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作品:《折枝

    第二十九章


    夜雨潇潇,苍苔浓淡。


    雨声连绵,接连下了一日一夜。


    廊檐下悬着一盏青铜牛角灯,烛光摇曳,晦暗不明。


    秋雁双眼垂泪,一双眼睛红肿如杏仁,哭如泪人。


    身后槅扇木门推开,白芷轻手轻脚走出,双手端着沐盆,眉眼间倦怠显而易见。


    秋雁忙忙拭泪,上前:“白芷姐姐,姑娘如何了?”


    白芷朝她做了噤声动作,携秋雁缓步挪至檐下,白芷轻声:“倒是不再发热了。”


    宋令枝高烧一日一夜,秋雁和白芷齐齐吓坏,拿着烈酒为宋令枝擦了几遍身子,也无济于事。


    折腾这般久,终等来宋令枝退热的消息,秋雁捂着心口,长松口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再发热下去,我真怕有个好歹。”


    一语未了,秋雁嗓音带上哭腔,“姑娘真是招谁惹谁了,怎么偏偏撞上这种事,若是老夫人在就好了。”


    她低声哽咽,泣不成声,“也不知道贺、贺公子……”


    白芷猛剜她好几眼,挽着秋雁手站远了些,目光自紧闭的槅扇木门掠过:“要死,你也不拣好的话说,若是让屋里那位听见了,又有的伤心了。”


    秋雁赶忙擦去双眼泪珠:“姐姐教训的是,我再也不敢了。”


    终究是她自作主张,私自藏了那家书。若非如此,宋令枝也不会崩溃至此,冒雨前去寻沈砚讨要说法。


    眼角的泪珠擦干,秋雁咽下喉咙的啜泣:“姐姐先回房歇歇罢,姑娘这有我守着便好。”


    白芷不放心,要陪着一起。


    秋雁笑笑:“姐姐快去罢,不然明儿起来,我们两人都撑不住,姑娘那就没人照看了。”


    这话倒是在理,且白芷一日一夜没合过眼,此时睡眼惺忪,怕是也照料不好人。


    简单嘱托几声,白芷款步提裙,轻声往东次间走去。


    庭院深深,寂寥空荡。


    秋雁秉烛夜照,贵妃榻上宋令枝双眸轻掩,乌发轻垂在枕上,素手纤纤,轻悬在榻上。


    秋雁蹑手蹑脚上前,轻声为宋令枝掖好锦衾,屈膝跪在榻边脚凳上坐更守夜。


    雨声淅沥,直至天明,阴雨终歇。


    烟青色天幕灰蒙,宋令枝睁开眼,哭干的一双杏仁麻木迟钝。


    长睫轻眨,尚未出声,忽而听见榻边秋雁一声惊呼:“姑娘,你醒了!”


    她急急朝外喊,“白芷姐姐,白芷姐姐,姑娘醒了!”


    缂丝屏风后转过一道纤瘦身影,白芷只顾得披上外袍,疾步行至宋令枝榻边,又端来青缎引枕,供宋令枝倚靠。


    伺候盥漱后,白芷又从厨房端来粳米粥。


    只宋令枝实在吃不下,随便吃两口便搁下,有气无力靠在引枕上。


    楹花窗子半掩,透过窗屉子,依稀能望见窗外雾蒙天色。


    漆木案几上供着炉瓶二事,许是忧心


    她梦魇缠身,秋雁执了梦甜香为宋令枝点上。


    香雾缭绕,满室安宁。


    茶房熬制的二和药正好,白芷亲自端来,伺候宋令枝喝下,又拿了蜜饯来。


    白芷轻松口气:“幸好魏管事前日打发人送来好几张救命的方子,想来他倒是和苏老爷子有缘,不过这么些天,竟也学得有模有样,如今连药方子也会写了。”


    宋令枝挽唇,眼角笑意淡淡。


    白芷轻声:“先前老夫人还说要打发魏管事来山庄,也不知他何时能来,倘若他在院里伺候,姑娘的病也可……”


    宋令枝唇角笑意骤淡,她双目圆睁:“我睡了多久?”


