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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见这话，夏曦轻轻一抿唇，低头捋了捋腿上的餐巾。陆尧瞟一眼身旁的夏曦，放松了些坐姿。


    “抱歉，让各位久等。”


    熟悉的声音出现，夏曦抬眼望去，对面的空座后，人影已经站定。“少总？”徐武起身招呼，“快请坐！”


    许翔应声落座，扭头看向他。徐武又为他重新介绍两家设计方。


    菜还没上桌，沈云鼎拎着分酒器起身暖场，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谄媚笑，“邵总？”说完，他自己也一愣，看了看同时在看着他的盛景三位老总和邵海。


    “哎呀——你看，今天真是藏龙卧虎哇，这桌上有两位邵总，来来来，我就先一起敬敬二位！”拎着分酒器分别走到这俩人身后，为他俩满上酒。


    瞧着这是要把“荣成盛景一家亲”的大和谐画面，夏曦有种预感，这货……要翻车。


    “哎呀！这……怎么称呼呢？”沈云鼎自顾自说着，看向已经站着的邵海，又看看缓缓起身的另一位。


    “两位都是年轻有为的商界才俊啊！沈某……就斗胆按年龄来称呼了，大邵总！”他抬着酒杯轻轻一碰邵海的杯底，“小邵总！”转身上前，又轻轻一碰另一个杯底。


    夏曦憋住笑，一手杵到桌上，握个空拳遮到嘴边，哎哎，某个人最恨的就是，荣成集团“大小邵总”。眼见着餐桌对面的许翔，定睛瞧过沈云鼎，默不作声地抿口酒。左侧坐着的盛小蝶仰起脸看着这画面，又抱起双手，笑容诡异。右侧坐着的苏巍垂着眼盯着盘子，嘴角怪异上扬。


    等沈云鼎自信地打完一圈酒，魏峥才带领团队起身。


    “少总？”抬着酒杯，他欠身邀请许翔，“我和我的团队，也敬敬您！”


    许翔面色平静地端着杯再起身，魏峥够手与他碰杯，钱坤紧跟其后，微笑着够身敬道：“少总，幸会！”


    夏曦迎上对面那逐个看过来的目光，朝着他忽然冷漠的眼神，举了举红酒，嬉皮笑脸地叫道：“许总——”陆尧快速瞧瞧正在愣神的沈云鼎，也微笑着称呼道：“许总，久仰！”够着双手敬向对面。


    许翔诧异地和他碰完杯，默默一瞟夏曦。站直身转向魏峥，抬抬酒杯客气道，“魏总，幸会！”一饮而尽。


    沈云鼎看傻了眼，见邵海在冲自己使眼色，赶紧羞惭地重新站起。


    对面的盛小蝶笑出很好听的声音，“我们少总不爱喝酒，今天就喝到这里吧，我看着菜也上齐了，大家一起吃个便饭，都请自便吧？”


    徐武接上她的话，笑着招呼大伙儿开吃。沈云鼎怏怏坐下，旁边的邵海面无表情。


    饱餐过后，一行人散着步回民宿，听陆尧解释起饭局上的“乌龙”，钱坤笑到肚子疼。魏峥难得吃个这么轻松的应酬餐，“原来这少总……是许董事长的儿子呀？”夏曦点头答，“他是个技术流，如果不出意外，明天的方案汇报我们胜算很大。”


    魏峥宽心又叹气，“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呐，最近……变化的事，太多了。”看着他在月光下怅然的神情，夏曦又举头寻向夜空中的明月。


    第二天汇报一开场，情况就和上次大不同——盛小蝶邀请两家公司同时进入会议室。“这……不互相回避一下？”沈云鼎费解问。


    盛总微笑解释，“来项目之前，董事长已经接触过素县政府，听闻两家的设计，都符合县里看好的方向，领导也对盛景提出了要求，让根据投资开发的实际需求，就在这两份方案里，二选一。”


    她看了看沈总和魏总，“我们少总的意思是，既然两家的设计构想，都符合县里看中的方向，非要二选一太不好意思了，如果方案里各有所长，又能相互补短，他愿意选出一家来合作，同时也会向另一方支付所采纳区域的设计费。所以，这是一场技术汇总的交流会议，不需要回避了。”


