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坟茔

作品:《我死后他追悔莫及

    夜幕被黎明扎穿。


    这一夜的惊心动魄总算安然度过。


    重明鸟双目入药,加上羽族长老的悉心调理,凤翎总算脱险,安然睡下。


    奚玄卿回到玉宸宫,这才脱下被醴泉浸湿,又被一夜风干的大红喜服。


    凡尘境的衣裳不耐穿,布料也差,一夜过去,早已皱巴巴的,像一团破布。


    仙娥来收拾的时候,准备拿去丢了。


    奚玄卿望着它被丢进旧框,盯着看了半晌,才在仙娥欠身告退时,出声阻拦,将其留下。


    可留下了,他也不知道这种不该属于九天境,又破破烂烂如同垃圾一样的东西该放在哪儿。


    他瞥见案桌上那枚宝石匣子,鬼使神差地打开,里头还有小妖怪的翎羽,那是凤翎顽劣,在小妖怪初入九天境的时候,就拔下来给他做成羽衣的翎羽。


    而他在惩刑的那一日,亲自焚烧仓灵羽毛,燃成焰火时,穿着的便是镶嵌这些翎羽的衣裳。


    小妖怪亲眼看着,盯着他衣裳不肯挪眼。


    那双从来娇憨狡黠的眼睛,已经没了……


    奚玄卿意识过来时,已亲手将那大红喜服叠得齐整,同仅剩的翎羽一起锁进匣中。


    一只被拔光翎羽的鸟,还能再生出新的羽毛吗?


    奚玄卿不知道。


    他甚至觉得自己荒谬。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想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他褪去那身衣裳,看着镜前自己的肩,上头烙了一枚小小的齿痕,咬得深,血凝固,已结痂,他伸手碰了碰,蚂蚁蛰了似的微痛。


    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对他而言轻而易举就能抹去的痕迹,他留了下来。


    他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却似透过层峦叠嶂的时空,瞧见了小妖怪躺在他床上,望着镜子,与他对视。


    看见了三百年前,一身绯红,赤足金铃,朝他笑着奔来的小妖怪。


    看见了躺在他床上,眼泪簌簌,无声滴落,原形一点点显露的小妖怪。


    小妖怪瞧见自己又秃又丑的模样,恐惧地浑身觳觫,无助地闭上眼……


    奚玄卿垂睫,不去看了。


    心魔业障,乱他心神。


    他已为仓灵找到一个好的归宿,一方连神都向往艳羡的世外桃源。


    小妖怪的眼睛还会长出来。


    生出一双新的,视物清晰,不再有眼疾的双目。


    他会看遍涿光仙山的葳蕤花草,看遍满山的珠玉碧翠。


    他会在那里安然落居,专心修炼。


    或许,有一天还能脱离妖身,修成神躯,然后……


    然后什么?


    然后让他再来九天境,以新神的身份吗?


    奚玄卿将那属于奚暮的恻隐,当作扰他心神的心魔。


    心魔越酿越深。


    他竟萌生出一个荒谬的念头。


    等到魔域退出界限,九


    天境危机解除,等到与羽族合作结束,再将凤凰丹还给凤翎,他是不是可以将凤翎送回羽族,将仓灵接回来,留在他身边慢慢养好眼睛。


    送走凤翎?


    那凤凰心呢?你不要了吗?


    凤凰心……


    他为何那么执着于凤凰心?


    以前,是想着将凤凰寻回,报了恩情,将心还给凤凰,了结这一场因果。


    后来,他对凤凰心生出隐秘的占有欲。


    他以为自己只是对凤翎身份存疑,想找回献心的那段记忆,予以佐证。


    现在呢?


    自从在问心秘境解封心魔后,他似乎更明白自己的这具身躯了。


    他的无垢之体,想要凤凰心。


    竟像是自己生出了意识。


    比心魔更像心魔……


    扪心自问,若真如愿,让小妖怪回到九天境,那他这算什么?


    是想将仓灵困在自己身边,禁锢在牢狱中,做他的笼中雀吗?


