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作品:《折春茵

    三日后,陈留侯府的迎亲队伍如期上门。


    被派来负责迎亲事项的是陈留侯府的陈管事,队伍盛大而喜庆,沿途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将顾家所在的正平坊堵得水泄不通。


    礼仪即毕,识茵手持障面的团扇,被侍女扶上侯府迎亲的马车。车外鞭炮乍起,鼓乐齐鸣,一片乱糟糟的闹哄之后,张红悬彩的马车开始走动起来,载着她走出了这个住了十六年的家,向着未知的命运驶去。


    迎亲的队伍有如一条赤龙在沟壑里游动起来,一眼难望到尽头,附近居住的百姓都跳上低矮的坊墙争相以观,向队首看去——一应都是迎亲的规制,独独没有本该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的新郎。


    不明就里的百姓开始议论:“怎么不见新郎。”


    “没听说吗?侯府的二公子受了重伤,就剩一口气了,这会儿迎顾家娘子过去,就是为了冲喜呢!”


    “都不能迎亲了,难道还能行事?那一辈子也就只能守活寡了,小娘子嫁过去得多委屈呀!”


    “对了,那位二公子不是还有个状元郎哥哥吗?听说还是双生子呢,要我说啊,这反正都长得一样,干脆洞房夜就叫兄长代劳得了。反正新妇们也分辨不出来……”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哄笑,淹没在近乎喧天的鼓乐声里,悬金饰玉的婚车中,识茵却是听得分明。


    被人如此调笑,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而是对那人的好奇。


    事实上,她亦是听说过这位未来的大伯的。此番想要过门完婚,也有几分是因为他,那位天赋异禀的状元郎——谢明庭。


    听闻他与她的未婚夫虽是双生,却是截然相反的人,夫……夫君习武,他便习文,夫君性格跳脱开朗,有如雄鹰幼麟,他便沉静深邃,有如溪涧美玉。


    也是因此,那些见过他们的小娘子都说,尽管他们相貌相似,却能一眼就辨出孰兄孰弟。


    然后就是前年的春闱,他连中三元,被女帝亲口夸赞为“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听闻,女帝的正牌丈夫楚国公为此好一顿吃味,遂在朝中传为美谈。


    不过识茵知晓他倒不是因为这个,一来他相貌俊美,风姿卓荦,二来身为侯府世子,他身上并无一丝膏梁习气,早在夺得状元之前就已是京中少女们的梦中情郎了。


    此后入职大理寺,位列少卿,也是出了名的行事公允,断案如神。


    识茵之所以特别注意他,也正是为此。


    她六岁那年的元日,父亲去世,母亲回了娘家改嫁,还没有半年,便离奇地消失了。


    虽说家中都传母亲是与人私奔了,但她却并不相信,因为在那之前母亲曾亲口告诉她,会在端阳节接走她,但也是那一天,传来了母亲的死讯……


    视线重新聚焦于团扇上以金丝银线勾勒出的鸳鸯戏水,识茵回过神来,放下了举得有些酸软的手臂。


    听说,听说她的那位大伯在大理寺掌管刑狱,有这层关系在,入府后,她想要去求他帮自己找找母亲。


    只是听闻大伯性情冷淡严厉不好相处,自己身为弟妹,也应避嫌,事情就得徐徐图之了……


    她也不打算回顾家了,就必须在陈留侯府站稳脚跟。


    *


    铜驼坊,陈留侯府。


    与盛大的迎亲队伍不同,因今日新婚的主角新郎官不便,这场大婚并未宴请宾客过府观礼,府中冷冷清清,唯有新郎所居的麒麟院里才能觑见几分喜庆的红色。


    良辰将至,婚车已至铜驼坊,眼下,识茵那位尚未谋面的婆母武威郡主叱云玉萼,却还身在正院临光院中,等着仆妇前来回话。


    “鹤奴还是不肯?”


    新点华灯照得她脸上的怒气无处遁形,得了仆妇肯定的回答后又大怒:“真是反了他了!连我这个做母亲的话也不听!去,拿这根御赐的九节鞭去,把他给我捆了来!”


    她抽出缠在腰间的软鞭,一抬手,却露了层层赤红袍袖下的素袖,是一个母亲在为死去的儿子戴孝。仆妇心头一酸,哽咽着跪下:


    “郡主,世子与二公子感情一向深厚,眼下二公子尸骨未寒,您却让他兼祧二公子的新婚妻子,这,他心里能好受吗?”


    叱云氏愈发愤怒:“就因为麟儿已经死了,这个婚,他才必须得成!”


    “麟儿连个血脉都没能留下,将来孤魂野鬼无人祭祀,他心里就好受了吗?再说了,麟儿的死府外尚且能瞒住,新妇这个枕边人如何能瞒住?现在新妇马上就要过府了,他不兼祧谁能兼祧?”


    外人不知的是,谢家二郎并非身受重伤,而是径直死在了建康,连具尸首也未能运回来。


    他是为女帝查军饷去的,显是遭到了报复。初得到消息时,叱云氏近乎晕厥。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儿子才二十二岁,妻与子俱无,到地下后也孤零零的。所以,他喜欢的姑娘她会替他娶回来,他没有的子嗣她会让顾氏生下,将来过继给他,让他这一脉香火不至于断绝。


    至于向谁借种呢?自然就是她的大儿子谢明庭了!


