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
作品:《缪白》 第一章
这大概是今年夏天最后一场雨了。
雨水为了道别,来得有点儿猛,简直就是暴雨的程度。
哗——
雨幕中,一辆自行车冲了出来,车轮碾过逼仄的小路,溅起一道泥浆。
女孩儿在暴雨中快速骑行着。
白净的脸上沾满了水,身形单薄,一件白色T恤已经打湿,面料紧紧贴着后背,背脊的纤瘦隐约可见。
明明很瘦,却还要背着一个鼓鼓的斜挎包。
暴雨天,整个小镇都是雨蒙蒙的,雨声混着风声快速刮擦着耳朵。
回家,赶紧回家。
此刻孟柏脑袋里只有这个想法。
也许是过于急迫,又或者是别的原因。
总之,在小路的拐角处,由于没有掌握好平衡,拐弯那一刻,自行车重心不稳,不受控制往侧边倾斜。
下一秒——
砰!
孟柏直接摔在了泥地里。
一切突然,掌心和腿部的疼痛感让她来不及反应,下意识的动作是护住挎包,却还是晚了一步,里面的书已经沾染了污泥。
她忍住痛,连忙站起身来,将试卷上的泥巴擦了擦。
眼神往下一瞥,眼前的石阶让她的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见鬼。
居然摔在了这里。
这是一座老院子,檐前的雨水顺着瓦的纹路滴在石阶上,常年如此,已经形成了好几个棕黑色的小坑洼。
顺着石阶往上看,是一道上了锁的铁门,如此看来,竟然嗅出一点古朴的味道。
孟柏盯着那道铁门发呆。
在她的记忆中,这道门就没有打开过,破碎中带点儿诡谲,透着一股神神秘秘的味道。
“喂!你站在疯子家门口干嘛!!!”
孟柏吓了一跳,好在这声音熟悉,她转身去看,发现周安正撑着伞往这边走。
周安,镇上周木匠的女儿,也是孟柏最好的朋友。
“你站在疯子家门口干嘛!!”周安走近了,又重复了一遍。
孟柏这才回过神来,“还能干嘛,骑快了,摔了。”
“找你好久!”周安把伞递给孟柏,又帮她把自行车扶起来,“别摔在这儿啊!等会儿那谁来打人了!”
周安嘴里说的“那谁”是指这座院子的主人。
一个疯子。
镇上的人都说,疯子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太婆,性情古怪,一言不合就打人,向来都是下狠手。
而打人的“凶器”则是她院子里那棵核桃树的果实。
多少听起来有点滑稽和荒谬的味道。
“她真的打人?”孟柏不太相信,两人推着车,依偎在伞下快步前行。
“不然呢?”周安没忍住,又回头看了眼院子,小声说:“去年九月,我哥路过,见她在院子里薅核桃,有点好奇,想过去看看,结果人没看到,脑袋倒是被扔了个大包!”
“噗——”孟柏眼里染上笑意,依旧是不太确定的语气:“不是吧,她不是老太婆吗?力气这么大?”
“怎么还笑呢!你别不信啊!”周安意犹未尽,又补了句:“别看人家疯子老,发起疯来不得了!那核桃随便一扔,你脑袋就得开花!”
这就是周安,描述一件事的时候总带着一点夸张。
孟柏早已习以为常。
但关于疯子——
“你见过她吗?”孟柏敛了笑意,恍然惊觉:“说真的,在镇上住十几年了,我就在小时候见过她一次,戴着面巾也看不见脸。”
周安也跟着摇头,“我也就见过两三次吧。我爸那辈人见得多些,她现在老了,应该很少出门了吧,而且平常咱们也不走这小破路啊。”
两人一路走一路说。
雨还是那么大,滂沱的世界,空气中全是雨的味道。
而关于疯子,无非也只是几句闲聊罢了。
很快抵达孟柏家门口。
她看着周安淋湿的肩膀,“你说这雨这么大,你就该别来找我,自己也淋湿。”
周安耸了耸鼻尖,眼里噙着笑:“我不找你谁找你!你是不是傻!哦,对了,等会儿吃完晚饭你来找我,咱们把数学作业写了。”
孟柏点点头,她把自行车推到檐前,目送周安离开。
也对,能在暴雨天给她送伞的,也只有周安了。
视线里,周安撑着伞,纤瘦的身影与烟灰色的阴天融为一体,她一直往前走,一直走,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柏在门前发了会儿呆,思绪莫名飘到疯子那儿,那个会打人的老太婆。
很凶吗?有多凶呢?真的会把人脑袋打出包来么?
正游神得厉害,突然豁的一声,身后的木门被打开。
孟柏吓得肩膀抖了一下,转身一看,林丽就站在她身后。
林丽挥了挥锅铲,分贝拉高了些:“出去这么久!忙也不帮!站在门口发什么呆!”
