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番外·老山主

作品:《云之羽·别来有恙(宫远徵)

    我自出生起,便在这苍翠山。


    上一任守山人告诉我,每一任守山人都是无烬木择选,我们只要顺从被安排的命运便可。


    无需去思索,无需去探寻,更无需去抵抗。


    守山人得无烬木恩泽,有比凡俗人更长久的命数,和更年轻的躯体。


    因为要熬住这山中不问岁月的寂寞。


    在上一任守山人命数燃尽,将守山人信物玉环交托给我,殉于无烬树下后,我信奉天命,安然守着这座山,孤身许久。


    在山上不知过了多少年,我长成了青年郎,看遍了这缭乱云,这万丈渊。


    就是这一年,我决定下山云游。


    每个守山人一生里有一次下山云游的机会,机缘随定,不问福祸。


    只需在回山时,带回下一任守山人。


    如何抉选,信物玉环会给出提示。


    我整理行装,准备了许多物件,我以为一生一次的机会,我大概会在世间行走许久。


    直至刚出苍翠山,破开万丈海,穿过浩渺云烟,前往就近小镇时,我途经了一重深林。


    灌木丛生,杂乱非常。


    唯有一条小溪蜿蜒而出,月色流淌其中,微澜之间,似真似幻。


    在那里,我捡到了一个小姑娘。


    月出中天,云结海楼。


    她有一双极美的眼睛。


    数千个日夜,我看过苍翠山群山连绵的无边风雅,却从一个七岁稚女眼中瞧见了我的海市蜃楼。


    我把玉环交给她,她懵懂却乖觉,静静捧着,也不多说什么。


    我等了许久,玉环并无反应。


    我闭了闭眼,觉得遗憾,又有些不舍。


    起身走了两步,鬼使神差回头。


    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


    如此,在离开苍翠山一日后,我就又回到了那里。


    也用掉了作为守山人一生一次被允许的机会。


    那也是我第一次插手他人命数。


    她不是守山继任者,无需遵循山间规矩,长得极快,我未见老去,她已长大。


    我如珠如宝地养大了她,教她辨药认花,授她医术以慰年岁。


    纵得她在这山中毫无顾忌。


    热情,良善,也很是心软。


    按尘世岁月算,那日她及笄,贪玩偷偷溜下了山。


    我一早便察觉,却也任由她胡闹,总觉得凭我教她的一切,总可以护着她安危。


    偶有贪玩,也是年少意趣。


    我不愿拘着她,就如同着苍翠山困着我一般。


    那大概是我一生最后悔的决定。


    再见到她时,她浑身是血,刚入山门便晕了过去,我扶起她,将她放到祭月台上养伤。


    她醒来之后,说她遇见了一位少年郎,她很欢喜,有过美好时日,后来少年郎死了。


    她哭着问我,师父是谪仙人,有没有办法救他。


    我拒绝她之后,她偷拿了玉环,以身喂玉,跪在无烬树下祈求。


    我冷眼旁观。


    我只告诉她无烬木或可改因果,却没告诉她只有苍翠山守山人有此机遇。


    她不是守山人,哪怕她把全身血肉放干,无烬木也不会感知到她。


    这是天定,是宿命。


    我让她认命。


    她执拗,一动不动地跪了许久,心口的血从未止歇。


    在她数度晕厥之后,我还是拿起了她身上的短剑,刺破了心口。


    她如愿以偿,重回七岁,我初遇她时。


    或许是无烬木也不认可我以己之力一再插手因果,要我以寿数为惩。


    这一回,我不再是青年郎,而是中年客。


    她也不再喊我师傅,而喊我山主。


    她拉我去了人世江湖,将我推入了宫门中,自己转身去找她年幼的心上人。


    我看着她决绝背影,发觉她还带有前世记忆。


    宫门幽静怡人,那夜我却辗转难眠。


    天色将醒,我便带她回了苍翠山,还喂了药,抹了她记忆。


    这该是我一生最卑劣时刻。


    我想着,她忘记了,就能安安稳稳留在我身边了。


    不尝情爱,或许她的一生依然可以做苍翠山最肆无忌惮的小姑娘。


    她哭昏过去,醒来却不知自己为何流泪。


    她又在苍翠山快乐长大,忘记前尘。


    就当我暗自庆幸时,她又偷跑下了山,重新陷入那场因果。


    那一夜我在苍翠山看了许久的无烬木,第一次生出质疑。


    无烬木终年不变,那日叶落如雨,像是警告。


    我转身下了山。


    在宫门下的小镇上,我本有机会带走她。


    却被两个小小稚童惹住了眼。


    略小的孩子不断爬树跌落,受伤大笑,乐此不疲。


    略长那位站在一旁静静看着,时不时给他拍拍衣裳。


    我问:“既会受伤,为何不拦?”


