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草长莺飞。


    陆崇带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街市上，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眸中不易觉察的闪过一丝冷淡。


    “十二公子, 这里便是咱们扬州府最热闹的地方，若您想选些礼物带回去最合适的不过。”身穿靛青色杭绸长袍的男子在他身旁恭声说道。


    陆崇微微颔首, 语气淡淡的道：“刘先生有心了。”


    被称呼为刘先生的男子心头莫名闪过一丝慌乱，莫非自己的意图被看穿了？


    眼前的少年是今上的十二皇子, 此番随豫亲王来扬州商议筹集军饷之事。


    京中传闻这位在天子面前并不得宠，母妃更是在他四岁时就进了冷宫, 掌管后宫的德妃娘娘更是不待见他。


    自己的上峰得了京中贵人吩咐，要他们务必“好生招待”十二皇子, 甚至给出了详细的安排。


    其中不乏许多玩乐的活动, 偏生这位皇子小小年纪对这些竟都不感兴趣。


    就像此时自己该安排他晌午前坐画舫游湖，他却提出了要先来街上逛逛。


    他这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谨慎让刘先生愈发感到不安。


    京中那位贵人分明想让十二皇子在这里出丑, 可他竟全都不动声色的避开, 到底是在宫里无人庇护长大的, 只怕是个心思深沉的人。


    那位贵人会不会就是德妃——她所出的四皇子和十一皇子，都很得天子喜欢。


    若自己能办成事, 将来也算是有了从龙之功。


    刘先生又望向了陆崇, 只见他已经买好了一套泥塑娃娃, 往下个摊位走去。


    就这样走走逛逛, 眼看就到了跟豫亲王约在随云居见面的时候，刘先生竟还是没劝动陆崇去坐画舫游湖。


    他只得暂且按捺下心思, 陪着陆崇过去赴约。


    随云居。


    顾璎见爹爹在谈事情一时半刻顾不上自己, 她放下了手中的芙蓉糕，抬起小脑袋张望着外头。


    不远处的假山旁，斜斜的探出了一截树枝, 上面开满了洁白细腻的玉兰花。


    这是姐姐和娘亲最喜欢的花。


    她托腮看了一会儿，趁着奶娘去给她拿蜜水，自己悄悄溜了出去。


    等到了庭院中，她才发现自己人小个子也矮，平日在家里时都是爹爹抱着才能够得到。可眼下她不能打扰爹爹——


    顾璎眼珠滴溜溜一转，盯上了旁边的假山。


    年仅五岁的她正是开始淘气的时候，见周围没人留意到她，挽起衣袖就试着往假山上爬。


    她人小身子轻，一切都很顺利。


    眼看她就要够到枝头的玉兰花时，却不防脚下一滑没站稳。


    伴随着一声“小心”，顾璎慌了神，愈发稳不住身子，感觉自己直直的往后栽去，她惊恐的闭上了眼——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她被人稳稳的接住。


    顾璎吓坏了，惊魂未定的搂着眼前人的脖子，大颗大颗的泪珠砸下来。


    “呜呜呜，阿璎好害怕——”


    “别怕。”他的声音沉静，似乎有着能安抚人心的力量。“没事了。”


    他正是前来赴约的陆崇。


    ***


    随云居是城中有名的酒楼，最热闹的时候还要等位置。不过豫亲王早就派人在雅间订好了位置，他们一行人到时便有店小二来迎候。


    “公子，这里的糕点极为有名，属下已经派人先点了两份。”刘先生在一旁献殷勤，却见走在前面的陆崇忽然目光微凝。


    他们进雅间要先穿过布置精巧雅致的庭院，其中除了精心修剪的花木，更有流水假山，很是风雅。


    顺着陆崇的视线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裙的小女孩，竟然爬上了假山。她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正要去够枝头盛开的白玉兰。


