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乙骨忧太,理纱有点不敢认。


    身着白色制服的少年站在客厅中央,半长式的黑色碎发一半耷拉在前额,一半夹在耳后,整体略显凌乱,偶有晶莹的水珠从发尾顺着脖颈而下,没入领口。


    而他似乎全然没有觉察,只是望着她,一双孔雀蓝的眼眸阴郁安静,泛着强烈的水汽。


    他好像淋了雨。


    理纱后知后觉意识到。


    随着这个念头落下,她终于注意到世间喧嚣。


    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的雨水声,身体里略显快速的心跳声,还有那从鼻腔而出,略显粗重的灼热呼吸。


    理纱挪动双唇,声音几乎含在口腔中溢出:


    “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她没问完。


    “我回来了,姐姐。”


    她被打断。


    少年露出一个笑,一个,理纱以为她再也没办法从他身上看到的,一个绝对乖巧温柔、又小心怯懦的笑。


    “可以不要赶我走吗?”


    “……”


    在将近一分钟内,理纱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看着他,嘴唇轻微蠕动,好一会儿,声音才像生了锈的钟表往外蹦:“赶你走……”


    像是终于被声音惊醒,她急促地呼吸了下,彻底从呆愣中回过神。


    接着倍感荒唐地笑了。


    “赶你走?”


    她重复道,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乙骨忧太有点错愕,乖巧的笑容立刻收了回去,反倒增添几分慌乱,磕磕绊绊:“不是,我……姐姐……”


    理纱则忽然平静下去,声音很轻地反问:


    “是我赶你走的吗?”


    看着他仿佛静止的表情,她一字一顿地说:“是你自己要走的。”


    雨水打在玻璃、房屋上的声音大得吓人,噼里啪啦,带着仿佛要将屋顶砸穿的架势。从窗外望出去,能看到厚重的云层从天压下,延绵的雨水将世界模糊成一片片深浅不一的昏暗色块,朦胧阴冷。


    和一年前完全一样的天气。


    理纱恍惚地想。


    那天,她从繁忙的课业中抽出时间,顶着倾盆大雨找去乙骨忧太学校,想着对方这么长时间应该已经消气,结果却被告知“忧太已经出国交流学习”去了。


    理纱至今还记得,她坐在溢满茶香的办公室,听着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任由悲凉笼罩全身。


    做到这种程度……


    是已经讨厌自己了吧?


    忧太的老师,名为夏油杰的男人轻声问:“忧太姐姐?”


    理纱秒答:“我没事。”


    她答完,垂下头,任由宛如雨幕昏暗的黑发从肩后无力地坠到身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笑:“我没事。”她重申道。


    夏油杰沉默片刻,轻声宽慰。


    “孩子总会长大的。”


    他语气中暗含无奈,让理纱忍不住看过去,果不其然看到男人略带苦涩的笑:“我也收养了两个孩子,她们现在也不愿意同我说心底话。”


    男人轻叹:“我知道您在忧太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但是……”


    “孩子总会长大的,不是吗?”


    理纱听懂了他的意思。


    但她想说,他们和他的情况不一样。


    可是话到嘴边,理纱又觉得,这没什么好解释的。


    忧太已经将态度摆得很明白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态度明确的人。


    一个没有事先告诉她出国学习交流一年,期间更是没有信息、没有电话,不存在回复,更不存在见面,仿佛要与她彻底划清界限的人。


    突然出现了。


    他就这么出现,摆出一个和小时候一样可怜的、怯懦的笑。


    问她,能不能不要赶她走?


    理纱笑了,又感到无尽悲凉。


    “姐姐……”


    “乙骨忧太!”


    她语气深重地打断,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却仿佛顾忌着而沉默的表情,浑身和声音都在颤抖:“你给我——”从我家里滚出去!


    她没说完。


    身后传来的一道开门声制止了她。


    理纱愣住,片刻想起什么,没有动。


    而她面前,乙骨忧太则抬起眼,视线径直落到她的身后。


    “理纱?”


