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柳三变

作品:《北宋论贱实录

    夜深人散后,阁子内传来浅唱低吟。


    “万恨千愁,将年少、衷肠牵系。


    残梦断、酒醒孤馆,夜长无味。


    ……


    无人处思量,几度垂泪。


    ……”


    阁子外的回廊中,贾氏兄弟窃窃私语。


    “哥,他这是唱的甚?”贾义一脸懵逼地问道。


    “贤者时刻,感伤过往罢了。”贾仁笑道。


    “哥,我听不懂。”


    “人在外地,嫖到思乡,他的这阕词,深刻反映了一个资深嫖客的矛盾心理。”


    贾义狐疑地看了一眼兄长,道:“真的吗?”


    贾仁呲牙道:“为兄熟读《宋刑统》,还会骗你不成!”


    却不想,贾仁的声音大了些,被阁子内的人听到了。


    “门外何人?”


    贾仁对着房门回道:“在下贾仁,携舍弟贾义从京城而来,受人之托,为柳官人带来书信一封。”


    门没锁,贾仁推门走了进去,贾义紧随其后。


    入内,便见一青衣男子坐在桌边,一手持盏,一手扶额,双眼迷离,醉态横生。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后世熟知的白衣卿相、奉旨填词柳三变。


    彼时的柳三变,四十有七,脸上已是布满细纹,双鬓亦是生出了些许华发,多年的纵情酒色使得他憔悴不堪,早已没了少时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常年喝酒嫖……呃,说的文雅一些吧,常年混迹青楼之人,世人定会认为,此人是个败家子无疑。


    但柳三变逛青楼则不同,这家伙属于半工半玩,既是兴趣也是工作。


    若问原因,谁让人家写得一手好词呢!


    只需写写唱词,就会有大把的小娘子,心甘情愿的给他送去钱财,至于其他的,如果柳才子想要的话,也不是不能商量。


    吾愿称之为历史白嫖第一人!


    此刻,柳三变抬起朦胧醉眼,看向了来人。


    贾氏兄弟也在看柳三变。


    贾义是个文盲,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自然也就对柳三变无感,此刻只是好奇的打量着。


    贾仁却是识字的,也读过柳三变的诗集,在他的心底里,对于柳三变是有些崇拜的。


    只是,此刻看着眼前的这个糟老头子,贾仁始终无法将他与脑海中的那个白衣卿相联系在一起,心中不禁感慨,岁月是把杀猪刀啊。


    这时候,柳三变晃着脑袋问道:“尔等……嗝……何事?”


    很明显,柳三变这是喝多了。


    贾仁摇摇头,无奈道:“送信!”


    柳三变噢了一声,道:“放下吧。”


    闻言,贾义自怀中取出了书信,他记得临行前任小白的交代,于是他要把最上面的一封信,放到了柳三变的面前。


    柳三变摆摆手,道:“信已送到,尔等且离去吧。”


    贾仁很干脆的摇了摇头,道:“雇主有言,待柳官人看过了信,我等方能离去。”


    柳三变没让他们为难,很配合的拿起了书信,然后缓缓打开。


    举起信,只看了一眼,他立刻就惊出了一身冷汗,就连酒也醒了一大半。


    只见信上写着:打晕他,装上马车,此后每天喂他三顿蒙汗药,尽快抵京。


    柳三变的嘴角忍不住抽动了几下。


    一天三顿蒙汗药,就是牲口也不敢这么喂呀,写信的直娘贼,他……他枉为人子!


    只是……


    看这封信的语气,不像是写给自己的,倒更像是写给他们的,让他们用此法来对付自己的。


    难道,是他们搞错了?


    终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柳三变很快就恢复了泰然神色,接着便不紧不慢地收起了书信。


    他拱拱手道:“多谢两位好汉送信。”


    贾仁连连摆手,然后道:“柳官人可要与我等一同去往京城?”


    柳三变急忙摇头,道:“知州(官名)田况约了柳某同游,明日一早便会到此地与柳某会和。”


    他这话是在点贾氏兄弟,有本地大官约了我,明天一早就来,你们可不要轻举妄动。


    贾仁却认为这是他不愿去京城的托辞,于是便在贾义怀里又取了一封书信,放到了柳三变面前,恭敬道:“柳官人,小人忘记了,其实还有一封信,请过目。”


    没完了是吗???


    纵使不情不愿,但柳三变此刻没有能够脱身的办法,只得再次拿起了书信。


    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他颤抖着打开了信。


    嗯?