孟柏避开她的视线,“雨太大,我打算快点回来的,骑太快反而摔了一跤。”
“你看你身上都是泥!”林丽拉着她看了看后背,“摔到哪里没有?!”
孟柏摇头:“没。”
“快进来换衣服吃饭!”
林丽轻轻推她一把,将她往屋子里塞,又下了台阶,去帮她拎那辆破自行车......
*
小镇的日子总是缓慢,大部分时候都在漫无目的中度过。
特别是下雨天,时间好像停滞了似的。
晚饭过后,雨才终于停歇。
孟柏换了衣服,又草草吃了点饭才准备去找周安。
“早点回来!”临出门前,林丽叮嘱她。
“知道了!”孟柏推门而出。
屋外,天已擦黑,空气泛着雨后的凉意,墨蓝铺满了整片天空。
夜晚,镇上没有路灯。
好在街坊四邻的门堂里挂着的钨丝灯泡,足以给泥泞的道路增添一点色彩。
暖光和路面的灰浆色搅拌在一起,让人想起了小时候爱吃的麦芽糖。
镇子太小,家家户户都离得很近。
孟柏没一会儿就走到周安家门口,那是一座土平房,堂屋里还亮着灯。
走近了,刚准备敲门,结果屋内传来一声刺耳的谩骂:
“姓周的,你脑子被驴踢了?三千块!三千块就这么打水漂了!你当我傻是不是??”
周木匠的声音也丝毫不示弱:“你大声点!再大声点!他妈的隔壁全听到了!”
周木匠,周安的父亲,老赌鬼一个,看来他又欠了外债,还欠得不少,三千块呢。
在这个人均收入偏少的小镇来说,不是小数目。
而周安的母亲,张云彩,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也爱打牌,性格蛮横,某种程度上他们是绝配。
两人吵起架来也不管死活,必须争个对错。
要比谁的音量大,比谁扔的锅碗瓢盆多,总之就是互不谦让,有时候吵得厉害了,还要动手打人。
如此一来,可怜的必然是周安。
“你不姓周!你姓灾!灾星!和你过日子我天天倒霉!倒大霉!!!”
“你再说,再说老子打死你——”
张彩云:“打啊!你倒是打啊!你敢打我!我就把你做的那些脏事儿全都抖出来,看谁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好像有魔力,屋子里瞬间噤了声。
突然的安静让孟柏好不习惯。
她走到门前,耳朵贴在门口,试图听清他们的对话,可屋子里只剩短促的嘟哝声,断断续续,低低嗡嗡,听不真切。
于是接下来几分钟,孟柏感到无比焦灼。
在进行了一番心理斗争之后,她抬起手拍了拍门:
“周叔!周叔!!!”
屋里的男人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谁啊?几点了?敲个鸟啊!!!”
对方语气不太好,孟柏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是孟柏,我找周安写作业呢。”
“写什么作业,她不在家!”
孟柏顿了一下,不确定地往后退了几步,这里能看到周安卧室的窗户,里面确实是黑漆漆的。
“不在家?那她在哪?”
屋子里传来周木匠的声音:“你问我我问谁,下午出去之后就没回来过!”
“下午我看着她回来的。”孟柏当然不信,又狠狠拍了拍门:“周叔,张婶!你们开门!”
“都说了不在,你咋这么烦!”
屋里的人脚步鲁莽,光听声音都知道有多暴躁。
很快门被打开,周木匠人并不高,上半身穿着一件白色汗衫,衣服有点脏,应该是常年干活的缘故,臂膀看起来很结实。
他在看到孟柏那瞬间眯了眯眼,“叔都跟你说了,她不在家。”
“下午她不是直接回来了?”
“你看着她回来的?”周木匠轻轻叩了下门,讪笑:“你看着她进这个门了?”
终究是不会撒谎,孟柏迟疑了一秒。
也就是这一秒,周木匠彻底笑了出来:“你看到个屁!跟你说了,下午出去了就没回来过!”
孟柏心头一沉,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周木匠:“她不回来她能去哪?”
周木匠大手一挥,“兴许找她表哥去了呗!”
“怎么可能,下午——”
砰的一声,周木匠反手摔了门。
孟柏吃了一鼻子的灰,她怔怔地站在原地。
找表哥?不可能,周安从不放人鸽子,而且到了晚上她不怎么出门。
孟柏转过身来,心里琢磨着周安能去哪,无意识抬眼看了眼天空,今晚的月亮无比寡淡,淡得让人觉得后背发凉。
不对劲。
孟柏再次转过身又看了眼周安房间的窗户,对着那黑漆漆的窗户喊了声:
“周安!周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