    他答:“不让他这么做,他会不快乐。”


    于是我便在镇上住了下来,等待因果到来那刻。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了。


    第三世,她没能回到幼年。


    我猜是我无法再得到无烬木的庇佑,只能勉强让她回到数月之前,她只记得那个名叫宫远徵的少年,我成了她口中的老山主。


    我给了她所求的一粒药,在药中留了一丝私心。


    亦跟在她身后,住进了当初那个小镇。


    她死后,我按照蝉心小虫指引,找到了她,带走了她。


    在那之前我从未见到过她的那位少年郎,直到约莫一月之后,苍翠山下的海,忽然泛起波折。


    从未有人到过这里,尘世人都对这隐秘深渊心生畏惧,望而却步。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踏入这片海。


    那时她还未完全活过来,我甚至不确定,能否再借用无烬木力量让她苏醒。


    甚是惭愧,我与她,都在赌而已。


    五日后,我在山脚,见到了头戴抹额,发间别着银铃,浑身湿透,重伤昏迷在乱草中的苍白少年,垂在身侧的手中紧握着一柄短剑。


    我带走她那日,见过这剑。


    我想,这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宫远徵。


    有些莫名气恼,就他?


    又有些满意,倒是有点胆量。


    这段被我打乱命数衍生出的缘分,连我也束手无策。


    我养大的小姑娘,太执着,如她走的时候一般,从不回头。


    我看着地上呼吸渐渐微弱的少年,犹豫再三,还是救了他。


    他第二日才清醒,醒来看到我很是防备。


    而后,看了看四周,再看了看我。


    迟疑问我:“你是,苍翠山老山主?”


    我擦了擦采草药时掌心留下的污泥,漫不经心点点头。


    蓦地,他朝我跪了下来。


    我惊地退后了一步,又下意识走过去想扶起他。


    他垂首,声音嘶哑:“晚辈宫远徵,求…老山主让我见见她。”


    说到最后,竟隐隐带着哭腔。


    我眉头皱紧,半晌,终是叹了口气,把他拉了起来。


    我瞧了瞧夜色,是云遮月。


    我无悲无喜地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场关于求转轮回的故事。”


    算着是三世,说完却也很快。


    宫远徵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这一夜就要这么过去,我忍不住偏头看向了他。


    借着虚缈月色,我看见少年面色煞白,死咬着唇,生生咬出了血,混着脸上肆虐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了衣衫上。


    他的墨衣长衫很别致,胸口绣着纯白茉莉花,血泪染红了心口茉莉,又逐渐滑落,乃至消失。


    山脚与山上不过我几息的路,但于宫远徵而言却是陆地到苍穹之远。


    苍翠山不会接纳他。


    于是在山脚,我将玉环递给他,问他是否愿意和我赌一把,赌这天意是否偏爱,


    若是偏爱,是偏爱他还是庇护我。


    宫远徵二话不说刺破心口,鲜血汩汩,他眼睛却很亮。


    我看得出来,这是作为赌徒的最后疯狂又期冀的眼神。


    我与宫远徵所求并不一样。


    我希望少女重生,忘却前尘。


    而他求少女醒来,再见一面。


    他立下心愿,我便打晕了他,送他回程。


    我始终不明白,既已全夙愿,何必苦苦挣扎于万丈红尘,沉溺无谓纠葛。


    过往种种的痛苦还不足够吗?


    直至少女复活后,毅然决然下山跪别而去时,她回答了我。


    “师父,这几世,我有过害怕,有过惶恐不安,也曾受过伤吐过血,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徒儿是最有赌品的赌徒,买定离手,生死不悔。”


    所以在她醒来后,我发现她想起了所有记忆,我便知道,无烬木这一回,选择了宫远徵。


    于是我并未阻拦她下山。


    我与她一样,是最合格的赌徒,愿赌服输。


    这也是她唯一一次回头,可我却没看她,只挥手让她走了。


    她留下的时间太短了,没注意到我比从前更苍老的面容,更佝偻的躯体。


    其实仔细算来,我今年刚过不惑之年。


    这是无烬树对守山人的惩罚,罚我扰乱因果,插手命数;罚我一次次滥用守山人上达感知的能力;罚我不止一次地背矩离山。


    我会有着加快衰老的身躯,但不会死,会一直等到下一位守山人出现,我的责任才算结束,我才可以得解脱。


    我尚算年轻的灵魂需禁锢此身,或许还有数十年、上百年。


    谁又算得准呢。


    我靠坐在无烬树下,摸了摸它干枯的树皮,掏出藏在其身后的一壶酒,自饮自酌。


    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冥思苦想。


    世人总爱把感情划分清晰,可我独坐这么些年,总觉着感情总是会杂糅其他许多东西。


    有大恩,有不忍,有思念,有关切。


    或许也有过爱?又是何种爱?


    这样的情该如何划分?


    我未涉世间事,难以晓得情字何解。


    只觉得,我亲手养大的小姑娘,她怎么选都是好的。


    山高水长,我只能送她这最后一场。


    宫远徵是个不错的少年郎,起码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个抵达苍翠山的人,唯一一个被无烬树偏爱的外来客。


    她没爱错,她会和意中人,有崭新的、欢欢喜喜的一生。


    枯坐望月,我仰头咽下酒酿,眼角浸出湿意。


    嗟见世间人,永劫在迷津。


    我的岁月,还那么长。


    可属于我的一生,竟这么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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