    想啊……


    贪嗔痴恨,爱别离,求不得,欲念,恶念,纷沓而至……


    一阖上眼,那小妖便像是扎根他心底的刺,拔不掉。


    那双娇憨狡黠的瑞凤眼,睁得圆润,一笑起来,靥上梨涡绽开,再苦也总带着甜。


    桌上,沉甸甸的罪案公文下,还压着小妖怪写的潦草字迹。


    窗外,弱水畔,凤凰花树上早已挂上月下仙人的姻缘红线。


    似要到凡尘境的七夕节了……


    三百年前的七夕节,奚暮从问心秘境中带出一枚缀着金铃的红线,绕在小妖怪的脚踝上。


    如今,三百年都剪不断理还乱的姻缘线,终是被他一把火,随着小妖怪的翎羽一同烧成灰烬了。


    但他终究不该去打扰仓灵了。


    怕自己控制不住,去毁灭引起自己心魔的东西。


    也怕自己会动心,想要做回奚暮。


    更怕仓灵厌恶自己,口口声声说自己只是替身,不是奚暮。


    他换回九天境神尊的白袍。


    将那本潦草字迹的书册塞进宝石匣子,同翎羽与喜服一起,放进永不开启的密室之中。


    推门而出。


    却不知,隐秘角落里,那枚宝石匣中骤然燃起一簇火焰。


    烧毁了翎羽,也将喜服和书册焚成灰烬。


    腹中凤凰丹骤然烫了下。


    他眉头微皱,眼皮在跳。


    奚玄卿看着满身狼狈,跪在眼前的心腹仙侍,又望了眼一脸颓色,疲惫不堪的九方遇。


    耳边嗡鸣,似灌入深海,溺水一般。


    隐隐间,恍惚有金铃响声,阵阵袭来。


    再回过神,才发现那不过是檐下雨霖铃,被风吹得响动。


    “我想带走他,他一定不会愿意被你安排。”


    “我没留神,他本来一直睡着,哪知道……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凡尘


    境我翻了个遍,没找到……”


    “我实在不知道他会去哪儿……”


    九方遇捂着脸,声声说着,语无伦次,他极疲惫,又极崩溃,一双眼猩红,满是血丝。


    他发了疯一样跳起,紧攥奚玄卿衣领,目眦尽裂。


    沙哑的嗓,声声吼道:“你告诉我,是你偷偷将他藏起来!你根本不打算将他送走,他还在九天境对不对?什么送走都是骗我的,你不想让我找到他,你把他藏哪儿了?你的寝殿密室里对不对?啊?你说啊!!”


    “我不知……”


    过了很久,他说:“我不知道。”


    他面容疲态,除了听闻消息起初的失神之外,整个人像是要再度化为石形一般。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你就是知道的太多了,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你就是奚暮!你知道你就是他要找的人!”


    “他找了你三百年……”


    “三百年啊……若是个凡人,三生三世都能这么蹉跎过去了,偏偏他固执得要死……”


    奚玄卿疲态愈显,面如金纸,偏无半点情绪。


    只捏着九方遇的手,拽开。


    他垂眼思忖了会儿,漠然道:“我想偿他些许,想送他去涿光仙山疗养,他不愿,便离去了。”


    他顿了顿,又言:“既不回头,何必不忘,他不想留在我给他找的居所,便是想彻底结束这一切,至此,因果皆散,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


    九方遇都气笑了,他怔怔看着奚玄卿,笑得凄怆森然。


    骤然,一拳头捶在那张冷的令人讨厌的脸上。


    “你连他的眼睛都剜,算什么两不相欠?”


    “神尊!”


    跪着的仙侍急切道:“九方上神,您何必这般?您怎么能怪神尊呢?神尊明明已给他安排好了一切,您非要同我争抢他,才……才不留神将他弄丢了。”


    “闭嘴!”


    九方遇死死盯着奚玄卿皲裂渗血的唇角。


    “行,你说你们两不相欠,你亲口说的,你别忘记!”


    “若我找到了他,你也别再出现了,算我请你。”


    九方遇转身就走,卸去腕上神徽护甲。


    那是他刚晋为战神时,奚玄卿送他的,他本以为他们师兄弟之间即便有龃龉,但终究还是同门,共守着四海八荒三重境。


    如今,他觉得可笑。


    “不爱一人,如何爱苍生?”


    九方遇想,自己的凡尘劫一直都没结束,他是真的爱上了仓灵。


    如若不爱,为何渡劫失败?


