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悯秋(终)
作品:《捕蛇者说》 或许是几年以后,又或许是几十年,洪习再次见到了何悯秋。在她当年走后,洪习已然记不清自己独自度过了多少个春去秋来。
他对于时间的概念本就有些模糊,只记得何悯秋走后,再也没有人能够与他推心置腹地彻夜长谈了。
“悯秋,你……”
他本想与往常一样,自在地与她清谈,可刚抬眼便看见了她眼尾那道血淋淋的刀痕。
“洪先生,”何悯秋勉强地笑着,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她的青衣半数都被血迹染红,看起来触目惊心。
洪习见状顿时心如刀绞,可他刚刚分明还没见到这些血迹。
何悯秋这边未能等到洪习的回复,似乎有些焦急,可她才刚刚迈出两步,就突然晕倒过去。
顿时,大片的血迹从她身上渗透出来,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庭院泥土。洪习见状连忙将她抱了起来,带到了藏书阁深处的密室中。
他不清楚何悯秋为何会伤的这么重,可他愿意相信他的学生。
毕竟这个孩子晕倒前的最后一刻,还给自己施了个障眼法。
洪习想到这里无奈地笑了笑,似乎忘记了自己与何悯秋也差不了几岁,是学宫历年来最为年轻的主教。他看着何悯秋不甚安稳的睡颜,心中五味杂陈。
她的伤势很重,必须立刻医治。可洪习知道,自己此时不能明目张胆地叫医师过来。当时她是翻墙进来的,定然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行踪。自己今日若是请了外人来医治的话,那不是直接暴露她的位置了吗?
可如果自己来为她医治的话,恐怕也不可行。一来自己并非医师,只懂得一些简单的药理;二来,终究是男女授受不亲……
他心中犹豫着,手上却早已翻出了金疮药和绷带。他努力地回想着书中医者救治他人的描写,紧张地为何悯秋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上药,然后在仔细地缠上绷带。
做完这一切,他早已是大汗淋漓。可他依旧不敢有丝毫松懈,连忙将那些染血的物品擦拭干净,然后脱下自己最常穿的那件灰蓝色长袍,走到庭院中清洗。
何悯秋足足昏迷了两天,直到第三天傍晚才逐渐苏醒。她看着自己身上的绷带,又看了看门口正在“面壁思过”的洪习,一时间有些失神。
洪习本以为她会因为自己的唐突而愤怒,甚至怨恨自己。可他等了好一会,却只等到了何悯秋一阵愉快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洪先生!您这个打结也太丑了点吧。”她毫不避讳地摊开手臂,露出了肩膀处那个不甚美观的绷带结。
似乎还和在学宫时一样啊……洪习一时间有些恍惚,手中的汤药不自觉偏了几分,撒在他虎口处。
直到滚烫的感觉传来,洪习才猛然回神。好在何悯秋此时的注意力并不在他手上,否则他那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师长威仪怕不是会荡然无存。
虽然他在何悯秋面前本来就没有什么威仪。
他盯着何悯秋喝完了那碗汤药,眼底流露出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心疼。待到她稳定后,洪习才终于问起何悯秋负伤的原因。
何悯秋短暂地沉默了一会,眼底似乎有着滔天的恨意:“我父亲不在了,现如今边沙郡都是我三叔的势力。”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三叔怕我有朝一日会报复他,于是就把我许配给了临安苏氏的大公子。”
“说什么门当户对年龄相仿,又曾经是同窗,彼此之间肯定有深厚的情谊。呵,谁不知道我当年在学宫与他最是不对付?”
“说的好听,实际上只不过是想利用我笼络临安苏氏的势力罢了!”
她说得激动,不慎牵扯到了伤口,痛苦地“嘶”了一声,不过似乎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我自然是不从的,毕竟我这半生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不做别的男人的附属品。于是我就逃了,可谁知他们竟因此恼羞成怒追杀于我。”
“‘他们’?”洪习握住了何悯秋颤抖的手,“是边沙郡那边的人吗?”
