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姐！”


    “大师姐！”


    “江师姐！”


    “江道友！”


    似乎有很多道声音在叫她，一遍遍不厌其烦，声音里的情绪满怀希望和热切。


    这些声音似光亮冲破迷蒙黑暗，将江温的意识从那种痛苦不堪到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的绝望浑噩里唤醒。


    她眼皮轻掀，缓缓睁开了眼睛。


    “师姐，你终于醒了，我好担心你啊。”一个小脑袋很快凑了过来。


    脑袋的主人低头看着她，眼睛亮晶晶湿漉漉的，满满都是信任、依赖和欢喜。


    江温瞬间愣住了。


    脑袋的主人她当然认识。


    被折仙刃刺中失去意识前，她只见过两个人，除了江云回，就是陆摇摇了。


    沉稳肃然、不动如山、陆家家主模样的陆摇摇还历历在目，怎么——


    她懵懵的，有些反应不过来。


    “师姐，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啊？”


    陆摇摇轻轻搭住她肩膀，声音里含一点哭腔，看上去很自责：“要不是为了救我，师姐才不会被那妖物伤到。”


    江温微怔，本能地想避开。


    因为她的右手结结实实挨了折仙刃一刀，痛起来不堪言说，碰到都会很痛。


    但她低眸看去，却发现自己的右手完好无损，那里的布料很白很干净，一点血迹都没有看到。


    这是怎么回事？


    江温的眼睛一缩，许多不对劲的地方浮现在心上。


    比如她不是死于折仙刃、没有来世了么？


    比如那种噬骨碎心的痛苦不见了，但她怎么能还有意识？


    比如眼前的陆摇摇。


    她穿着蓝白相间的望山宗弟子服，脸蛋肉乎乎的，眉眼间有少女的灵动自然，却不是她后来在地宫看到沉稳严肃的陆家家主模样。


    大约是比少年陆家主还要少年许多的陆摇摇。


    那么她现在是——


    “大师姐，你的伤怎么样了？”


    “是啊，江道友，你感觉如何？”


    几道满含善意的声音再次将江温从沉思里惊醒。


    她垂眸，黑漆漆的眼珠里面有光掠过，知道最大的不对劲来自哪里了。


    大逆不道、生出心魔者人人得而诛之。


    就算陆摇摇顾念旧情不对她动手，别人也一定不会。


    但他们现在称呼她为“大师姐”、“江道友”，似乎她囚禁江云回、锁了江云回修为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么，果然如她所想，那些事情是真的还没有发生么？


    她，真的重新回到少年时期了？


    江温想着，慢慢抬眸看向四周。


    大树参天，枝叶流转着碎金般的光华。


    潺潺流水里跳跃着游鱼，绚烂的万道霞光铺满天地，云朵红艳美丽。


    是很让人心醉的美景。


    她现在身在一座修得壮观华丽的亭子里，正半倚着一根柱子。


    左侧是陆摇摇来回摇晃的小脑袋。


    右侧是几个颇为眼熟的弟子，穿着望山宗回云峰的弟子服。


    面前十几人的面容很陌生，但从衣着来看，都是中州五大宗门的弟子。


    而她的修为，是地境后期。


    修行境界有黄玄地天基础四境，再往上才是造化境、长生境和天人境。


    生出心魔、堕魔后，她明明修到了天境后期，现在却变成了地境后期？


    江温伸出手，看着枝叶间的光芒在指缝间穿梭，缓缓笑了起来，眼睛里却似有泪光。


    重回年少，类似于时光回溯的手段么？


    世上居然还有如此神奇的事情！


    只是怎么不先问问她，到底想不想回到少年时期呢？


    她其实，并不是很想再来世上走一遭。


    “师姐，你怎么哭了？是不是真的很痛啊？”属于少女的声音带着颤意，那只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收紧了些。


    江温抬眸，撞上一双灵动但湿润的眼眸。


    眼里满是心疼、自责、担忧。


    四周修士看来的眼神虽然没有这般炽烈真诚，但也差不多，都是善意的。


    江温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些眼神了。


    生出心魔、堕魔、对江云回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后，正道修士都在追杀她，那时候他们看来的眼神是厌恶、憎恨、不屑。


    两相对比，她很难再保持住不动声色的表情。


    “别哭了，我没事。”江温轻叹一声，抬手揉了揉陆摇摇的头顶以示安抚。


    这是她从前最常对陆摇摇做的动作。


    生疏了十多年，江温原以为自己会做得很僵硬，但是没有。


    她的动作很自然，安抚的话就那么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


    触感温暖而柔软。


    陆摇摇还很依赖地在她掌心蹭了蹭，跟幼兽依赖长辈一般。


    江温本能地又揉了揉，再将陆摇摇脸上的泪花抹去。


    动作熟练到她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就跟她在地宫里凝出云朵道印一样。


    大概有些东西，是真的刻在她骨子里了。


    “那你的伤——”陆摇摇慢慢止住了眼泪，但眼神还是很担心。


    伤？


    江温再次认真地打量了自己一圈，才发现左肩处有些湿润，是血润湿的痕迹，看伤口的形状，应该是被藤蔓之类的东西刺伤的。


    她摇摇头：“不痛的。”


    并非只是安慰陆摇摇，而是她真的不痛。


    大概是因为跟折仙刃噬骨碎心那般的痛苦相比，真的不算什么吧。


    江温花了点时间接受了自己重回年少的事实，不动声色地应对着陆摇摇、望山宗和别的宗门同道，再看看四周点点散落在虚空的星光，很快知道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地境后期的修为，即说明她自修行开始到现在差不多用了一百五十年。