    看着她颤颤巍巍的动作，陆崇微微蹙眉，下意识的快走了两步。


    果然她还没够到花，不知是没站稳还是往下看时慌了神，竟从假山上栽了下来。


    在那一刹那间，反应最快的是离她最近的陆崇——他几乎是在她还没仰倒时，已经箭步上前。


    小姑娘直接撞入他怀中，他后退两步才稳住了身子。


    哪怕假山不高，小姑娘也很轻，可往下而来的冲击力更是震的他手臂发麻，可他来不及将她放下，就听到小姑娘的哭声。


    她一定吓坏了。


    陆崇自幼长在皇子所，与他同住的俱是比他年纪他的皇兄，他没什么哄孩子的经验，只得枯燥单调的说着“别怕”。


    周围的人如梦初醒地围上来，想要接走他怀中的小姑娘。


    小姑娘只搂着他的脖子哭，谁也抱不走她。


    陆崇只好继续抱着她。


    好在这里的动静闹大了，雅间中的客人也都关注到了这里，正在谈事的顾四爷见是自己小女儿，立刻赶了过来。


    “阿璎，爹爹来了。”自从三岁时阿璎才来家里那阵，她已经许久未这样哭过。


    顾四爷来不及问缘由，心疼的先哄女儿。


    听到熟悉的声音，顾璎泪眼朦胧的抬起头，看到自己爹爹，又困惑的看了一眼抱着自己的少年，方才救自己的不是爹爹。


    她终于松开了搂着少年的手，转而奔向自己爹爹怀中。


    “爹爹，呜呜呜——”顾璎趴在自己爹爹肩头，继续往下掉金豆豆。


    “好了，阿璎不怕。”顾四爷柔声哄了女儿，看清眼前的少年，眼底掠过一抹讶色。


    救了阿璎的人竟是十二皇子陆崇？


    他知道豫亲王一行此次来不愿对外暴露身份，故此他并没有点破，只是恭声道：“多谢公子救了小女，还请公子去在下的雅间暂歇片刻。”


    顾四爷认出了陆崇，陆崇也认出了他，上次跟商会众人见面时，他记得眼前这位是松江顾家的人。


    若是自己私下结交巨贾，若被有心人告到父皇面前——陆崇心中有些迟疑。


    见陆崇没有答应，顾璎泪汪汪的看过来，抽噎着唤他：“哥哥，你来呀。”


    听到小姑娘软软糯糯的唤他，陆崇不由有些松动，尤其是看清她的长相时，他更是心头一颤。


    两年前的记忆被勾起，那日上元灯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跟一张稚嫩精致的面庞擦肩而过，除了小姑娘生得漂亮让人过目难忘，她还格外安静，如今想来是被下了药。


    后来他才得知大将军府丢了孩子，听了那孩子的特征，陆崇恍惚记起自己见过。


    这两年他经常想起那个小姑娘，若是自己多留心些，或许就能发现小姑娘的异样，将她从歹人手中救下来。


    眼前被称为“阿璎”的小姑娘，跟他记忆中的面容有七八分相似。


    陆崇跟着顾四爷父女进了他们的雅间。


    在路上顾四爷已经弄清了原委，虽然起因是顾璎淘气，可见女儿的确受了惊吓，他也不忍心再责备。


    “公子您莫怪，小女被在下夫妇惯坏了。”顾四爷见陆崇若有所思的看着顾璎，温声解释道：“虽是小姑娘，却没少淘气。”


    他虽是说着责备的话，可语气里更多的是心疼，还有父亲对女儿的宠爱。


    哪怕宫中最受宠的皇子公主，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陆崇轻声说着“无妨”，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羡慕。可若顾璎不是亲生，顾四爷会待她这样好么？莫非自己弄错了？