    来人从身后揽住她的腰。


    理纱盯着表情渐渐淡去的乙骨忧太,喉间发紧,任由雨山遥斗——她的新晋男朋友,从身侧往前跨了一步,将她半挡在身后。


    他是运动系男人,身材高大壮硕,为人阳光乐观,非常爱笑,在社团里人缘极好,混得极开。


    但面无表情时很能唬人。


    “谁?”雨山遥斗问。


    乙骨忧太没有说话。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他们,或者说,看着理纱,一双孔雀蓝的眼眸深如黑潭,说不上来的专注。


    理纱感觉到雨山的肌肉在紧绷。


    他很躁动,想打人那种。


    而当这个念头落下,理纱才发现自己已经伸手按住雨山,从喉咙里蹦出了第一个音节:“他……”


    雨山遥斗扭过头来看她,眉头紧皱。


    理纱看着他眼底的蓬勃怒意,手指在他臂上捏了两把,才小声道:“他是我弟弟。”


    雨山遥斗:“?”


    理纱点头。


    雨山遥斗定格两秒,忽地转头看向乙骨忧太,接着又转回来,看看理纱。


    再看乙骨忧太,再看理纱,来来回回,反反复复,表情怔愣。


    理纱被他逗得牵起唇角,紧绷的心弦微松。


    但是……


    她重新看向乙骨忧太,笑意褪去,表情微沉。


    “乙骨忧太。”理纱开口,“你——”


    “阿嚏。”


    理纱声音又卡住了,她双唇微张,保持着张口说话的嘴型,看着乙骨忧太偏头,快速、小声且连贯地打好了好几个喷嚏。


    仿佛是提醒,低沉的雷声刚巧轰隆作响,大雨瓢泼着卷来更加阴沉的云层。


    屋内越是光明,外面便越是阴沉。


    这个天气,他也去不了哪里。


    理纱沉默地意识到。


    而且……


    “我去给你煮姜汤。”她看着乙骨忧太,眉头拧着,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喷嚏,还是因为没办法将他赶走而郁闷。


    说完,她转头看向雨山:“至于你。”


    后者挺直背脊,目光灼灼,迅速抢过她的话头。


    “你去吧你去吧。”他说,并非常自然、非常自来熟地开口,“我和我们弟弟聊会儿天!”


    “……随便你。”


    理纱这么说,一点眼神都没给乙骨忧太。


    *


    将洗干净的姜片切成沫丢进锅里,理纱靠在灶台旁边盯着在清水中散开的星点姜末,不可避免地发起呆来。


    怎么就开始煮汤呢?


    她想不懂。


    就算因为天气让人留下,她大可以完全不管他,就像他这一年对自己做的那样,不闻不问,眼不见为净。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是不够心狠吗。


    理纱抬手轻敲了两下心脏。


    那她真是活该难受。


    等待水烧开的间隙,理纱本来想看会儿手机消磨时间,但当外面传来雨山遥斗夸张到尴尬的笑声,而她竟然也不自觉点开乙骨忧太的即时通讯,一切的消磨又变成了折磨。


    她看到自己与忧太的通讯里,距离他上次回复,已经整整过了一年。


    而这中间,还有他出国后,过节时她给他发的祝福信息。


    他统统没回。


    怎么会有人心狠成这样?


    理纱想不明白,也已经懒得想。


    她发泄般用力按灭手机,决定不看。


    将手机搁到灶台旁边,理纱看着开始滚动的姜汤,几乎是肌肉记忆,从柜子里翻出一罐红糖,掰出一小块丢了进去。


    正准备拧上红糖罐,又突兀停住。


    盯着掉落进沸水慢慢融化的红糖,她下意识想,甜度会不会太低了点?


    忧太口味偏甜,一般来说得再放一小块。


    理纱猛地停住,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


    已经拧到一半的红糖罐忽然变得烫手,抓着盖子的手指不自觉用力。


    她盯着锅里被逐渐染成深红色的姜汤,一边想不管不顾将红糖罐丢回柜子,另一边,对忧太口味的考虑又甚嚣尘上。


    而最终的最终。


    她还是掰多了小半块进去。


    沸腾的深红色姜汤开始在锅里传出咕噜声响,甜味微辣,逐渐弥漫在厨房上空。


    看着如波浪一样滚动的汤,理纱微微出神。


    从小到大,她最常做的就是姜汤。


    都是为了乙骨忧太做的。


    他的身体很差。


    各种意义上。


    虽然人长得高,身材却很单薄,吃下去的东西仿佛天然无法被他的身体吸收,总是一幅瘦瘦弱弱的样子。


    特别是他的小青梅去世后,情况越发糟糕。


    这种糟糕,不是指他会在阴天里感冒发烧,也不是说他会因为雨天偏头痛无法入睡,而是一种冰凉。


    仿佛置身于零下冻库,他的手脚乃至身体,都会变得异常冰冷。


    明明是大夏天,却能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这个体质,理纱无论怎么带他去看医生,看多少医生,哪怕到最后甚至开始找起民间偏方,都无法根治。


