说：“没追过别人。”

    齐焱轻笑一声，让烟头对上火苗：“看了你爸妈那样，你还能相信感情，真是个奇迹。”

    他微吸了口烟，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明，慢条斯理的弹掉落在裤腿上的烟灰，温吞地吐了口烟出来。

    而后撩起眼眸,眼皮上压出一道深邃的褶皱，像是捕捉到猎物一般的盯着她。

    “为什么喜欢我？”

    这问题他以前问过，她也貌似认真的给了答案，可如今还是再次问出了口。

    明显已经变了味道。

    原来那不是他喜欢的答案，他变得贪心了。

    唐一知道，此时此刻，自己的眼神不可有半点的游移，一丝一毫的闪躲都有可能让好不容易推开的门再重新关回去。

    两个人隔着夜晚的风相视。

    一个犀利尖锐，一个沉稳淡然。

    他在试探，在尝试，在妥协。

    她步步为营，生怕行差踏错。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唐一再次犹豫了。

    齐淼那一千万的到账通知，就在今天晚上发送到了她的手机上，此刻看着齐焱的眼睛，她如芒刺背，如鲠在喉。

    这样迟疑不定的心绪让她对自己产生了自我厌弃的挣扎。

    齐焱好像很有耐心，并不急于知道答案。

    恍惚记得在很久之前，他问过叶梓馨，如果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你还会不会在我身边。

    当时他对叶梓馨说了什么？

    你可真贱。

    这样一个冷情冷性的人，沉默的等待着一个不确定的答案，即便他不说，唐一也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动摇。

    至少，他把最柔软的自己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如此，便再也没有底牌了。

    所求不过一个真心。

    能想象到，这样的期待几乎是让他战栗的。

    对视片刻，唐一率先败下阵来，垂眸盯着桌面上洒落的一点汤汁，轻轻的咬住下唇。

    “不是问过这个问题？”

    旁边狭窄的街道上有种沉寂在孤独中的萧索，欲、望颠沛流离在这萧索的夜色里。

    当齐焱彻底被落下神坛，有了凡人的七情六欲，他就已经输了。

    意外的，仿佛即便预感到了结局的悲怆，也甘之如饴。

    他依旧认为女人多如贺眉般无情无义，爱情永远十有九悲，可还是无法抑制，不能免俗的怀了希冀。

    他终究成了凡人。

    是不是也会索然无味。

    齐焱闻到空气中有淡淡的香气，好像是属于唐一的。

    从来没有发现，原来她是香甜的。

    “唐一，你到底喜欢我什么？”他无视她的反问，固执的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唐一抬眼便瞧见他的目光。

    里面有太多不属于她认知的东西，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是好还是坏。

    “最开始，喜欢你帅吧，或者还有点不服气。”唐一尽量的让自己的答案更不那么俗套，她知道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压根骗不了他。

    “不服气什么？”齐焱深深的抽了一口烟，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不服气你不喜欢我，看不上我，我也说不清楚。”

    齐焱嗤笑一声，点了点头。

    满意吗？

    好像没有。

    失望吗？

    好像也没有。

    好像凡事不那么尽善尽美才是真理。

    后来两个人不约而同的规避了这个话题，直到回学校也没有人再提。

    进了校门，齐焱径自往前走。

    唐一追上去，歪着头后退着看他，“去哪？”

    “回宿舍。”

    “哦，”唐一点了点头，又问：“用我送你吗？”

    齐焱目不斜视：“用不着。”

    “用不着？”唐一听他这样说话觉得很有意思，这样子像是在闹脾气，她小跑两步彻底跑到他面前，阻挡他的去路，语气轻挑的逗他：“这是生气了？”

    齐焱闻言顿住脚步，目光沉沉的盯着她。

    唐一：“看着我干嘛？生气了？不高兴了？赌气呢？”

    “嗯。”齐焱低着嗓子，情绪不明，“满意了？”

    “嘁。”

    唐一的笑容炸开，笑意浓烈直白，她转过身，发丝扫过他的身前。

    随风而散的香气，浓郁的让人晃了神。

    唐一很尽职的把齐焱送到了男生宿舍楼下，然后说了句“晚安”就蹦蹦跳跳的转身跑了。

    一路上她也没工夫去看周围的人，只知道再不回去就该被宿管阿姨关在大门外了。

    扣了操行分是小，她实在不想在全系大会的时候被点名。

    树影摇晃。

    唐一的影子被拉长又变短，有几对依依不舍的情侣隐没在宿舍楼上前的阴影里，靠近的时候双方都很不合时宜的受到了惊吓。

    她讪笑着道歉。

    一路连滚带爬的终于在宿管阿姨出来喊人之前冲进了宿舍楼。

    唐一慢吞吞的走上楼梯，转弯的时候路过二楼的窗户，路灯下的那个身影让她脚下步伐一顿。

    齐焱安静的站在那，嘴里叼着烟，晦暗的光线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是偶尔弹一下烟灰，动作散漫闲适。

    走廊里的声控灯亮了又灭。

    唐一的心，被微不可查的烫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