    等到了雅间，顾四爷让嬷嬷将顾璎抱走检查她有没有受伤，自己先向陆崇行礼，又向他再次道谢。


    还不等陆崇开口，听到通传说是豫亲王到了。


    “草民见过王爷。”顾四爷行礼后，向豫亲王说明了原委。“小女顽劣，亏得殿下出手相助才保得平安。”


    豫亲王知道他们夫妻感情极好，哪怕只有两个女儿，顾四爷也坚决不纳妾。他欣赏顾四爷的品行和能力，和颜悦色的关心了顾璎的身体，又问起了陆崇。


    “草民已经请了大夫来，方才殿下接住小女时，只怕手臂也有受了不小的震荡。”顾四爷恭声道。


    陆崇心中微动，面上却镇定的道：“不碍事。”


    正当大家说话时，听见通传声响起，说是五姑娘到了。


    豫亲王含笑让人将她带进来。


    门帘掀起，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换了套海棠红色的衣裙，那张精致漂亮的粉嫩小脸儿已经不见了泪痕，只是眼角还有些红，昭示着她曾哭过。


    豫亲王唇畔的浅笑僵住，他有了跟陆崇相同的感觉。


    “阿璎，来爹爹这儿。”顾四爷温和的朝着女儿招了招手，笑着向两人介绍。“王爷、殿下，这就是小女顾璎。”


    顾璎也不怯场，大大方方的走过来，礼数周全的向两人问好。


    “阿崇，你陪着阿璎去外面玩会儿罢？”豫亲王神色变得凝重，他淡声道：“我跟顾四爷说说话。”


    陆崇猜到了六皇叔要问的事，顺从的起身。


    还没等他上前，小姑娘主动牵住他的手指，软绵绵的道：“阿崇哥哥——”


    方才嬷嬷教了她要称呼“王爷”和“殿下”，可看到救了自己的哥哥，又得知了他的名字，她下意识就改了称呼。


    顾四爷才要纠正女儿时，却见陆崇轻轻应了声，并无任何不悦，他这才放下心来。


    他目送两人走了出去，听到豫亲王迟疑片刻后，缓缓道：“小王冒昧一问，顾璎可是四爷和夫人亲生？”


    ***


    庭院中。


    顾璎牵着陆崇的手，蹦蹦跳跳的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


    旁边是潺潺的流水，若不小心很容易踩进去弄湿鞋袜。


    看着她脸上快活的神情，陆崇默默将提醒她小心的话咽了回去，只是仔细护着她不要踩进水里。


    “阿崇哥哥，你的名字好奇怪呀。”小姑娘扬起小脸儿看着他，因两人的身高差，她想要跟他对上视线还有些吃力。


    若别人听来，这可是对皇子大不敬。


    然而陆崇没有半分不悦，只淡淡应了声。


    顾璎鼓了鼓脸颊，阿崇哥哥都没问她为什么说他名字奇怪。


    不过他刚救了自己，自己就大度的原谅他的冷淡罢。


    “姐姐说，大虫是大老虎。”她自己给自己找了台阶下，主动道：“所以阿崇哥哥的名字也是老虎的意思么？”


    陆崇挑了下眉。


    小姑娘的想法倒是天马行空。


    “顾五姑娘——”他才开了口，只见小姑娘用力的摇了摇头。


    “阿崇哥哥，叫我阿璎。”她特意强调道：“家里人都这么叫我。”


    陆崇顿了下，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


    “阿璎。”他说话时声音不自觉变得柔软，“阿璎怕不怕老虎？”


    顾璎歪着小脑袋想了片刻，想要点头，又摇了下头。


    “阿璎怕话本子里的老虎，但阿璎不怕阿崇哥哥。”她自以为完美的说完，朝着陆崇露出大大的笑容。


    得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回答，陆崇唇角微微扬起。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问了多么无聊的问题，可小姑娘的回答却让他心情极好。


    正当他要再说些什么时，只见小姑娘正眼巴巴的盯着某处，目光中露出渴望之色。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陆崇发现她看的仍然是玉兰花。


