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戒

作品:《戒肆

    周遭仿佛骤然静了下来。


    许宁夏握了握手里的纸巾,在惊讶到头脑一片空白后,意识到哪里不对。


    她这是不打自招了?


    也不是吧。


    许宁夏抿抿唇,两个小孩从大厅追跑而过,男孩扭头冲女孩说:“你个傻子。”


    “……”


    不是什么不是。


    ——你还认得出来我?


    这是摆明告诉江肆:我认出你来了,但我装不认识,并且还自作聪明地认为你没认出来我,所以刚才和你演了两个来回的戏。


    “傻了吧!有本事打我啊!”男孩又向女孩扮了个鬼脸,“噜!”


    许宁夏赶紧看了眼江肆,他要是敢笑,她就让他医生变患者。


    好在江肆还是万年冰山脸,免去了她出手。


    既然很不幸地相遇了,秉承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原则,许宁夏调整好情绪,自然开口:“好巧啊,你在这里工作?”


    “规培。”


    “什么?”


    “规范化培训。”


    “哦。”


    许宁夏并不懂规培是什么,不过随口敷衍,就无话了。


    窗外夕阳渐行渐远,雨后彩虹的残影匿在云朵身后,也快要不见。


    江肆的视线掠过院门口的红豆杉,不经意轻擦着许宁夏的脸,落在她身边的行李箱上。


    察觉到江肆的目光,许宁夏用身体挡了下箱子。


    关于为什么会来九云,她一个字不想解释,哪怕是瞎编个理由也不愿意。


    她琢磨怎么结束这个见面,忽然听:“给你。”


    许宁夏这才注意到江肆手里还有个牛皮纸袋,摇头说:“不是我的。”


    “给患者的。”江肆解释,“注意事项。”


    许宁夏有几分迟疑,抬头看向江肆。


    江肆稍低下头又说:“和医生让我转交给你。”


    和医生是刚才给许宁夏诊断打针的女医生,可能因为许宁夏说了九云很美,女医生对她颇为周到。


    想想过往打疫苗也有医院比较人性化,不能因为九云医院小就区别对待,许宁夏最终接过了袋子。


    “谢谢。”


    “还有事,先走了。”


    江肆转身离开。


    许宁夏望着那抹背影,后知后觉自己想象中的重逢对话半句都没有上演。


    除了在得知江肆也认出自己时的诧异后,她没有感到任何不舒服,对方的干净利落很好地避免了尴尬。


    许宁夏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她并不是个怕事的人,更很少有怯的时候。


    说来说去,还是自尊心不允许她在这么狼狈的时候遇见熟人。


    看到网上那些骂她的话,她嘴上说没什么,反正都是假的,她坦坦荡荡,无愧于心。


    可又有几个人喜欢被骂?被冤枉?


    许宁夏叹了口气,再抬眼,江肆已经不见。


    *


    接待许宁夏的是个当地小伙。


    他帮许宁夏拎着行李箱,两人穿过居住区域,许宁夏看到古城那边两角翘曲的屋顶,悬挂在天暗未暗之际,显得尤为幽静。


    “从这里去古城很方便的。”小伙笑着说,两颗虎牙尖尖,“走路也就十分钟。”


    许宁夏问:“你叫什么名字?房东说我在里有什么事可以找你。”


    小伙哎呀一声,懊悔忘了自报家门:“李多南。阿姐叫我多南就好。”


    辗转一天,许宁夏终于到达住处。


    房子的建造很符合年轻人审美。


    外形有当地建筑的影子,内里是简约北欧风,种满花草的前院方方正正,大小合宜,摆放着四把藤编休闲椅,还有一个双人秋千。


    李多南和许宁夏介绍了使用事项,还说他家在这片房子的西门入口开了间小超市,要是有什么需要的,可以过去看看。


    说完这些,李多南用当地祝福语作为结束,离开。


    许宁夏送走人,回屋第一时间摊开行李箱取出洗漱用品,去浴室放洗澡水。


    正要脱衣服,她想起一件头疼的事——伤口不能沾水。


    许宁夏百度方法,说是用纱布将伤口处包扎一下,再用保鲜膜缠裹好,可以确保伤口碰不到水。


    方法是好方法,但这时候上哪儿去找纱布和保鲜膜?