    沈云鼎皱眉怔住，夏曦摸摸鼻尖太想笑。想当初，要选A还是B，对县领导来说这确实会是个难题，才搞得自己挺而走险去弄了两个A。


    可许翔这神人，愿意来为一场闹剧兜底？采用A+B模式……只可惜呀，沈总，聪明反被聪明误，反倒把现在的局面给许翔搞成了：题目里看不见B，只有A或者……a？


    她有些憋不住笑地侧目看去，见陆尧也正嘬着腮在强压笑，这表情……熟悉哎！像吃了酸话梅一样……天道，好轮回。


    这场原计划中的技术汇总会议，出奇得沉默。


    两份方案看完……盛景的三位老总好像都没有什么话说。盛小蝶怅然地杵在桌上，交叠着十指垫在下巴底下扭头看着沉默的许翔，苏巍蹙起眉，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坐在对面的两家设计公司，手中的笔转得哗哗快。


    “少总？”


    徐武终于憋不住了，探身开口，“这两份方案吧……县里的领导们也觉得难挑选，我和邵海呢，觉得都挺好，您说……这是不是怪为难的？”


    一旁的苏巍一声叹笑，放下笔。许翔轻飘飘地瞟了她一眼，手指点一点她面前的桌面，“看出什么了，你说。”她慢悠悠回，“这两家的方案，在设计上高度重合，但在内容上，高下又显而易见，易方园林明显胜出。”


    合着她的话，许翔定睛去瞧目瞪口呆的徐总和邵总，又敲敲盛小蝶的桌面，“你这边的看法呢？”


    “和苏总监一致。”


    徐武尴尬得垂下头，邵海微张着嘴，茫茫然瞧着盛景的三个人，沈云鼎满脸的困惑。


    “沈总，”许翔这才看向对面，“我一向支持博采众长，但这结果，您也听到了。”


    沈云鼎困惑点头，见他又看魏峥，“魏总，您团队做出的这番设计构想，我愿意去参考，但实不相瞒，盛景已经成立了景观部，项目启动后，后续的景观设计，会由我公司景观部来接手。”


    他说着起身，绕开会议桌走向魏峥，“这方案，我只会按概念性策划，为你团队此次的付出支付报酬。方案中完成度高的商业街景观，确实优秀，这片区域，会核算设计费。您觉得，这样合作能接受吗？”


    魏峥叹息笑，点了点头伸出手，“多谢少总赏识，我同意……按这样的方式合作。”


    许翔握住他手，“见谅了。”


    从大会议室出来，一脸懵逼的沈云鼎，快步追向前方早已走远的邵海。


    钱坤又费解又着急，凑近魏峥问：“这少总……怎么这样啊，我们为他考虑了那么多，他就只给合作这一次的机会？”魏峥望着不远处跟紧在邵总身侧、仍然在哈腰求人的沈总，“一次就一次吧。”


    钱坤摇着头想不通，“你跟了这么久，花了那么多钱，才弄到这个大项目，明明方案都赢了，我们还是只能啃点骨头？！”


    魏峥不答话，疲倦看向无边的空旷，对这一场终于是尘埃落地的结局，思绪万千，却又无话可说。


    收拾东西离开时，透过车窗玻璃，夏曦看到了独自一人蹲在路边的沈云鼎。他双手耷拉在膝盖，眯眼望着远方的白云，搭在肩头的西服外套忽然滑落，露出的白衬衫反射着一大片明晃晃的光……她避开视线寻向前方的侧视镜，车已沿路下坡，那画面中蹲在路天交界处的光点，渐行渐远。


    从素县到家，早过了中午，母亲正在收拾饭后的餐桌。见她进门，忙停了手问：“哟，现在才回来呀，吃过午饭没？”


    “吃了。”


    夏曦撒谎道，“妈，我先去洗个澡哈。”说着轻快跑上楼，到了母亲看不到的地方，才又放慢了脚步。


    回想这十多天里发生的事，夏曦能感觉到魏峥的疲惫，陆尧的疲倦……赵红山现在进了派出所，而她自己也累了。就连沈云鼎都……看上去那么落拓。她回忆着侧视镜里，那蹲在路边的微小光点，又记起初遇沈总时，他意气风发地开着车带她去看南山区的苗圃，说起他在北方的故乡。


