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梳着高马尾，脸上打着颜色很嫩的腮红，靠近后看到她鼻尖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黎川问她：“我刚才也录像了，看吗？”


    江月摇头，她不好意思看见自己穿着中学制服跳舞的样子。


    咖啡店里很热闹，距离女主角到店的时间越来越近，男主角不断在看手机，忽然他说：“她们马上就要下车了。”


    他的朋友大声喊：“快各就各位！”


    江月一下紧张起来了。


    咖啡店里所有的灯都关上了，气球、鲜花铺满地面，电子屏幕在滚动播放两位主角恋爱多年的点点滴滴，男方还请了专业的跟拍团队，在门口等着。


    店里这么多人却静悄悄的，能听到电梯到达“叮——”的一声，有女声传来，“这里我还第一次来。”


    江月站在舞台边，踮起脚尖越过人群朝门口张望。


    玻璃门上方的铃铛发出清脆声响，门被推开了，一个女孩保持着推门的动作，一脸惊讶，“什么情况？”


    然后看见左右两边都是认识的人，她更惊讶，“啊？！”


    她身后闺蜜催促她进来，两边的亲友开始拉响小礼花，给她撒花瓣，惊讶几秒过后她应该是明白了，不再说话。


    就这样，江月看见女主角走到舞台边缘，轮到她们上场跳舞了。


    江月没有那么兴奋高兴了，因为她直觉女方不喜欢这个。


    两分钟的台上时间好漫长，她看见台下女方闺蜜要给她带上简易头纱，她拒绝了几次。


    轻松的背景音乐听起来一点也不轻松了，舞蹈结束，江月退场的时候更加紧张了，是和刚开始不一样的紧张。


    她到台下，找到正在回看录像的黎川，悄悄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臂。


    “怎么了？”他视线低垂看她。


    ——不太好。


    是真的不太好。


    女主面色尴尬被推上台，男主要单膝下跪时她一把拉住，“你要干什么？！你先站好。”


    台下哄笑，男的傻笑，女主更尴尬了。


    男主很紧张，握着话筒声音颤抖：“今天是我们恋爱的第2520天，我……我……”


    他忘词了，干脆一鼓作气说：“嫁给我吧！”


    他们的亲友，连同咖啡店员工全部开始鼓掌，只有江月藏到了黎川身后去。


    黎川回头低声问：“这么难受吗？”


    她难受，看不得任何希望落空的瞬间，也不敢看女生越来越尴尬的神色。如果女生拒绝，她想象现场的情形她会难受，但女生如果受这种氛围影响，被迫同意了，她更难受。


    到底为什么要大庭广众之下求婚啊。


    女生把话筒拿开，带点抱怨说：“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这下黎川也知道今天不会圆满收场了，他握住江月的手腕，拉着她从人群里走出去。


    玻璃门在身后关上，江月觉得好受了一些。


    他们在楼梯拐角处暂时等着，黎川站在台阶下，江月站在两个台阶上，这样他们才能平视。


    ——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很简单啊。”黎川马上说，“男的当着大家面给女朋友道歉，说自己考虑不周就行了。”


    ——他会不会觉得在朋友面前丢人，然后生气，迁怒女朋友？


    这是江月最担心的。


    黎川却说：“有什么丢人的，这次没有成功，下次再接再厉，不过最好换种求婚方式，这样……”


    他琢磨了一下用词，“很蠢，好像冤大头，你知道他包场一天多钱吗？”


    江月歪脑袋。


    黎川笑起来，“打完折八千八，你看袁聿现在装得一本正经，实际他都快高兴飞了。”


    只是八千八变成了一场闹剧，隐约的争吵声传来，越来越激烈，甚至有桌椅倒地和怒骂声。


    黎川皱起眉：“我去看看，你呆在这儿不要动。”


    店里发生的事情是黎川告诉江月的。


    女方的闺蜜和男方的朋友吵起来了，越吵越上头，扔东西掀桌子，又上升为肢体推搡，袁聿正要报警，黎川嗓门巨大“干什么！”进门把推搡最激烈的人群分开，现场没有人能比得过他在健身房辛苦练出来的肌肉力气，很轻松平息了纷争。


    而袁聿又得到一笔额外物品损坏赔偿费用。


    咖啡店下午六点就关门，并且第二天也不能开门。


    黎川第一反应是问江月：“那你明天不是可以休息？我们去玩吧！”


    袁聿横眉竖眼，“我呢？”


    “你当然要忙要重新布置店里啊，你怎么能跟我们一样。”黎川终于能摆脱他，开心的不得了，“辛苦老板，老板辛苦。”


