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二十

作品:《剑三羊花 覆雪融冰

    夜色渐浓。


    沈清仪再回到客栈的时候,拿着烧饼进门,便看裴谙已经沐浴过,正拿着毛巾擦湿头发。内里白衣上有自发上滴落的点点水渍。


    比起下午时的疲倦迷蒙之态,此时裴谙双目清明了许多。他见了沈清仪,便说:“多谢你了。方才我叫小二再备些热水来,约莫也该好了。”


    沈清仪轻轻应一声。


    热水不久便送上来,沈清仪遂去沐浴。等到他出来,裴谙已躺在榻上欲睡了。灯火微微摇曳着,沈清仪坐回榻旁。长发披散,衣襟松散,他倚着榻慢慢擦拭着湿发。


    “不困?”沈清仪低低问。


    “嗯,”裴谙应一声,“清醒了些。”


    室里静默了一会儿。


    “倾娘从前没骑过马么?”


    “不多。”


    “今日路程不短,辛苦她了。”


    裴谙低低应一声。


    “她的父母……也是万花谷里的人吗?”


    裴谙答:“她父母清寒些;上有年逾六甲的老人,下面还要照顾她。刚见那会儿倾娘正病着,我开了些药给她。等她身体好些了,她爷爷便问我,能不能收她作徒儿。”


    裴谙停了一下,垂眸似在回忆着什么。


    “我想着也好,她便跟了我。”


    话音倒是平平淡淡。


    烛火微微摇曳,室里光芒昏暗。正是夜深,二人这样不时闲聊几句,倒也安然。


    白日启程,走走停停一日下来,傍晚寻得客栈,几日皆是如此。每年裴谙如此走一遍,路是熟悉得很,只是几日下来,他的疲倦在眉眼间积了一层又一层。


    夜里沐浴前,沈清仪也总被什么事务支走。他心下明了,但也配合着。


    还需些时日。


    青玉镇,又是一繁华之地。


    三人牵着马,走在热闹的大街上。


    行马累了便走动走动,好在客栈应是不远了。


    盛夏的阳光正是明媚,街边有各色店铺,街上有各色行人,倾娘也瞧着热闹。


    “师父,”孙浅倾望着一旁吆喝的人,拽了拽裴谙袖角,“倾娘想吃糖葫芦。”


    裴谙顺着孙浅倾的目光看过去,那小贩身旁的糖葫芦靶子上满是红艳艳的糖葫芦,亮晶晶覆了一层糖衣,有些融化了,凝成珠滴下来,末了剩了糖丝。那小贩也机灵得很,对着过往的孩子笑着使眼色,此时恰好背对着他们。


    裴谙将马缰绳递给了沈清仪,便要拉着孙浅倾去买。才走了没几步,便听耳边一声呼喊——


    “找到你啦!”


    一个身影疾疾地冲过来,沈清仪察觉不对,只来得及伸手拽回来近一些的孙浅倾,大喊了声:“裴谙!”


    话音未落,裴谙方来得及侧首看去,便被那人狠狠扑倒在地。


    虽说他落地时小臂护头未伤己头部,却也被撞的不轻,身体滑出一尺才停下。裴谙皱眉痛楚地低吟一声,再抬眼看过去,只见压在他身上的丐帮女子眼底有意外之色。两人对望,都怔住了。元宝小说


    不待裴谙说什么,便听耳边一声清响,沈清仪“唰”地一声抽出长剑,直逼着丐帮女子而来。那丐帮女子侧身一滚,单手撑地跃起,抽出腰间的青竹棒迎着长剑就是一扫。


    气劲迸开,周围人群慌乱散开,周遭的小贩商人也都躲进店铺里去。


    剑棒相撞,沈清仪察觉对方武功不差,撤了手劲又灵巧地运剑斜刺过去。丐帮女子侧身躲过,长剑自面前呼啸而过,着实凶险。她一掌拍向剑身。沈清仪只觉虎口一阵,随即自发地后退侧身,缓过了冲劲,此时丐帮女子也恼了,一跃上前扬起青竹棍直逼沈清仪门面。沈清仪回身,剑尖向着丐帮女子手腕而去


