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哪里？


    顾见诚抬头望去。


    没有光。


    什么也没有。


    连虚无都只是一个概念，所剩的只有“空”。


    他独自漫步在这样的世界中，觉得自己绝然不适合这等地方，只怕呆上几个月就会被逼疯。


    他只能侧耳倾听。


    聆听那无数满怀期待地祷告。


    是的，那是满怀期待的祷告，没有夹杂绝望的味道，热烈而真挚，就好像天上永远不会落下的太阳。


    然后在祷告声中前进，不断接近这一切的终点。


    直至。


    看到那道拄剑而立的倩影。


    守望了四千年的君主困顿于此。


    在她的身后，宛如凝固在金色琥珀中的恢弘国度依然呈现着四千年前的光辉，就如烙印于起源长河之上的圣灵，不朽不灭。


    时隔四千年。


    早已不用跪拜任何人的女子君主缓缓单膝跪下，扶剑垂首，轻声问出了埋藏在心中很久的问题。


    “……陛下，海瑟薇有做到您预期的程度吗？”


    顾见诚凝望着面前不复当年的女子。


    她早已不是那个肩膀羸弱，尚未成年的少女，她是不落帝国的第二十七世君主，以君王的身份守望了臣民四千年的岁月。


    而在时间断层的空无中，这四千年哪怕是扩大十倍、百倍，也并非虚言。


    在这看似刹那，实则近乎永恒的光影中，她忍受了超越想象范畴的孤独，如愿成为了子民眼中不落的太阳。


    她需要的……也绝不是自己的肯定。


    随着心念而动，属于大渊的权柄掀翻了光阴长河，不惜撼动起源长河，也于此开辟出了一条堂皇大道！


    当金色的道路自顾见诚脚下横铺至女子君王面前时。


    他缓缓说道：


    “我从未对你有所期待，自始至终期待着你的，一直就站在你的身后。”


    “很显然，你做到了。”


    眼中恍惚一晃而过，她的眼底有释然与由衷的轻松。


    就好像那些年担于肩上压得自己寸步难行的重则，终于能稍微放一放了……


    “这样啊……真是不胜荣幸。”


    她浅浅一笑，笑容就如灿烂的朝阳。


    “陛下，请问帝国接下来，将去往何方？请您为我们指引方向，不落帝国上下五亿六千万子民，依旧愿意为您牧马执鞭！”


    面对神系之下的君主恭敬地请求，顾见诚沉默良久，缓缓说道：


    “这天下之事，绕不过家国天下三者。”


    “而活下去，永远是第一要素。”


    “然后，再去寻回你们的故乡。”


    “大渊……沉寂太久了。”


    ……


    ……


    “大人，已经停下来了！”


    望着眼前的曲线值陡然下降，逐渐回归平稳，抵达平均值，只是略有上浮后，奈亚忍不住擦了擦额头的汗。


    那位陛下好歹没有玩脱，还是有大局观念的。


    长松了口气后，奈亚刚准备振奋精神，吩咐众人即刻通告诸方，危机已经解除……


    奈亚突然愣在了那。


    刺目的红色警告瞬间吞没了这间大殿！


    望着那总算下降到平均线的曲线，突然直冲云霄，以迅猛的速度笔直突破临界线——


    100%……


    150%……


    190%……


    250%……


    300%……


    400%！


    在手下仓惶而急促的杂乱声中，奈亚双头抱头，沉默着缓缓蹲下。


    他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那不是康斯坦丁陛下！


    那的确是大渊的冠位，而这份冠位混淆了他的感知，让他误以为归来的是康斯坦丁陛下。


    不……那也是康斯坦丁陛下！


    奈亚忍不住发出痛苦的哀嚎。


    康斯坦丁陛下，真的把这位找回来了！


    ……


    ……


    与海瑟薇简单交流了几句，顾见诚便率先护送不落帝国脱离了断层区域。


    距离他们回返现世，依旧需要一段时间。


    而在脱离了天理罗网的束缚后，手持对神灵级奇迹造物，早已抵达尘世路之尽头的海瑟薇，已经足以裹挟帝国慢慢从深度世界线向上移动。


    他们现在需要的，恰好也是缓冲的时间。


    一整座帝国的归来，不是简单的“归来”二字。


    夺回领土，是必然之举，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在此前，这段归来的时间恰好可作为他们的缓冲，为他们解决很多棘手的问题。