    许宁夏最怕留疤。


    上学那会儿有次被A4纸划破手指,她都担心的立刻跑到医务室询问,更何况手臂这么明显的位置。


    许宁夏拨了李多南的电话,想问问附近哪里能买到这些东西。


    对方没接。


    干耗着也烦。


    许宁夏从浴室出来,拿上包打算出门看看,结果包带倒椅子上的牛皮纸袋,里面的东西掉落一地。


    有接种破伤风针注意事项的通知单,还有纱布和一小袋……保鲜膜。


    许宁夏愣了半天。


    想了会儿,想起这是自己从江肆手里接过来的。


    她蹲下将东西一一捡起来,仔细读起单子上的文字。


    上面嘱咐要多休息,避免进行剧烈运动,还写了不能吃的食物,特别提示不要吃辣。


    许宁夏是无辣不欢,看见这条,不开心地皱皱鼻子。


    再看看纱布和保鲜膜,装它们的袋子上写着:九云人民医院。


    看起来像是医院制式的一次性用品。


    这多少打消了些许宁夏的疑惑,否则这么心细周到的准备要是出自江肆之手,就有点儿惊悚了。


    许宁夏去浴室包裹伤口,顺便给梁嵘回电话。


    梁嵘听她说受伤,吓了一跳:“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严重吗?”


    “伤口比米粒大不了多少,”许宁夏淡声道,“你说严重吗?”


    梁嵘放心些:“可你那么爱美,怕留疤啊。千万别沾水。”


    许宁夏缠着纱布的动作一顿:“你去过的医院有给患者提供保鲜膜的吗?”


    “保鲜膜?美容院有。”


    “……”


    “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九云医院给你保鲜膜了?”


    “嗯,让我包伤口,以免沾水。”


    “正常。”梁嵘说,“现在医院也是有KPI的,服务是一大项。我有段时间因为减肥大姨妈紊乱,去医院看完之后,医院还送我健康减肥菜谱和益母草香包呢。”


    听了这话,许宁夏安心了。


    至于遇见江肆的事,她没和梁嵘提。


    “对了,我改签了机票和高铁票。”梁嵘兴奋道,“周五就去找你嗨皮!”


    许宁夏弯弯唇:“好啊,咱俩玩遍九云。”


    二十分钟后,许宁夏躺进浴缸里。


    温热的水迅速遍及全身,疲惫消了大半。


    许宁夏揉揉肩膀,她右侧肩膀后面有一个山茶花纹身,遇水也变得鲜活起来。


    享受了片刻,许宁夏视线不自觉落到搭在浴缸边缘的手臂上。


    一时间,回忆也如水般不受控地涌现。


    她第一次见江肆,也是在七月,当时也是刚下完一场雨……


    “小夏,别这样。”


    保姆杨阿姨跟着许宁夏上二楼,嘴里不住念叨。


    “太太去世这么多年,先生不可能一辈子单着,总会找的。”杨阿姨放低了些声音,“这次这位是音乐老师,说是很贤惠温和,是个……”


    “您要实在是闲,就去厨房找些事儿做。”


    少女语气极为不耐烦,明明刚才在花园里还笑得明艳俏皮,这会儿只剩冰冷。


    杨阿姨闭了嘴,想说送点儿甜点上来,就听楼下传来响动——许青浔带人回来了。


    许宁夏不肯下楼。


    最后许青浔亲自上来命令她下去,她才不情不愿地离开房间。


    跟在许青浔身后,许宁夏斜了点眼风瞥向楼下。


    许家别墅客厅的一部分是中空的,巨大的水晶灯从天花板垂下,珠子折射出闪亮的光,与窗外雨后天晴的彩虹交相呼应,照得房子里泛着淡淡莹白。


    穿着米色中式连衣裙的女人站在羊毛地毯之外,身型纤纤。


    在她身后,是一个比她高出一大截的男生。


    少年低着头,脑顶乌发浓密,简单的纯白色T恤和黑色运动裤勾勒出清瘦颀长的身姿。


    “这是你丁阿姨。”许青浔介绍,“心心,叫人。”


    许宁夏站在倒数第二阶楼梯上不动,像只高傲的白天鹅,不肯弯下脖子。


    丁静云脾气是温和,见她这样,还是亲切地笑:“心心,你好。叫不习惯也没关系,你可以叫我丁老师,我的学生也都和你差不多大。”


    许宁夏不屑地转过眼,许青浔要说她,丁静云拉住,摇摇头。


    许青浔压压气,又说:“丁阿姨不和你计较,你别太过。下来,再给你介绍下,这是丁阿姨的儿子江肆,你们同岁,以后就在一个学校上学了。”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


    许宁夏本就不愿意许青浔再娶,现在倒好,娶来的这个带个拖油瓶就不说了,还要和她一个学校,让同学们看她笑话吗?