    电光火石之间,裴谙从地上爬起来,冲进二人之间,在沈清仪长剑刺来时眼疾手快地夹住薄刃,施力向斜下方引。沈清仪一惊,连忙收力,剑尖在距裴谙肩膀一寸处险险停下。


    裴谙话语轻落:“别。”伴随着一声巨响,那根青竹棒亦重重的砸在一侧,碎了地上石岩。


    沈清仪看着裴谙,眼中神色不定。那剑本指着那丐帮女子的腕骨,力劲极大,裴谙自知阻不了这一剑,便将这力道旁引,引向自己的右肩。


    尽管右肩并非要害,若是他没来得及停手,或是这方向偏了分毫……


    风落,裴谙被吹起的发丝也缓缓落下。裴谙眉头轻皱,沈清仪望进他眼底——裴谙眼中有些后怕。


    不是因着担心他。


    那丐帮女子轻哼一声,上前用手指敲了敲剑身,内力同时迸开,沈清仪的剑被弹开,剑鸣清亮悦耳。


    那丐帮女子听了听,轻蔑地说:“剑是好剑,你这人怎么一言不合就打架。”


    裴谙将丐帮女子拉开:“又胡闹!什么时候改改?”


    “他先动手的,你干什么说我?”


    “把剑挡开后不知道后退吗?”


    沈清仪这才细看了那丐帮女子。那人面容秀丽妖冶,眉眼间自带一股锐气,为其面容更添三分艳色。柳眉杏眼,皓齿朱唇,翎羽点发,酒坛系腰,身姿充盈着属于丐帮弟子的逍遥豪放之风。


    丐帮女子听着裴谙斥责,轻哼一声,仰首抱住裴谙,双臂环起万花弟子的腰:“好不容易见了你,这不是高兴嘛!你还要说我。”


    沈清仪立在一旁不语,冷眼看着二人。


    孙浅倾怯怯走到沈清仪身旁,也好奇地望着。


    裴谙叹一声,手轻轻笼在女子的后背安抚。片刻后,他侧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沈孙二人,犹豫了一下,对孙浅倾伸手:“来,见见你师姑。”


    沈清仪敛眸。他放松了捏剑的手劲,再扬手,一声轻响,长剑收鞘。


    “师姑?”孙浅倾睁大眼睛,展开笑颜。


    那原本伏在裴谙肩头的女子亦抬起头来望了孙浅倾一眼,对裴谙说:“你都有徒弟了?”转而松了裴谙走过去,话音清脆:“哇!我看看?”


    裴谙上前:“孙浅倾。她的乳名叫倾娘,姓孙,我就在中间添了一字。跟着我有三年了。你唤她倾娘便好。”言罢又对沈清仪道:“舍妹裴昔。小时候喜欢丐帮得厉害,家父家母就让她入了丐帮。”又介绍沈清仪道:“沈清仪道长,在医馆里借宿了几月相熟的。”


    裴昔听罢抱拳道:“不打不相识。”话音明媚。


    沈清仪回礼。


    如此近看,裴昔神色间朝气蓬勃、锋芒毕露,而裴谙性子内敛又郁结于心,方才他二人打斗为时尚短,他专注于剑招,难怪未曾看出几分相似来。


    “师姑好。”孙浅倾乖巧地喊。


    裴昔矮下身盘腿坐在孙浅倾面前,抓起她的手:“哎呀,好漂亮的小姑娘!”裴昔看了一眼孙浅倾的手,虽然稚嫩,却已有薄茧。她又温和地问:“学医呢?”


    “是。”孙浅倾应一声。


    裴昔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仰头看裴谙:“刚才磕狠了吧,疼不疼呀?”眼中神色难辨。


    裴谙将她神色看在眼里,轻轻摇了摇头。


    裴昔收回目光,抿唇。


    她随后又轻快地问:“你们去哪儿?带着行李牵着马的,客栈吗?”


    沈清仪答:“是,不远了。”


    “那我们先一起吧。”


    在客栈收拾妥当,又到了饭点,四人便一同在客栈吃午饭。


    孙浅倾问:“师父是万花谷的,为什么师姑是丐帮的呀?”


    裴昔扑哧一声笑出来。


    裴谙看她一眼,说:“你师姑小时候就闹得厉害,有一次我们随父母出谷,一回头就不见了她,急的在城里找了近三个时辰。好在有丐帮弟子见过她,我们才打听着找到了她。见她的时候,她正窝在一个丐帮女弟子怀里,两人在林里的草地上正睡得香呢。”说话的时候脸上带了柔和之色。


    裴昔笑了笑:“你不知道草地柔软,太阳一晒暖烘烘的,再加上草香、鸟鸣,舒服得很呀!”