    而匆匆赶回神殿的顾见诚，即使疲惫地欲图倒头就睡，却依然强撑住。


    因为还有个大麻烦没有解决。


    天理的化身。


    这道天理的化身在深度世界线潜藏了数千年，是天理的杀招之一。


    另外，这家伙似乎识别出了自己的身份？


    这才是顾见诚在意的地方！


    从祂的话语中，顾见诚可以推断出几点——


    自己不是大渊之王——或者说不是康斯坦丁，大渊之王是冠位，承袭冠位者，便是大渊之王，而这份冠位也确实已经落在了自己的手中。


    自己似乎是某位早就应该已经死去伟大存在。


    不是他自夸，主要让天理出现如此巨大的反应，双方大概率平级，【伟大者】实至名归。


    一想到自己的前世有可能是某位伟大者，顾见诚就有些晕眩。


    这个世间是存在转世的。


    神灵转世、生而知之的例子不在少数。


    但这种例子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有些微妙了。


    相较于前世牛逼，顾见诚更倾向未来牛逼。


    他睁开眼，那道盘踞在不远处，死死盯着他的血色眼眸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似乎还是不敢相信他的出现。


    而不等顾见诚问出口。


    血色眼眸就被涌现的暴戾和狂乱充斥。


    就好像绝不容许自己在男人面前低下头，绝不允许自己输给对方，哪怕要彻底放弃这尊潜伏、孕育了数千年的化身！


    赤红色的血焰渐渐燃烧起。


    它竟是以自己为薪柴，点燃了自身！


    顾见诚神色震动。


    这家伙也想成为不落的太阳不成？


    照耀谁？


    总不能是舍己照耀自己吧？


    “康斯坦丁！你的计划绝不会成功！”


    顾见诚：“……”