    黎川说晚上送江月回家，顺便商量一下第二天出行事宜。


    可江月坐在机车后座压根不能进行任何交流，等红灯的时候江月把手放在他肩膀，轻轻捏了捏，但他以为红灯太久，她等着急了，握住她的手安抚地轻轻攥了一下。


    江月的手立刻握成拳头，他留下相握的触感久久不散。


    太奇怪了。


    她的心咚咚乱跳了一阵。


    到了小区门口刚好是黄昏，暗淡橘色夕阳从楼间树影透出来，小区内路灯还没有亮。


    黎川停了车，江月下车摘下头盔，但目光不肯看他。


    黎川打开头盔镜片，“我能送你到楼下吗？”


    江月把头发撩到耳后，站了一会儿有了勇气正视他。


    黎川那一双眼睛分外引人瞩目，他和她对视着，再说了一遍：“我送你进去吧，我们可以边走边聊。”


    小区老旧没有人车分流，道路一侧停满了车，另一侧机动车和自行车、电动车混杂行驶，他们走在台阶上的人行道，一人拎着一个头盔。


    “这里的树有十几年了吧。”


    江月点头。


    “你在这儿也住了十几年吗？”


    点头。


    “我从小在城东长大，对这片不太熟，第一次知道这里。”黎川说，“你有的时候晚上回家很晚，家里人担心吗？”


    江月在手机上打字给他。


    ——我一个人住。


    黎川怔了一瞬，“家人不在本地？”


    江月犹豫了一会儿。


    ——我的家人


    打字停止，光标闪动。


    她删掉，重新输入。


    ——我家里只有我一个了。


    黎川脚步停下，他盯着那一行字看了几秒钟，好像没有第一时间理解。


    他眼眸颤动，缓缓露出震惊、无措，他长时间凝视着她，眼睛慢慢红了。


    “一个人……”他轻声重复，在舌尖品味这三个字背后的重量。


    江月有些难为情，因为黎川看起来快哭了，她犹豫该说点什么。


    ——其实还好


    ——没事的


    ——我没有那么


    她停下了，打不出“可怜”二字，她抬头看着黎川。


    一群小孩骑着车子吵闹路过，路边灯亮起来了，黎川眼睛里有点点亮光，他把头盔的镜片合上，遮住自己的眼睛。


    “走吧。”他带着鼻音。


    戴着头盔走路是很奇怪的，有擦肩而过的阿姨回头笑他，有孩子在黎川背后大声说：“那个哥哥戴头盔！”


    黎川无动于衷，直到走到江月家楼下。


    他跟着停下，“是这座楼？”


    江月点头。


    “在这里住了多久？”


    ——十七年，上幼儿园后住进来的。


    黎川把头盔摘下，“这么久……那个时候……”


    他没有说完，但江月明白他想问什么。


    ——那个时候我的爸爸妈妈都在的，还有奶奶也在。


    这就意味着，十七年间，她接连失去了家人。


    黎川的喉头哽住，他转头看着别的地方，过了一会儿又把头盔戴上了。


    江月微微笑起来。


    ——没事的。


    她想说点别的。


    ——一楼楼道下面有我奶奶的早餐车，想不想看看？


    用油布遮起来的的木制餐车干干净净，一张泛黄的纸板上用笔写着“手工馄饨包子豆浆”，锅碗瓢盆和板凳见缝插针地挤在车上。


    ——奶奶在附近菜市场卖早饭，卖了好几年。


    ——车上粉色塑料凳是我的。


    ——我每个月都会打扫。


    楼梯道逼仄狭窄，黎川需要微微弯腰才能走进去，空气中有灰尘和霉味，灯光昏昏黄黄，人声从遥远地方传来。


    “这种车很少见了，想留作纪念吗？”


    江月爱惜地抚摸木质台面，嘴角噙着微笑。


    ——奶奶靠这辆车供养我上聋哑学校。


    接下来，她打字的速度很慢很慢。


    ——也是在收摊的路上，奶奶车祸去世了。


    她的记忆回到高一那天，她像做梦一样到了医院，得到了奶奶抢救无效的通知。后来看到出摊用的锅碗、早餐车没有一点损坏，可是奶奶没了。


    ——很奇怪，对不对？但是后来有人告诉我，是因为关键时刻，我的奶奶怕早餐车坏了不能出摊，拼尽全力保护了车子。


    她没有明说，黎川也明白了。


    江月的奶奶怕早餐车坏了不能出摊，没有收入，不能让江月上学，情急之下做了错误的选择。


    头盔里面几乎盛满了泪，他感觉自己快要溺死了，胸口沉闷无法喘息。


    她是怎么度过那段日子的呢？会不会很害怕？会不会整天在哭？


    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什么是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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