    白芷唬一跳:“姑娘昨儿睡了一日……”


    锦衾忽的从肩上滑落,尚未起身,眼前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宋令枝一手抚额,脑中忽的掠过沈砚先前那冰冷的双目。


    他说:“后日启程回京。”


    后日……那应当就是今日了。


    院中忽然响起一阵喧嚣,秋雁的声音遥遥传来。


    影壁前,秋雁横眉立目,一双眼珠子直溜溜瞪圆,手上端着漆木茶盘,正是刚服侍宋令枝喝完的药碗。


    “你们简直、简直无理!欺人太甚!”


    岳栩垂手候在下首,面无表情:“还请姑娘快些,公子一个时辰后启程。”


    秋雁恼羞成怒,心口起伏不一,她咬牙切齿:“我们姑娘今儿才醒,如今又要她舟车劳顿,她的身子如何熬得住?你们公子自个欲上京……”


    “秋雁。”


    身后的槅扇木门推开,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身子摇摇欲坠,似弱柳扶风。


    她扶着心口,孱弱苍白的脸上无半点血色,接连咳嗽两二声,宋令枝嗓音喑哑,“进来罢。”


    转身,藕荷色织雨锦寝衣曳地,烛光落在她身后,宋令枝整个人飘渺,似要随风散去。


    秋雁红着眼睛上前,不甘心:“姑娘……”


    宋令枝头也不回,只轻声道:“细软收好,别落下东西。”


    她也不知,自己可还能回到江南,还能否再见到祖母和父亲了。


    妆匣下压着一封家书,是昨日宋老夫人打发人送来的。得知宋令枝远上赴京,宋老夫人只当她是为贺鸣落榜而去,并未多想。


    甚至还劝她放宽心,若到了京城,也可随贺鸣四处走走,不必拘在家中。


    信中,还提及宋家在京中的铺子。若是宋令枝有难处,也可找掌柜。她项上的鸳鸯玉佩,便是信物。


    字字恳切,深怕宋令枝在外受委屈。


    眼角滚热,宋令枝认真将书信折叠藏在锦匣中,随细软一并带走。


    ……


    雨霖脉脉,青石甬路。


    七宝香车静静停在院中,宋令枝扶着白芷的手,轻踏上脚凳。


    松石绿车帘挽起,隔着蒙蒙雨幕,宋令枝猝不及防,和一双如墨眸子对上。


    那双眸子寒冷阴寒,马车光线昏


    暗,宋令枝只能依稀瞧见沈砚挺直的轮廓。


    周身寒气渐起,冰凉雨珠砸落在手背,泛起阵阵冷意。


    宋令枝想都不想,转身就走。


    白芷不曾看见车内的人,好奇:“……姑娘?”


    宋令枝心口直跳,挽着对方的手:“走错了,这不是我们的马车……”


    “——回来。”


    极轻极淡的两个字,砸落在氤氲烟雨中,稍纵即逝。


    宋令枝背影僵直,落在白芷掌心的素手沁凉,似笼上一层寒霜。


    园中静默无声,落针可闻。


    簌簌细雨顺着油纸伞往下滴落,偶有几滴,滚落在金缕鞋上。


    宋令枝慢慢、慢慢转过身子,那双浅色眸子满是惊恐畏惧。


    前夜在书房,沈砚也是这般,无形的压迫笼罩全身。


    宋令枝连气息都轻了。


    雨还在下,车内寂然,只有书页翻动之声。


    沈砚未再朝她投来一眼。


    挽着白芷的手早没了温热,宋令枝指尖颤栗。


    白芷忧心忡忡:“姑娘,奴婢再让他们套马车来。”


    油纸伞高举,白芷欲搀扶着宋令枝折返回檐下避雨。


    锦裙轻提,忽听身侧落下低低的一声:“不必了。”


    宋令枝忍着心中的惧意,“我坐这辆便是。”