何悯秋苦笑一声,拉了拉自己的被子:“不止,还有苏氏的人。”
“据说那位苏大公子已经有了心上的姑娘,对这桩婚事也是极为不满……可却是连半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说到最后声音带着些颤抖,眼眶微红,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她不明白,为何苏明哲就这么接受了这桩婚事,明明大闹一场就好了啊……
洪习轻轻地拍了两下她的后背,然后默默起身离开,为她带上了门。
他自然知道何悯秋是翱翔于九天的鸿雁,岂能被困于那四方宅院之中?可是他如今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此后的每一天,他都细心地照顾着何悯秋。看着她的伤势一天天变好,自己悬着的心,也总算是稍微放下了一些。
半个月后,他储存的所有伤药都用完了,不得已,他只能去学宫之外的药铺去抓新的草药。回来时已然是傍晚,当他走入藏书阁时似乎感觉到窗外有一道背影一闪而过。他顿时有些紧张,连忙走进了最深处的密室。
好在何悯秋此时安然无恙,她对此似乎也并没有察觉。约莫半个时辰后两人一起吃了晚饭,两人似乎都有些饿了,吃得很干净。学宫大多数时候只提供素菜,不过味道不错。
然后洪习监督着何悯秋喝了今日份的汤药,又帮着她换了绷带。此时他再触碰到何悯秋时,已然恢复了当年还未知晓她女儿身的从容。又或者说,他终于再次将何悯秋当成最纯粹的挚友看待。
他本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伪装的这段时间足够何悯秋伤势痊愈离开学宫……
还记得那日正好下着雪,纷纷扬扬的很是漂亮。洪习与往常一样赶往藏书阁,只是脚步被积雪拖得有些沉重。
可还未到门口,他便被一名不速之客拦住。他诧异地抬起头,却对上了路仁哲略微发福的脸。
“路兄这是何意?”洪习紧张地后退两步,神色很是僵硬。
“没什么,”路仁哲高高在上地说道,然后慵懒地伸出手,旁边的一位随从见状连忙为他递上了一份药方。
“路某只是想问问洪……主教,”他将‘主教’两个字咬的很重,显然还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您最近是哪伤着了啊?要用这么多药材调理。”
“你进了藏书阁?”洪习盯着那张药方,有些难以置信。
路仁哲看着他恼怒的样子,心情大好,仿佛自己刚刚撕碎了一名伪君子的皮囊。
洪习,既然是老鼠,就应该滚回你的阴沟里!
他畅快地大笑几声,随即狠戾地对上洪习的双眼:
“你说这个破房子?那我自然是进了。要不然怎么知道你……私藏了何小姐这么久呢?”
“啊不对,”他故意说道,“马上就是苏夫人了。”
“你简直是信口雌黄!”洪习并不擅长掩饰,说这句话时,语气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路仁哲闻言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我本也没想过能从你嘴里问出什么。毕竟你与那何小姐,可是‘情真意切’啊。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临安苏氏会怎么样?”
他冷笑着威胁道,没有再管洪习的举动:“我知道这里面有密室……给我搜!”
几十名随从得令,瞬间纷纷涌入藏书阁。古朴的地板与楼梯被他们踩得吱吱作响,他们粗暴地检查着里面的构造,为此甚至推翻了好几排书架。
“够了!”洪习愤怒地呵斥着,想要冲进去阻止他们的行径。可刚刚走到门前便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打了出去。
他艰难地直起身,却还是没忍住吐了口血,他有些不解,如果这掌出自路仁哲的话,不会有这么强的内力才对。
他抬起头,却是面对着他曾经的学子——苏明哲。他依然是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眉宇微蹙,看向洪习的目光似乎有些嫌恶。
“洪先生,本公子今日念在师生之谊不取你性命,还望你从今往后不要再一错再错。”
“毕竟妄图与临安苏氏作对的人,永远就只有死路一条——”
他说完这些,便无视了路仁哲向藏书阁走去,浑身释放出的气压有些可怕,让人有些难以呼吸。
洪习艰难地迈步,想要追上苏明哲。他的胸腔仿佛撕裂一般疼痛,内脏似乎也受了损。
路仁哲见状连忙在他的膝盖上狠狠敲了一棍,使洪习被迫下跪。紧接着,他有些试探地看着苏明哲。少年神色如常,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场索然无味的布偶戏。
“我倒是要看看,一个残废,怎么做学宫的主教!”路仁哲狞笑着,看向洪习的眼神有一种诡异的兴奋,仿佛是一只咬住猎物脖颈的狼。
他不顾洪习的挣扎与训诫,泄愤似的在他身上落下来第二棍、第三棍……
洪习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昏过去的,只是当他醒来之后,青城学宫早已不复曾经的模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