    这是一阙词……不对,是一首曲。


    但见信上写着:


    【云山有意,轩裳无计,被西风吹断功名泪。


    去来兮,再休提!


    青山尽解招人醉,得失到头皆物理。


    得,他命里;失,咱命里。


    劝君一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读罢,柳三变心有所感,作曲之人……是在宽慰老夫?


    沉吟片刻,他突然仰天大笑道:“是啊,功名的得与失,到头来皆是天理。正如此人所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笑着笑着,他又开始不住地摇头,脸上的表情也是换了又换,一个劲的道:“莫强求,莫强求啊!”


    少间,柳三变注意到,他手里拿着的不是一张纸,而是两张纸。


    他打开了另一张纸。


    只见:


    【别装洒脱了!


    你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你想考取功名,你想要像父辈一样入仕。


    科举及第,平步青云,你一直都想。


    吾再送君一言,我命由我不由天!


    人生能有几回搏,若是能搏只管搏!


    速来京城,吾会告诉你,如何才能科举及第。


    另注:包吃包住包盘缠。】


    柳三变看着信,久久无言,烛火摇曳,将他的神色映得晦暗不明。


    此刻的他,只感觉被人扒光了衣服,透过了他的肌肤,看到了他的内心。


    任小白说的没错,柳三变想要像父辈一样入仕。


    柳三变的祖父育有六子,六子皆入仕,成为一时美谈。


    生长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柳三变自然也想进士及第,平步青云,一展内心抱负。


    然而天不遂人愿,他参加了四次科举,四次皆落第。


    心灰意冷之下,他离京南下,手持春风词笔,开始填词为生,此后每日只顾醉在酒中,迷于花间。


    有才华的人到哪里都不会被埋没,渐渐地,柳三变词名日隆。


    然而盛名之下,却难掩内心苦涩。


    倒不是因为他被大宋主流文学圈所不容,见弃于世。


    而是因为他在夜深人静时,时常会想起父亲柳宜仕途不顺的愁容,想起父亲对自己的殷殷教诲,想起自己在十四岁时作下的劝学文,想起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想起……


    人不是老于岁月侵蚀,而是老于回忆之中。


    就这样,柳三变渐渐感觉自己老了。


    人老了,他那颗想要入仕的心也跟着老了。


    但此刻,柳三变突然感觉到,他的心里再次燃起了一团火苗,便是血液也跟着沸腾了起来,喃喃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吗?”


    许久后,柳三变饮下一盏酒,随后就将酒盏狠狠砸在了地上,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之色,道:“不能蹉跎了岁月,入京备考科举。”


    贾仁面露喜色,忙道:“如此甚好,明日一早,我们便出发。”


    “柳某没说要和你们同去!”柳三变想去京城不假,但他可不想与这两个家伙一起去,而且也不想与写信之人产生任何交集,谁知道那人藏着什么坏心思呢。


    贾氏兄弟皆是面色一凝。


    贾义附在兄长耳边道:“哥,他不与我们一起回京城的话,娘们是不是就没有了?”


    贾仁清楚记得,任小白的要求是带着柳三变一起回京,于是他赶紧拿过了贾义手中的最后一封信。


    拆开信,匆匆扫了一眼后,他便老脸一红,随即就突然抬起手,一巴掌拍在了贾义的脑袋上,骂道:“你个蠢货,竟然把信的顺序弄反了!”


    “反了?”贾义一脸懵逼。


    贾仁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不再理他。


    看着信,贾仁突然心生一计,而后看着柳三变,笑呵呵道:“柳官人还是和我们一起回京吧,否则……有些事,会藏不住的。”


    柳三变听出了他的威胁之意,立刻朗声道:“柳某一生光明磊落,岂会有把柄在尔等手中!”


    “实话实说吧,我们东家在一个乐师手中得到了几本话本,里面记载了柳官人的一些往事。”贾仁嘿嘿一笑,道:“我给柳官人读上几句。”


    “话本的名字很奇怪,柳官人可要听仔细了。”


    “柳三变与儿媳之间不能说的秘密。”


    “柳三变之兄长我还要。”


    “七旬老妪爱上柳三变,四年产下五子。”


    “为了天下太平,柳三变与母猪……”


    “够了!”柳三变大喝一声。


    柳三变的脸已是涨成了猪肝色,他就没见过这么卑鄙的人!


    太下作了!


    “我与你们同去,同去还不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