    松石绿车帘再次挽起,白芷无奈,只能跟着俯身。


    乳缎绣鞋踩上脚凳,眼前倏然横亘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


    青灰色长袍,岳栩冷声拦下人:“公子身边不喜他人伺候。”


    白芷急红眼:“奴婢只是伺候姑娘的。”


    岳栩冷漠无情,抬着手臂一言不发。


    宋令枝闻言转首,朝白芷轻摇摇头:“我无事,你随秋雁坐后面的车子便是。”


    她如今已知,同沈砚讲理是行不通的,那还不如不说。


    ……


    长街湿漉,七宝香车融在绵绵阴雨中。


    宋令枝一身苏绣月华锦衫,鬓间只有一支海棠玉簪点缀。


    沈砚就坐在她对侧,案几上的官窑美人瓢供着数枝红莲。


    相对无言,马车内悄无声息。


    洋漆描金小几上堆着数封书信,宋令枝懒得多理,只盯着那红莲瞧。


    花瓣绮丽,许是晨间采撷而下,花瓣上落着晶莹雨珠。马车淌过长街,穿越雨幕。


    青缎靠背倚在身后,宋令枝一手抚眉,这些时日她睡得常常不安稳,早先吃的药饵添了安神药材,如今枕着雨声,她只觉困得厉害。


    雨落满地,苍苔润青。


    手边的诗文翻过,沈砚仰首,视线不经意自宋令枝脸上掠过,又落在洋漆小几上那几封薄薄的书信上,那是宫里暗卫送来的。


    眼眸低垂,漆黑眼眸幽深晦暗,让人看不知真切。


    前世他和宋令枝,也曾共乘一舆。


    彼时还是炎炎夏日,日


    光一地,蝉鸣聒噪。


    皇帝携文武百官出行,恰巧那日沈砚身上的奇毒发作,浑身上下冷得厉害,如坠冰窟。


    沈砚对此习以为常,紧抿的薄唇隐约有血珠子渗出,藏在广袖之下的手背青筋直冒,他面上却并未显露半分,只是眸色冷了些许。


    随行之人早习惯沈砚这般模样,唯有宋令枝察觉异样,当即打发人去寻太医。


    偏生那一日太子身子抱恙,随行太医都在太子车舆前垂手侍立,无人敢离开片刻。


    赤日当空,宋令枝顶着骄阳,亲自去请,也不见有太医肯来。无奈之下,宋令枝只好心生他计,打发人去取小手炉,或是冬日用的汤婆子。


    日影横空,暑热烦闷,随行之人哪会带上这累赘玩意。宋令枝等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有宫人送来。


    皇后闻得她在寻手炉,还特地打发人来,让她在外莫要骄奢淫逸,让人看了笑话。


    宋令枝气红了眼,转身望向倚着车壁的沈砚。


    光影昏暗,沈砚双眉紧拢,单手握拳。意识混沌之际,只闻鼻尖淡淡的花香掠过。


    香气渐浓。


    宋令枝伸手,小心翼翼环住了自己。


    似是怕沈砚抗拒,宋令枝动作极为小心隐蔽。石榴


    红织金锦宝相花纹宫裙曳地,偶有日光穿过车帘,光影迤逦满地,流光溢彩。


    侍女瞧见,捂唇偷笑,调侃:“夫人这身衣衫不是刚做的吗,还说要给殿下看的,碰都不肯让奴婢碰,怎的如今曳地也不管了?”


    宋令枝闹红脸,笑着嗔人一眼:“再说,我撕烂你的嘴,还不打发人去取姜茶来。”


    侍女福身应“是”。


    顷刻,马车上又只剩下宋令枝和沈砚二人。


    百合宫香弥漫,隔着薄薄的春衫,宋令枝亦能感觉到衫下脉博的跳动。


    沈砚似是昏睡而去,长长睫毛覆在眼睑下方,剑眉紧皱。


    宋令枝抬首,宛若秋水的一双眸子盛着日光,握着沈砚衣袂的手指悄悄、悄悄往下。


    春衫轻薄柔顺,那抹劲瘦白净的手腕近在咫尺,宋令枝心口狂跳不已。


    广袖之下,沈砚手指骨节分明,腕骨凸出。


    宋令枝屏气凝神,借着日光,悄无声息伸出一根手指,如暖日微醺,轻轻缠住沈砚的指尖。


    倚在靠背上的沈砚骤然睁眼,一双眸子深深,不偏不倚撞上宋令枝的目光。


    躲闪不及,宋令枝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如同染上胭脂,脸红耳赤,瞬间和沈砚拉开距离:“我、我……”