    说一到春天，那漫山遍野是树呐就开始发芽，花儿呀，也是一大片一大片地开……说不像在落城，时间一长，都不知道这日子过去了几年。


    彼时，是她刚从云端跌落，折翼难飞的时刻。今日，当沈云鼎蹲在路边遥望远方的白云时，不知他在沉沉浮浮的年轮里，还记不记得故乡那漫山遍野的花儿。


    记得曾经来时的路？


    她抿着唇慢慢开启笔记本电脑，随意点开一首歌听着，发现唐昊的留言：


    ——你的事有结果了没？


    她自顾自笑一笑，回他：有，惨胜。


    又是这种看似赢了，却没有赢家的结局。摇了摇头，补个苦笑的表情发给他。音乐声中突兀的对话音响起，夏曦看见屏幕上的回复：


    ——所以你现在，怎么去决定？


    决定？


    她好像还没想过这个词。抬起手打出字：峥哥，是这条路上我难得遇见的战友，他说过要去找行业的旗帜，其实，他也是有能力的。


    唐昊看着这句话，问：那他走到今天，握到了这面旗帜没？


    ——本来应该可以……可许翔不让我们继续了。


    ——这么说，最后是盛景来投资？


    ——嗯，但我有种感觉，他们这次来和他们开这个选方案的会议，其实是两码事。


    ——怎么说。


    ——项目，他们肯定是看中的，可必须要去选出方案，应该是他们来接手项目……想要先处理掉的烂摊子。


    唐昊瞧得发笑，想了想才问：所以你还在看不懂？


    ——看懂了嘛，心血耗尽，却被人家降维打击……


    聊到这，他担着腿抖一抖：恨他不？


    ——没什么好恨的，这应该，也是世间的常态吧。


    他心疼得叹气，靠到椅背抱起了双臂，瞧见她跟着发来的话：昊哥，你会不会觉得我特爱逞强？出国那事，明明已经意识到这是一条很艰难的路，还偏要一意孤行……这次的局，也是如此，固执地去挺而走险？


    他坐直身回复：这也是两码事。


    夏曦认真等待他发来的解释：


    ——为梦想去战斗，哪怕“不自量力”，那也是值得你骄傲的荣光。但走上一片不合适的战场，就算你觉得你是在怀抱使命去扛大旗，但它本质只是一场消耗，对你，对身边的人，都不是幸事。


    他给她就近举了个例子：魏峥怎么开得这公司，还说明不了问题么？


    夏曦垂了垂眼，回想峥哥那一番并非为己的义气，终于理解了问：可我现在离开，对他来说不也是件坏事？


    ——你继续留下，就能帮到他吗？和他们在一起，就能走到你心中要走的路？


    她吸着气，看向他最后发出的东西：


    ——天赋，不可多得，坚持，本就不易，不容你如此挥霍！不要高看自己，也不该低就人生，找准平台再发力，才是你在这片高空中的落点。是这无垠浩瀚里，你能不负过往，对得起所跨过的一切该有的态度！


    夏曦愣愣对着这段话，猛然记起爸爸也曾气愤教训：“你这是不负责任的人生态度！”当时她只觉自己对人对事已经够尽责任了还要怎样？现在，才蓦地恍然，这一路的沉沦，是她没有去对曾经的那个夏曦负责……


    纱帘轻抚过午后的床沿，夏曦瞧着眼前安静的房间——墙壁上斑驳的贴痕，仿佛能看见高考结束的那一天，17岁的她，亲手揭下“备战表”，淡定地转过身来，静候着即将到来的出征。


    她又扭头去看书桌——20岁的她，坐在桌前，手握六本日语课本仰望着浩瀚的星河，坚定说道：“来吧夏曦，再来一次！”


    夏曦微微笑着，看着这些年少的自己，好像又能见到年轻时的父亲，抱着小小的她站在山岗，对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指向远方的辽阔，“那山在的地方，就有能回爸爸老家的路，你看得见吗？”


    看得见，山的后面，还有山，您来时是翻过多少片山岗，才见到了落城的海。


    “妈，我出去一趟！”


    瞧见女儿忽然跑下楼来急匆匆换鞋出门，秦文珍看看傍晚时分的晴空，“快吃晚饭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古城！”她回头笑道，“我的老家！”


    “可……那房子都卖了呀——”文珍追出门望去。


    “房子卖了，路还在！”她朗声答着，人已经消失在凤凰城的林荫道上。文珍有预感地缩回身，瞪向安安静静站在客厅门外的夏长毅，“你瞧瞧这孩子，被你教得成天撒野，八成又是要去爬那片楼顶！”


    夏长毅淡笑答：“我就教过她爬树，可从来没教过她爬楼……”


    文珍指指他，“等她嫁不出去你就开心了！”说着走回屋内。夏长毅不答话地目光寻向古城方位，从泽海西沉的万丈余晖，已经挡不住那东山顶空升起的点点星辰。


    小心地抬着脚，迈过家家户户安装的太阳能，夏曦终于走到了年少时，她最爱坐着的那方楼顶。站在这里，她迎着四面的风，看向山下延绵不息的灯火，和那一片已经归于宁静的泽海。