    就跟诅咒一样。


    完全好不了。


    于是理纱学会煮姜汤。


    她从隔壁种花家学来的红糖姜汤,听说能够缓解孩子体质寒冷的毛病。而忧太也的确说过,他喝完后会舒服一点。


    这也是她第一次学会、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菜的东西,并在此进一步,从每次的姜汤中试探出忧太的口味。


    她给对方煮姜汤的次数……


    甚至已经到能够准确煮出一碗水的程度。


    理纱自嘲地摇头。


    她看了下汤,关火,从消毒柜里拿出一个碗。


    浓稠的深红姜汤旋转着掉入碗中时,一道身影突然闪进厨房,充满落荒而逃意味,语气也明显崩溃。


    “救命!”


    “……怎么了?”


    理纱将倒干净的锅放进洗水池,转头。


    雨山遥斗浑身都是汗:“你弟好可怕。”


    “什么东西?”


    理纱皱了皱眉,旋开水阀准备洗锅:“这个世界上还有我们雨山大人搞不定的人啊?”


    “这世界怎么就没有……”雨山遥斗反应过来,“不是,你嘲笑我呢?”


    “刚才某人不是叫弟弟叫得很顺口。”


    “那我俩什么关系嘛~”


    雨山遥斗凑上来:“你弟弟不就是我弟弟。”他从后面拥住她,下巴靠在她的肩上,“什么时候我也有这种待遇啊?”


    理纱洗锅的动作没停,声音夹在哗啦啦的水声中:“什么?”


    雨山遥斗无辜:“汤啊~”


    理纱弯起唇角,没应,继续锅。


    雨山遥斗倒是一点不介意她沉默,而是继续在她耳边絮絮叨叨:“你知道一个男人,什么时刻最幸福吗?”


    理纱:“什么时候?”


    “就是当他辛苦工作一天回家,无论多晚,家里都有一盏灯在等他,桌上摆满他爱吃的食物,到处都是温暖和食物的味道。妻子在这份味道中笑着迎上来,与他交换一个甜蜜的亲吻。”


    理纱笑了。


    雨山遥斗立刻:“你看,你也觉得吧?”


    “我觉得是个人都会很幸福吧。”


    “……啊?”


    理纱弯起手肘,将人往后顶顶开,放好洗干净的锅后回过身,也没打算解释刚才的话,而是道:“幸福归幸福,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还没跟我解释?”


    雨山遥斗满脸疑惑:“嗯?”


    理纱双眉微扬:“我刚才是不是说,让你待在浴室里别出来?”


    雨山遥斗:“额。”


    理纱双眉扬得更高。


    雨山遥斗说不出话。


    他挠着头,眼睛飘忽了会儿,最后干脆舔着脸又凑上来抱她:“哎呀,我这不是担心你嘛。”他垂头,用烘热的唇剐蹭女人侧脸,并理直气壮,“万一是什么图谋不轨的人怎么办!”


    理纱被蹭得侧过脸,内心没有任何波动。


    “是吗?”她不置可否,一双蓝眸无比平静。


    “是真的担心有人对我图谋不轨,还是以为我在和别的男的纠缠不清?”


    雨山遥斗:“…你怎么这么说自己呢?”


    他倒是反应很快:


    “而且我哪有那么笨,你看,能直接开你家门进来的,肯定是有你房子钥匙的人对不对?那这个对象,除了家里人,还能是谁!”


    理纱眉毛落了下去,勉强听进。


    不过她在意的也不是这点。


    “不过你弟弟真的还挺……”


    “我弟弟没那么可怕。”


    “不是不是。”


    雨山遥斗一张脸憋得通红,解释:“你是不知道刚才我多尴尬,我说什么他都只是看着我,也不说话,那表情——”他嘶了声,“活像我在面对的是我未来老丈人。”


    “忧太和我爸爸不一样。”


    “这么说我以后能放心了?”