    落日西沉,日影洒落在宋令枝眼角。


    到底还是不放心沈砚,宋令枝抬眼,隔着落日和沈砚相望。


    那双盈盈秋眸润亮清澈,透着无尽的羞赧。她眉眼低垂,声音细弱如蚊讷:“宫人说没有汤婆子,所以我才、才……”


    才抱着你的。


    ……


    马车晃晃悠悠,思绪回笼,那日二人之间所


    隔,也是一张洋漆描金小几。


    沈砚视线漫不经心从宋令枝脸上移开。


    只慢了半瞬。


    倚在车壁上的宋令枝忽然惊醒。


    目光骤然和沈砚对上㈣㈣[,宋令枝一惊,下意识往旁让开半步,避过了沈砚的注视。


    浅色眸子依旧,只宋令枝那道望过来的视线,再无先前的澄澈空明,不再蕴着满满笑意。


    只有畏惧和惊慌不安。


    沈砚垂首,敛住了眼底深了几许的眸色。


    马车继续前行,将近黄昏之际,终在一家客栈前停下。


    白芷和秋雁焦急不安,垂手侍立在马车旁。


    车帘挽起,仰首望宋令枝安然无恙从马车走出,二人不约而同松口气。


    白芷弯唇上前:“姑娘可是乏了,奴婢让他们打水来,姑娘泡泡脚,也好解解乏。”


    宋令枝颔首:“去罢。”


    他们一行人非富即贵,身上穿的乃是江南上好的织金锦,一尺难求。


    掌柜眼尖,亲自迎上来,满脸堆笑:“客人是要打尖还是住店,若是住店的话,楼上还有几个雅间。这位公子还有……”


    沈砚面不改色,伸手将宋令枝揽在怀里。


    掌柜哈哈大笑:“是小的眼拙,小的这就为公子和夫人收拾好雅间,公子夫人,楼上请。”


    淡淡檀香气息漫在鼻尖,禁锢在腰间的手臂强劲有力,不容宋令枝挣扎半分。


    宋令枝愕然:“你……”


    沈砚眸光淡淡,强行搂着宋令枝往楼上走:“走罢,夫人。”


    最后二字极轻,宋令枝身影颤栗,任由沈砚携自己上楼。


    月影横窗,蝉声满院。


    白芷和秋雁移灯放帘,伺候宋令枝歇下,方悄声离去。


    青纱帐慢低垂,层层叠叠,清冷月光交织在帐幔上。二千青丝轻落在枕边,宋令枝睁眼望向窗外。树影斑驳,隐约能听见院中的虫鸣蝉叫。


    良久,身后终传来绵延平缓的气息。


    宋令枝枕在手臂之上,她悄悄抬高脑袋,偏头往后瞧去一眼。


    淡淡银辉笼罩,沈砚双眸紧闭,似乎早就熟睡而去。


    宋令枝悄声松口气,鬓间几许青丝滑落,差点掠过沈砚手臂。宋令枝一惊,赶忙伸手挽起。


    定睛细看,枕上的沈砚并未动过半分。


    帐幔挽起一角,地上铺着狼皮褥子,宋令枝赤足踩在褥子上,无声无息。


    唯有单薄身影映落在地上。


    宋令枝轻声往书案走去。


    身后,枕上的男子忽然睁开眼。


    那双眸子晦暗平静,半点倦意也不见。


    沈砚侧目,视线穿过薄薄帐幔,落在书案后那抹娇小影子上。


    眼中掠过几分狠戾和杀意。


    书案上,是他和宫中暗卫的书信。


    沈砚望向枕边的匕首,披衣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