    许宁夏怒不可遏地看向少年。


    对方很是平静,带着青涩的俊朗面容透露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沉稳,漆黑的眼眸眸光晦涩难辨,目光与她的轻淡一触,便垂下。


    许宁夏本来还想着用力瞪回去,好在气势上压过一头,这下好似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她张口要拒绝同校,许青浔抢先一步:“你比江肆小,叫哥哥。”


    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许宁夏一怔,随即是笑了——讥笑。


    她扬手甩掉楼梯旁罗马柱上的古董花瓶,半分面子没给,转身上楼。


    嗡嗡嗡——嗡嗡嗡——


    手机震动拉回了许宁夏的思绪,她接通电话。


    “不好意思,阿姐,刚才没听到。”李多南说,“有什么事吗?”


    许宁夏坐直了些:“没什么重要事,就是问下你知道哪里有卖保鲜膜的吗?还有,这附近有药店吗?”


    李多南说保鲜膜他家小超市就有,可以随时去买,药店的话,他稍后发微信定位。


    许宁夏道谢,躺回水里,断了的记忆又随之覆来。


    那天之后,江肆和他的妈妈入住许家。


    许宁夏不和他们母子说话,也不跟他们在一张桌上吃饭,许青浔起初还十分生气,要求她必须下来,后来也放弃了。


    杨阿姨每每将饭菜端到房间,开门的那会儿工夫,许宁夏总能听到楼下三人吃饭的欢声笑语,好像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许青浔也确实是喜欢江肆这个“儿子”,这不仅让许宁夏气愤,更多还有深深的厌恶。


    唯一叫她好受一点的是,江肆始终没有改口叫许青浔爸爸。


    许青浔为此郁郁,他需要继承人,但江肆也表示过不会继承许家的产业,他的理想是成为医生。


    蓦地睁开眼。


    许宁夏也不知道自己哪根筋搭错,就想知道规培是什么。


    规培,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时常三年,是医生在正式给病人看病前最重要的环节。


    许宁夏又搜规培的医院重要吗?这里答案比较多。


    有人说规培得到的就是一个从业证,未来大家都在一个系统里工作,还是各凭本事;


    也有人说从三甲医院规培出来的和从县医院规培出来的,能一样吗?


    许宁夏不懂专业的东西。


    但在她看来,以江肆的能力不该出现在九云这样的医院里。


    心里多少有几分好奇,但是——李多南的微信来了。


    许宁夏点开定位,粗略地看了下路线,将手机放回小台上。


    重新泡回浴缸里,她想的是:但是,这些与她无关。


    他们应该不会再见了。


    *


    过了八点,又开始下雨,雨珠哒哒敲在窗户上。


    江肆坐在工位上,手边翻译了一半的德文著作,已经很久没有下笔。


    空荡荡的诊室,触目都是发旧的白,唯一的一抹色彩在他桌上。


    李多南的到来打破了沉寂。


    “江医生,我给奶奶拿药。”李多南擦擦头上的水,“对不住,接待了一个客人后,又帮着别人送东西,来晚了。”


    江肆取出抽屉里早就备好的袋子:“没关系,我今晚值班。”


    李多南和江肆相识于半年前。


    除了经营自家小超市外,李多南的主要工作是在九云送快递,至于接待外地游客的差事,算是兼职。


    江肆刚到九云时,有一箱重要的专业书不见了,就去快递站找。


    李多南当时在场,帮了忙,也没想因为这个举动结了善缘,在不久后,他奶奶突发心梗,路过的江肆进行紧急抢救,又把人背到医院,这才救了奶奶一命。


    自那开始,李家都拿江肆当恩人。


    “江医生,我奶奶想请你周五去家里吃饭。”李多南说,“都是新摘的菜,做石锅拌饭。”


    说完,半天没有回应。


    李多南看过去,就见江肆对着桌上的山茶花发呆。


    印象里,江肆是个很讲礼貌的人。


    虽然看着冷冰冰的不好接近,但真接触了,就知道这人只是性格寡言,内里十分谦和。


    像现在这样心不在焉,不认真听人讲话的情况,实属少见。


    “江医生?”李多南又叫了声,“没事吧?”


    江肆回过神:“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李多南又说了一遍邀请,得到江肆同意后也不再打扰,带着药离开。


    出诊室前,他看见江肆再次望向山茶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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