    出发去帝都的那一天，她到过这里，怀揣着追寻梦想的勇气，去奔向世界。


    TOEFL拿下好成绩只等日语出分的那个寒假，她也曾到过这里，带着寻找中国园林前路的抱负，去探索使命。


    夏曦记起廖老师说过，落泽要做的事，就是让你们站到前端去决战巅峰！


    也从不敢忘F大的教诲——替山河妆成锦绣，把国土绘成丹青。


    出发？


    她咧开嘴角，想到这个再熟悉不过的词，勇敢地迎着山下吹来的烈烈大风，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中央终于展开了翅膀……


    “走吧，曦曦？”微笑叫上那棵消失的白兰树下坐着的小女孩，向着无尽灯火后的深邃远方，“我们——出发！”


    很多年后，当夏曦再次回到落城，发现这片曾见证过她成长的楼顶已被拆除。但她依然记得在那一个她向着浩瀚人生、无垠高空，展翅飞翔的夜晚，感受到的大风与宁静，像一只翱翔的鹰，飞过一片暗夜的海，像一朵绽放的花，对着云朵的影子，盛开在心中的原野。


    一周后，夏曦递交了辞呈。


    离开写字楼，她走向城市，摁开手机打电话，“哎，你从帝都回来了没？不是说要约我吃饭嘛。”电话里轻轻叹气，“上周……就回来啦，去了俩星期，攒了一堆事要忙……就没约你。”


    夏曦听听这时间，服气又羡慕，“和霸王龙一连厮混了两周？”


    “舍不得走嘛……”


    “哎哟。”她啧啧道，“真受不了你俩。”


    星怡压不住幸福地问：“你呢，准备……结婚了？”


    “结什么婚，我退婚了。”


    “真的？！”电话里的声音拔高了八度，“那你等等我哈！我马上忙完来见你！”


    夏曦蹙着眉笑，“你至于这么高兴嘛，你又不暗恋我……”


    陆星怡嬉皮笑脸回，“从你和他订婚，我们就谁都不敢联系你，怕说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现在你终于解放啦！赶紧回归圈子——”


    “哪个圈子啊？”夏曦睨着手机谨慎问，这群没有秘密的人，指不定这半年多里，已经把我吐槽成什么样！


    “我、江朔、螨虫、许——神！熟悉不？”星怡一个一个报出名来给她听。


    夏曦想一想汇报会议上许翔那副不留情面的样子，不屑答：“还是那配方，但也不是那味道——”


    “你回来，就是那味道啦！”


    她听得想笑，电话里叮嘱说：“你去上次那家泰式餐厅等我，我交代完明天做活动的事就马上来哈！”电话挂断，夏曦扬起脸庞，看了看傍晚晴空的北极星，真是加载上外挂了，做活动都越来越顺溜。


    逛荡到约定的泰式餐厅，往常习惯坐的位置已经有人。她另寻了一处也靠窗的清净沙发区坐下，老木窗外，树影婆娑。她回忆起在帝都和唐昊的最后一次见面，那韩国餐厅的小窗外长着茂盛的国槐树。


    国槐？树干漆黑，叶片细密嫩绿的翠，总是像刚刚新长出来的一样，是帝都最常见的行道树，而在落城，夏曦还从未见过它。把桌上的号牌拍成彩信发给星怡，她从身后的木书架随手找了本杂志翻看。


    “曦曦！”熟悉的声音跟着对面落座的人影同时驾到，“你真老土，发什么彩信，手机拿来，我给你下载一款app，可方便啦！”


    夏曦递出手机，瞧着她，“我老土你是第一天知道？从你们在追《Young》的时代不就这样了。”


    “那你怎么也不会变一变呢？”


    “已经变啦，但有些东西变不了。”


    星怡听得噘嘴，把手机递回给她看，“喏，就是这个，微信测试版，我们几个都在玩，就差你啦！它可以发照片，聊天也更方便！”


    夏曦无奈地配合着她注册账号，由着她一通折腾，发现她帮自己加了许翔的好友，“你加他干嘛？！”


    陆星怡笑嘻嘻，“你都退婚了嘛，不考虑考虑咱们的少总？”


    夏曦翻个白眼，“你一直在跟他合作？”


    “嗯，”她叹口气答，“不过，他把在我教育公司的股份……送给江朔了。”


    “少总还是那么大方嘛。”


    想想上周发生的事，夏曦忽然又想笑。星怡接过服务员递来的果汁，吸一口说：“他骗江朔说他名下的公司太多了，让来帮忙代持一家的股份，江朔傻乎乎签完字了，才发现那是我的幼儿园……”


    夏曦偏着头笑她，“所以你俩现在是开着‘夫妻公司’咯？”


    见她满脸幸福地眨眨眼，“准备……今年九月去领结婚证！”回想着星怡和江朔在落泽初遇的那个艳阳九月，夏曦抬起果汁敬道：“恭喜，真心为你俩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