    放在修到长生境就有千年寿命的天玄界，说是少年都年轻得有些牵强。


    陆摇摇在，四周还有这么多修为差不多的同道，再加上星光点点。


    她应该是在摇光山境里。


    摇光山境是一座遍布星辰灵力的秘境，归属于中州五大宗之一的星辰殿。


    这是一场属于五宗天才弟子的普通较量。


    这样的事情也是常有的。


    五宗轮流提供秘境让弟子历练切磋，既能提高弟子的实战经验，也能加深宗门间的联系，百利而无一害。


    江温之所以过了那么久还能记住，是因为摇光山境的这次历练和以往不一样。


    山境遍布星辰灵力，主要历练内容是让弟子炼化星辰灵力、摘取星辰花，危险或许有，但绝对不致命。


    摇光山境却不知为何，在开启后弟子进来的一瞬间出现了一批妖物，数量极多、见人就杀。


    外间的师长、大能因着修为限制无法进来相救。


    时间不到山境也无法再开启。


    宗门弟子纵然实力不弱，也很难在人数远比不上的情况下打得赢。


    眼看这些弟子就要悉数死于那批来历不明的妖物手里。


    关键时刻，是少年江温力挽狂澜。


    她借助摇光山境天生地长的星辰灵力，凭空悟出摇光御阵，通过和山境的自然力量结合，将那批妖物拦在阵法外面。


    摇光御阵如一个大光罩，将这些弟子罩了起来。


    所以他们只要等时间结束、山境开启就能出去了。


    说江温救了这些弟子的性命完全不为过。


    至于江温的伤，也是为了救陆摇摇被某根血红的藤蔓刺伤的。


    “多谢诸位道友关心，小伤而已，无关紧要。”江温一一扫过四周修士，将安慰陆摇摇的话又说了一次。


    “那就好。”修士们这才稍稍安心。


    接着就有修士说起了别的话题。


    “算算时间，再有半个时辰，摇光山境的门就会再次开启了。”


    “是的，这次多亏江温道友临危不乱、能悟出和摇光山境相结合的阵法，才救了我们性命。”


    “也不知那些妖物是从哪里来的，出去后定要禀明师长，彻查清楚。”


    “江温道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往后你若有需要，我愿以命相报。”星辰殿的一名弟子对江温行了一礼，言辞恳切。


    以命相报。


    江温看着面前的人，看着看着看出了几分莫名的熟悉感。


    前世这人大概也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后来她堕了魔，他也曾追杀过她。


    江温心里情绪一时有些复杂。


    前世在摇光山境，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想了想，竟真的想了起来：“我救你性命不是想要你回报的，道友不用挂怀。”


    四周静了一静，接着就是几声小小声的赞叹，多是赞江温心境通明、性格正直的。


    他们看来的眼神也越加信服崇拜。


    江温抿了抿唇，像被那些眼神烫了烫。


    她垂着眼帘，像是在休息，心里却满是自嘲。


    救你性命是因为人命关天，不是想要回报。


    这是遥远岁月里少年江温发自内心的回答，却不是江温现在的回答。


    如果让现在的她来回答，她大概会嗤笑一声，然后说：“好啊，那你就将性命拿来吧。”


    到底是不一样了。


    那些黑暗宫殿里的过往，还有折仙刃噬骨碎心的痛苦折磨，白着脸看她时眼神漠然的江云回，以及天书上的喜结连理四个字，都不是她幻想出来的。


    所以她当真是经历了时光回溯，回到了少年时期么？


    为何要让她回来？


    是希望她改过自新、重新做人么？


    江温唇角上扬，眼眸里盈出凉如冰的悲凄。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了。


    光影一晃，摇光山境的门开启。


    江温收了阵法，被陆摇摇拉紧衣角，一步踏出，出现在了星辰殿的广场上。


    外面的天地似乎广阔了很多，风是清和的，天是碧蓝的，大地是生机盎然的，世界是无边无际的。


    江温抬起头，看向高台。


    那里坐着五大宗门修为高深的师长大能，自然江云回也在那里。


    不用多花时间寻找，江温一眼就能看到她。


    云雾缭绕中，江云回白衣胜雪、恍若天人。


    些许光照过去，她端坐在那里，自有一种出尘脱俗的风采。


    她膝上横着一柄剑，增添了几分藏在雾中的果断危险，让人一看就很难移开目光。


    江温只是看了一眼，再难移开目光。


    高台上的江云回似有所感，也低眼看了过来。


    她的眼睛很清，如山间石上流过的清泉，同时也很凉，像融了一整个冬季的冰雪。


    此时看向江温，眼睛里却有看别人没有的几分关切。


    似是一整个夏季的光热聚在一起，只融了一点点雪，打磨出一盏沁人心脾的雪水，让燥热的人不自禁奢求更多。


    但她的眼睛是有神的、有情绪的、生动鲜活的。


    江温忙垂眼，她此时眼里不该有的情绪太多，也绝不是一个弟子看师尊该有的眼神。


    她缓了缓，藏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攥，然后重新抬头迎上江云回的目光。


    日光清澈，立于广场上的少年人一袭白衣，身姿挺直，眼睛里有着温和、亲近和崇拜。


    这才是少年江温应该有的样子。


    这眼神她刚从陆摇摇那里看到，所以一点都不难模仿。


    四目相对，江云回皱了皱眉，对江温招手。


    江温微愣。


    虽然江云回的动作很细微，但她却看得很清楚，而且也第一时间明白了江云回的意思。


    她要她上高台，到她旁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