    刚刚说好的自己不是康斯坦丁呢？


    血色的赤炎猛然膨胀！


    它以自身为原料，施展极致的炼金术，提炼出了一抹最精粹的神性，以同归于尽的架势向着顾见诚扑去！


    顾见诚没有阻拦。


    那一刻他本能地意识到，对方的举措于自己而言是有利的，下意识间没有阻拦。


    由天理主动献祭自身燃烧提炼而出的神性精粹，就好比一剂大药，供奉着他走向近神的道路。


    他索性闭上眼，感受着那自无尽混乱中提炼的神性精粹被自己的灵魂一点点汲取。


    那种飘飘然，从内至外的感觉就像在大快朵颐着这世间最高规格的美酒佳肴！


    无法停下，也不容许自己停下！


    只因这是由一位伟大者亲自操刀，以自身为薪柴，烹饪出的饕餮盛宴，没有任何一个生灵能够拒绝！


    即使是此刻的他，也在全力以赴地汲取着至纯的神性融入己身，灵魂本源迅速勃发壮大，沉浸在接连跨越生命层次的快感。


    他的心底也不免有疑惑产生。


    彼岸的四神，会有这么好心吗？


    答案显而易见。


    甚至不用思考。


    可他此刻找不到陷阱所在，即使是此刻贵为大渊的冠位，也察觉不到异样所在，反而在雀跃着推动他走向登神的阶梯。


    这一切，直到神性的汲取进度越来越深，渐渐脱离了顾见诚所能控制的边界，才展露端倪……


    那份浓郁到庞大的神性，开始反客为主，竟似要吞并顾见诚的一切，统合归一，真正登临至上的神座！


    这依然是一份莫大的馈赠！


    可以让他跨越十数级源力，直接触碰神灵的领域，只是这也是一份过于沉重的馈赠，沉重到顾见诚想要拿住，不免要付出双臂骨折的巨大代价。


    譬如被数千年积攒的庞大神性挤垮寥寥十数年的淡薄人性。


    由人到神的阶梯，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


    神灵最渴望得到的的确是精纯的神性，但神灵所要为之对抗的，也恰恰是神性对自身的侵蚀！


    此刻间，即使他摘下了大渊的冠冕，依然有高远、威严的波动涌荡在他的灵魂深处。


    这一刻。


    无比庞大的神性填满了他的灵魂，正在尝试取代他的一切“自我”。


    愈发浓郁，无限接近神灵——


    这便是天理的最后打出的一手好牌，它放弃了杀死顾见诚这不切实际的企图，转而试图打破某人早已安排好的“成长”。


    在天理眼中，只要顾见诚的归来暴露在所有人眼中，从暗里转至明处，届时他们自有办法抗衡，一切计划都会显露出破绽。


    直至——


    古老而威严的模糊身影，似是察觉到了来自遥远的家乡的窥探，向着此地投注来了视线——


    某种庄严、庞大的气息从这座大殿的深处缓慢而不受控地升起。


    就像收到了源自故土的邀约，欣然赴宴，来参加这场“饕餮盛宴”。


    但是……


    那矗立远方的身影已经回过头，抬起眼瞳望向此方，却是没有归来。


    因为有人轻笑着冲他摇了摇头。


    顾见诚体内，原本浓郁到即将吞噬一切的神性，就好像找到了宣泄口，泄洪般一股脑涌入一缕……


    残影之中！


    就好像一副残破了千万年的蜕皮，却在此刻大快朵颐，将庞大的神性尽数填入腹中，打了个饱嗝，才于此展露出了过去的神灵残影。


    而后。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巍峨虚影自顾见诚的灵魂中醒来。


    顶天立地，不可一世，霸道蛮横之意恍如流火升腾，侵吞十方！


    他，或者该说祂——


    睁开了漆幽的眼眸。


    那是一双无法形容的眼睛。


    沧桑、智慧、威严、疲惫……


    仿佛光阴长河横跨万古的每一条经纬线都在瞳孔深处划过清晰地痕迹，铭刻着最古的历史。


    而在漆幽眼瞳的深处，有一簇微弱的萤火在燃烧。


    虽然微弱，却照亮了这世间最深的黑暗。


    那便是人性的火种。


    祂低头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宫殿，眼中有追忆缅怀之色。


    随着祂的目光微动，意外的发现落入他的眼中。


    下一刻，一块木牌落入了祂的手中。


    ——我找到你了。


    ——现在，该轮到你来找我了。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语气。


    却是反将一军！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神灵残影哑然一笑，而后仰头哈哈大笑，笑声越来越爽朗畅快，越来越响亮！


    似乎。


    祂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愉悦了。


    “你们啊……还真是无趣。”


    低笑声中，祂微微叹了口气，屈指一弹，轻而易举地挡下了从四面八方而来的试探与注目。


    然后。


    祂开始端详起“自己”。


    在看到如此“年轻”的自己，祂的眼底也不禁有些恍惚。


    明明已经斩尽了过去与未来，抛去了所有麻烦的累赘，仅留下最精纯的“自己”，却还是被某人找到了吗？


    可尘归尘，土归土，死去的……


    还是让祂彻底死去吧。


    这一世纪。


    他就该是“顾见诚”。


    大渊之王吗？


    真是……不错的冠位。


    祂缓缓招手，环绕于世界树上的古蛇敬畏地在匍匐在祂的脚下。


    “这些年，多谢你照顾他了。”


    “顾见诚”轻轻拍了拍古蛇的头颅，笑道：“送你一份礼物吧。”


    下一刻。


    庞大无比的神性沿着祂的手指，瞬间涌向古蛇！


    随着支撑着祂现世的庞大神性涌入古蛇中，祂的存在概念开始变得淡薄，却又产生了奇异的转变，渐渐融入顾见诚的灵魂中，没有任何冲突，仿佛两者本就是一体。


    短暂的现世，祂畅然大笑过，也微叹感慨过自己的新生，却唯独没有对这座世界的半分留恋。


    似乎世间实在无趣。


    不如不来。


    在最后的时刻，祂慢慢合上眼，右手屈指敲敲敲击神座，竟是慢慢哼唱起了一首传自遥远岁月前，经祂之手改编过的童谣。


    仿佛当年那个咿咿呀呀的稚子仍就爬在自己的脚边。


    “星界是群星的家，尘世是万灵的家……”


    “而灵界，是我们的家……”


    ……


    ……


    恍惚中。


    顾见诚曾经感受过的那些拖拽着他，让他举步维艰的事物突然烟消云散了。


    原本涌荡在灵魂深处的浩荡神性消散一空。


    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通明。


    还有那最后响起的箴言——


    天下之事，皆可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