    他们本是双生子,当初长子只早生了一刻钟的时间,由此被立为世子。在叱云氏眼里,他占了弟弟的嗣子之位,如今让他代替弟弟和新妇生子,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谢明庭不同意。


    自然,这等荒谬又有违人伦的事,换成任何一个三观正常的人皆不会同意。何况兼祧之事本就敏感,谢明庭又是在大理寺为官,若被有心人诬告为与弟妹通|奸,仕途全毁不说,更会遭至流刑。但叱云氏更在意的,却是长子的忤逆。


    叱云氏最终亲自走了一趟。


    鹿鸣院与麒麟院只朱墙修篁相隔,青松翠柏,古朴森森,偶有几只雀鸟停留在被夕光照得朦胧一片的人面纹瓦当上,落寞又孤寂。


    院中仆妇杂役皆已屏退,金乌西坠,花影满窗,妇人激动的争执声自窗中泻出:“……麟儿是你的弟弟,你一定要这般狠心吗?”


    “你弟弟不明不白死在江南,朝廷连他的尸首也不还给我们,只叫我们一味遮掩着,做出他还没死的假象。可新妇子毕竟是个外人,还未知品行,这时候你不去代你弟弟拜堂把人笼络着,事情泄露了可怎么办?”


    书案前站着个褒衣博带的青年人,姿容俊美,风仪楚楚,神情掩在入窗夕色下,轮廓如冰玉剔透。


    叱云氏发作的时候,他沉默得就好似山峦在水面投下的静影。


    待她发作完毕,才淡淡道了一句:“圣上只让我们对外隐瞒云谏的死,并未让母亲自作主张为他完婚。”


    “母亲究竟是出于何私心要顾氏女过门,母亲自己心里清楚。”


    叱云氏心中有鬼,几乎被这一句噎死。面上仍是哀戚悲态:“是,母亲知道,当年母亲送走了你,偏心你弟弟,你心里有怨……”


    “可这些与你弟弟又有什么干系呢,决定是我和你父亲做的,后来你父亲不也把你接回来补偿你了吗?你父亲在的时候就偏疼你,我自然就要疼他多些。况且你弟弟也常常劝我,要多关心你,许多事是母亲自己对不起你……一切都是母亲的错,你莫要迁怒到他身上啊……”


    叱云氏说着便恸哭起来,从来以刚强面目示人的将门虎女,哭来竟也一样的肝肠寸断、使人动容。


    对面的青年郎君却冷冷地侧过眸来,目光森冷,如剑如矢,叱云氏余光瞥见,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他竟还记在心里!


    他是她九死一生生下来的,自然什么都该听她的,过去的那些事,难道还抵不过她的生育之恩么?


    所幸只是一瞬,他目光轻飘飘地自她身上掠过:“母亲多虑了。”


    “阿弟的死,儿也很意外。”


    青年郎君长睫微敛,如金石缄默无声,仿佛方才一霎而过的寒芒剑影只是叱云氏的错觉。她微愣了一刻,仍是苦苦哀求:“他是你的手足至亲,你就替他和顾氏拜个堂吧……他长到二十二岁,还是头一回如此喜欢一个女子,巴巴地央我去提亲。”


    “鹤奴,就当是母亲求你了不成吗……”


    室中清漏沉沉,落针可闻,窗边则隐隐约约传来喜庆的唢呐声,是新娘的婚车近了。


    青年依旧无所动容,置若罔闻。正当叱云氏欲以一跪相胁迫时,青年终于淡淡开口:“知道了。”


    “母亲请回吧,容儿更衣,再见新妇。”


    一直到步出鹿鸣院的时候叱云氏还有些想不明白。这,这怎么又同意了?


    这个儿子是寤生,生产的时候叫她吃了好些苦头,加之他幼时曾被道士言两兄弟命理相克,七岁之前不得共存,武威郡主私心里更喜欢小儿子,厌恶寤生的长子,遂将他送去了建康故宅,寄养于族人家中,待被接回后性情冷淡,所以从来就不大喜欢他。但母子间也从未起过大的冲突,他缘何会用那般仇恨的眼神看自己?


    叱云氏心思惴惴,不得其解。一旁的心腹秦嬷嬷却于此时插话道:“郡主方才何必把话说得这么直。”


    “青年郎君们大多性情高傲,何况是咱们连中三元的世子爷?他对二公子的兄弟情谊是真,可他有自己的自尊也是真,身为男子,又有谁愿意去做旁人的替身呢?您把话迂回着说,世子爷也就不会忤逆您了。”


    当局者迷,郡主偏爱二公子,与世子亲缘淡薄,也并不了解自己的儿子。


    但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可都看在眼里,世子他,从来就不喜欢被当成二公子,否则也不会执意长成与二公子截然相反的样子了。


    武威郡主不以为然:“他是我的儿子!自然我叫他做什么都是应该。”


    二人的说话声淹没在影影绰绰的喜乐声中。窗边,高大俊美的青年仍负手而立,透过窗前一丛婆娑花影,面无表情地看向西边红绸遮月的麒麟院。


    身后的桌案上,静静摆放着一套方才送来的喜服。侍女小心翼翼地提醒道:“世子,时辰快到了。”


    “知道了。”他漠然应,“你出去吧。”


    事实上,弟弟的死,谢明庭从来就不是很信。


    说来或许没人能信,他与弟弟既是双生,便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之感应,此番弟弟被女帝秘密派往江南,他确有几次察觉到他的紧张,但并非致命的威胁,更不可能令他赴死。


    云谏,应是被圣上留在了江南,假托病重回京,在替圣上查些什么。越做出这些遮遮掩掩之事,才越叫圣上想查的人相信云谏的“死”。


    母亲将顾氏女迎进门自是为了她的私心,但若云谏假死之事因之泄露,在陛下面前却不能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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