    他这话听起来她爸很好搞定,已经吃定她似的。


    理纱翻了个白眼。


    “啊啊啊你翻我白眼!嫌弃我!”


    “别叫。”她冷酷地说,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你让忧太去洗澡没?”


    “……没有?”


    “……”


    雨山遥斗一看她的表情,就忍不住嘀咕:“我都还没用过你家的浴室呢,就要让给弟弟了。”


    理纱深吸一口气,咬牙:“所以你就让我弟,穿着湿衣服在外面陪着你坐?”


    “不是,明明是我陪他……”


    “雨山遥斗!”


    “姐姐。”


    一道嗓音裹挟冷风,轻飘飘吹落两人的话音。


    理纱打了个激灵,侧头望去。


    乙骨忧太站在厨房门口,望着他们,一双孔雀蓝眼眸死气沉沉的。


    “有……可以换的衣服吗?”


    他说,语气很淡,视线却飞快下移,似乎是担心又被她批评,但又很快抬起来。


    “我有点冷。”


    理纱张着嘴,忽然失声。


    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太阳穴在突突发胀,可能是被雨山遥斗气的,也可能不是。她只是忽然觉得,此时此刻,自己的目光和大脑好像被什么东西——黑暗的东西强势进驻了。


    片刻后,她意识到自己在看忧太。


    ——是忧太。


    忧太他……他……


    他什么时候长得这么高了?


    理纱茫然地察觉。


    记忆中的那个身影,明明应当是消瘦的、单薄的。但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名少年,臂膀几乎与门框同宽,身高几乎与门高齐平。他站在那儿,竟然直接将后面的客厅挡得严严实实,肉眼望去,只能看到他这个人。


    而他仿若全然不知,只是看着她,或者说,凝视着她,周身盘踞着一种无法言明的恐怖气势。如一头踩着黑暗而来的野兽,因为惹怒了主人而小心翼翼地收起尖锐獠牙,安静伏卧。


    “姐姐?”


    乙骨忧太开口,语气犹豫。


    理纱猛地回神:“我给你拿。”接着,没什么停顿,“你先把姜汤喝了。”


    她看到乙骨忧太微愣,随即露出一个笑脸。


    像是终于得到糖的小孩,充满惊喜和欢愉。


    理纱看得眼眶有点发热,干脆转开视线,又想到什么,看向在这几句话间、放手没再搂她的男朋友:“遥斗。”她说,“可以麻烦你帮弟弟买几件,贴身衣物吗?”


    雨山遥斗嘴角一抽,转头看向窗外。


    黑云压城,磅礴大雨。


    他转回来,用眼神反问:你确定?


    理纱看着他,淡定道:“要一次性的。伞的话,你就拿门口那把,很大的黄色的长柄伞。顺便带上钥匙,就在鞋柜上面。”


    毕竟不能让她弟弟继续穿湿的,会不舒服。


    雨山遥斗:“……行。”


    他应道,走出厨房,与乙骨忧太擦肩而过时乐呵呵开口:“等我回来啊,弟弟。”


    乙骨忧太不为所动,只是垂眸,看着双手捧着姜汤,一步步走来的女人。


    她走得很慢,也很小心。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深红色的姜汤在她的手心摇摇晃晃,将洒不洒,一如他现在的心。


    她太慢了。实在太慢了。


    慢到自己能够清楚看到在她颊边轻轻搔动的黑色发丝,看到她干燥的双唇间因呼吸带出的水意。


    乙骨忧太盯着那份水意。


    直到她站在面前,言简意赅。


    “喝。”


    “……谢谢。”


    他唇角微抿,很小心很小心地接过汤,本来想趁机碰碰她的手指,但不敢。


    温润的热气氤氲在他们的视线中间,乙骨忧太用余光捕获着那道宝蓝视线,将汤碗凑到嘴边。


    接着,像个在沙漠行走多日的旅客终于找到水源,不管不顾,一饮而下。


    为您提供大神 巷树 的《忧太去高专后变得不对劲了》最快更新


    1. 001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