    真正遗忘的人,是不会渡不过这场劫的。


    譬如……奚玄卿。


    “奚玄卿,我做不成你那样的,你让我觉得……你很假。”


    “他不欠你的,但他欠我的。”


    “他必须还我。”


    九方遇走远了,或许是去凡尘境找


    仓灵了。


    奚玄卿想,仓灵既然不愿意去他安排的涿光仙山,自然也是不愿跟九方遇走的。


    天地之大,他总能找到他的容身之所。


    小妖怪性格倔强,要强,从不愿向谁低头。


    三百年前,他就惜命得很。


    自然不会做什么傻事。


    许是……找个谁也寻不到他的去处了吧。


    腹中凤凰丹烫得很,奚玄卿还未想出缘由,便见栖梧宫仙侍来报。


    凤翎骤然心痛,如今已昏厥过去。


    凤凰丹,凤凰心同时有了极端反应,奚玄卿急忙去见凤翎。


    那颗心在衰败。


    他体内的凤凰丹也在溃散灵息。


    “怎么回事?”


    羽族长老和司晨都抢着要开口,却被奚玄卿一眼瞪去,闭了嘴。


    巽何被他请来,探看凤凰心后,皱眉道:“如你说见,凤凰心在败损,他身体孱弱,根本承受不住凤凰心的力量。”


    “如何治?”


    巽何不慌不忙地摆手道:“等着吧,凤凰不是会涅槃嘛,大涅槃要身死之后,但他这毛病不难治,心坏了,经历一次小涅槃就恢复了。让凤凰火烧一烧,就治好了。”


    他不喜欢凤翎,为其治病,不过是看在奚玄卿的面子上。


    涅槃重生所经历的苦痛,是万千生灵都承受不住了,唯凤凰心智坚定,才能成为这世上唯一能涅槃重生的神明。


    但是这种向死而生的事,能不经历自然是最好的。


    奚玄卿皱眉:“他已服下以重明鸟双目为引煎的药了,为何不见好转?”


    “谁跟你说他服的药里有重明鸟双目了?”巽何诧异道:“我是瞧出他服了灵药,但成份里根本没有什么重明鸟双目。”


    “……”


    奚玄卿面色已极为难看,他盯着那羽族长老和司晨的时候,极为骇人。


    司晨修为不济,禁不住威压,跪倒在地。


    羽族长老谨慎地看了眼抖如筛糠的司晨,又对奚玄卿道:“许是……许是老朽认错了,那小妖……应当不是重明鸟……”


    巽何懵了:“什么意思?”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奚玄卿:“你剜那小妖的眼给凤翎入药了?”


    奚玄卿看着殿内的人,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他倏然惊醒。


    一记轰鸣洪钟敲在额前。


    小妖怪不是重明鸟。


    他失了眼睛后,再也不会长出来了……


    “神……神尊……”


    凤翎醒了,他掀开眼,泪盈盈的,委屈地寻着奚玄卿衣角,攥在手里,哭着说:“我,我的心好痛。”


    可这一次,一惯宠他的男人没有说话,只垂睫定定地看着他。


    凤翎有点害怕了,特别是被奚玄卿这么盯着不说话,凤翎觉得奚玄卿简直想把他眼睛抠出来。


    巽何到底还是给奚玄卿面子的,费时费力地倒腾出


    一味压制凤凰心,暂缓损耗的药。


    凤翎瞧起来似乎好受多了,脸色都红润起来。


    却愈发心底惴惴。


    这一日,他终于没忍住,偷偷去了趟凡尘境。


    虽然,司晨养的死士确认那小妖已死,通过法器带回的画面,足以确定仓灵死的干干净净,就连魂魄都在这个世界上寻不到了。


    只是烧成了灰,捧都捧不起来。


    可还是没有如愿让他的尸块落在自己手上。


    凤翎觉得司晨手下这个人办事不行,怎么能留下痕迹呢?


    想起那天奚玄卿看他的眼神。


    他有点怕了。


    他怕有一天,奚玄卿会去凡尘境,寻到那个叫沧茫道的地方,在一片如霜的芦花丛中,寻到一处坟茔。


    他怕他会看到那个小小的坟墓里,躺着相拥成烬的两个人。


    即便烧成了灰,他也怕奚玄卿认出,那是仓灵。


    那是……凤凰。


    他必须毁干净一切!


    他要将凤……不!是那该死的小妖怪彻底毁掉。


    好在,仓灵眼睛没了,注定了灵魂会从双窍中消散干净。


    他,再也没有涅槃重生的可能。


    即便是上古凤凰。


    孤冷月色下,凤翎站在坟茔前冷冷看着,脸上再无做作出的柔弱娇气。


    他装了瓶弱水带来,要将灰烬也消融。


    耳边风声沙沙,眼前芦花飘摇。


    正要倾倒弱水的手一顿。


    凤翎浑身一凛。


    无人荒野,为何他会听见脚步声,在身后,正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