    他脑海中犹豫一闪而过，身体已经先一步将她抱了起来，走到了假山旁。


    顾璎面露喜色。


    “摘罢，别弄伤了手。”陆崇语气平淡，可他与平日大相径庭的举动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情。


    顾璎欢欢喜喜的点头，转身去摘花。


    可到了一半，她又转过身来，挠了挠脸道：“我忘了，这不是家里呀。”


    不是家里，就不能随意摘花，可她还是很想要——


    陆崇看着有些苦恼的小姑娘，下意识道：“无妨，我帮你买下来。”


    “阿崇哥哥真好！”她欢欢喜喜的道：“回去我让爹爹还给你。”


    她话音未落，顾四爷请的大夫也到了。


    两人又回到了雅间里，不过这次是豫亲王定的那间。


    顾璎自然没什么大碍，倒是陆崇被大夫叮嘱这几日不得提重物。


    待大夫起身去向顾四爷复命时，陆崇放下了卷起的衣袖，发现顾璎正有点闷闷不乐的坐在一角。


    正当他以为顾璎有哪里不舒服没说时，只见她红着眼圈，小声道：“阿崇哥哥，你刚才抱我摘花，疼不疼？”


    原来她是想着这事。


    陆崇心里涌起一阵暖流，下意识放缓了声音。“不疼，阿璎一点儿都不重。”


    然而小姑娘并没因此就高兴起来。


    “可爹爹说我像小猪一样重。”小姑娘要急哭了，想到方才自己的行为就忍不住内疚。“对不起呀——”


    “我是习武之人，并不觉得如何。”陆崇连忙解释。


    顾璎眨了眨眼。


    她爹爹的朋友里有功夫很厉害的人，单手竟能劈开一块巨石，让她看得目瞪口呆。


    “哥哥好厉害！”她脸上透着崇拜之色，下意识问道：“阿崇哥哥也能劈开石头么？”


    陆崇本想说以他的能力还不行，可对上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眸子，他的话又咽了回去。


    “当然。”


    阿璎总不至于让他当场表演罢？


    好在下人送来了糕点和蜜水，总算暂时结束了这个话题。


    ***


    雅间。


    “阿璎身上有一块玉佩，草民会送到王爷府上，请您转交将军府验证。”顾四爷在心中斗争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豫亲王没道理骗他，说不准阿璎就是将军府丢了的孩子。


    虽然还未确定，他已经信了八-九分。


    虽是他和妻子不遗余力的替阿璎找亲生父母，可真到了这时，他发现自己心里只剩下了不舍。


    豫亲王温声道：“那就有劳顾四爷。”


    顾四爷平日里温润的笑容里有几分勉强。


    他目光落在时辰钟上，正想叫阿璎回来时，却听豫亲王道：“两个孩子倒是投缘。”


    顾四爷向窗外望去。


    只见看起来性子冷清的十二皇子竟抱着阿璎去摘花，甚至任由阿璎将摘下来的花放在他的肩上，脸上没有半分不悦。


    饶是十二皇子不受宠，他们这样的商户人家也不敢轻慢。


    “顾四爷好胸怀，将阿璎养得这样好。”豫亲王有感而发。


    若非得到了爹娘真心的疼爱，被捡来的孩子如何能这样的随性自在？


    “阿璎虽淘气些，却很懂事，平日里嘴甜爱撒娇。”顾四爷说起女儿时，神色又变得温柔。“草民夫妇和草民的长女都喜欢她，家里也添了不少欢笑。”


    “在完全确认阿璎的身份前，还请王爷不要向她透露分毫。”顾四爷沉吟片刻，方才轻声道：“顾家只有草民父亲知道阿璎身世，哪怕是草民兄弟也以为阿璎是草民夫妇亲生。”


    豫亲王愣了下，方才温声应下。


    “顾四爷放心，我们会谨慎行事，必不会委屈了阿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