    裴谙眼带笑意无奈地叹了一声:“回谷后你就天天吵闹得教人头疼。”


    “也不说我去了君山还时常惦记家,偷偷跑回来。”裴昔身子□□,笑说着,左手握上裴谙的右手腕子。


    裴谙抽了一下手欲躲,却最终还是放松了手任裴昔握着。他垂眸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手腕,骨节分明,青络可见。腕子还是太瘦了些。


    裴谙淡淡笑一下:“倒还知道是家。”


    裴昔在探脉。


    而他的脉象如何,他自己又如何不清楚。


    裴谙抬眼,望进裴昔那双满是惊骇与心痛的眸子,抿唇又笑了笑。


    午饭过后,三人原是要小憩一会儿,奈何裴谙被裴昔找了个借口从房中拉了出来。


    说是要信步走一走叙旧,裴谙只得跟着裴昔在客栈后的小林地里走。


    林间寂静,裴昔的心却焦躁得很——孙浅倾学医术,而裴谙擅长的向来不是离经易道。裴谙本不应被她撞倒,而她问裴谙“磕得疼不疼”时意有所指,裴谙摇头——不要在人前问。


    好容易脱离了闲人耳目所及之处,裴昔质问:“你的武功呢?怎么回事?!”


    四下静默着。


    裴谙张了张口,却没有吐出字来。末了,他道了一句:“如你所见。”


    裴昔霎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十几年如一日苦练下的花间游武功,便如此寸寸断在那脉象里湮没。如今她的哥哥武功尽失不说,身体虚弱至此,却淡淡道一句,“如你所见。”


    裴昔都觉得委屈。


    “谁干的?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呀?”裴昔话音里有些泣音。


    风动树梢。裴谙望着远方摇曳的树,轻叹一声。他柔声徐徐道来:“昔儿,不必难过。习不得花间游,总还有离经易道的。三年来没有通信,辛苦你了;但也不必干涉我,我过几天避世的日子,就我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裴昔红了眼睛:“三年前你跟我写信说你安好勿念,我问了所有人都说你告诉他们安好勿念。这就是你的安好?这就是你的安好勿念?谁做的?你告诉我!”


    “昔儿。”裴谙无奈地唤了一声。多少年岁未见,身旁的女子还是同幼时一样样的聒噪不安,吵的人头疼。“不要鲁莽急躁,我说过多少次了。信里不写别的,就是怕你看了冲动行事。”


    “这哪儿是冲动?就是冲动又怎么样,你告诉我谁做的,我不把他的头拧下来泡酒喝!”


    “昔儿。”裴谙无奈地又唤一声。他牵着裴昔的手,将她拉到一颗槐花树下坐下。他安然凝视着裴昔的眼睛:“你觉得我不争了,是不是?”


    裴昔红着眼看着裴谙,不说话。“我的身体情况,你也知道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要好好养着身体,理清思绪。”


    裴昔问:“那些人呢?你就让他们逍遥自在了?”


    “你想我去报仇吗?那是一个泥潭,纠葛的多了也就陷得深了,哪是杀一个人那么简单。我如今不是在这里和你‘信步走一走叙旧’么?好过心神交瘁满心恨意去报仇不是?”


    “那你就这样算了?”


    “你不必担心,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裴昔移开目光,不吭声。


    裴谙安静了一会儿,望着远方。


    “昔儿,”裴谙唤,“你去帮我摘些槐花下来吧。”


    裴昔带些疑惑地看向裴谙,只见自家兄长正笑的温和。她站起身来,面对槐花树倒退两步,细细打量片刻,轻盈地运起轻功,脚尖点着树梢而过,摘下了一串开得正好的槐花。她拿着槐花回到树下,坐在裴谙身旁递与他。


    裴谙接过,问:“你看这槐花,和小时候摘过的一样吗?”


    “差不多吧。”


    “闻起来一样吗?”


    “一样。”


    “我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


    裴昔鼻音哼了一声。她愤恨,却也吼不起来。她背过身去:“等再分开了,你还不是一封信也不寄。”


    裴谙垂首看着手中的槐花。阳光照耀下,朵朵小花精致透亮,散发着淡淡的清香。“等我回去,就做些蒸槐花;到时候给你寄到丐帮总舵去,你也不用念我。要记得取。”


    裴昔哼一声。


    他还是这样,决定了的事情,就会坚定得做下去。说不寄信,三年来当真半分消息都没教人知道。


    裴昔转身,手环着裴谙的脖颈,将身体的重量都压上去:“不行。两份。今年一份,明年一份。”


    裴谙环住裴昔。他安静了一会儿,说:“好。”


    裴昔窝在裴谙怀里不动,头埋在裴谙脖颈间。裴谙觉得颈侧有湿漉漉的睫毛刷过,一下一下的。他不说话,倚在背后的树干上,看这夏日林草,看着槐花。


    果真如裴昔说得一样呢。


    草地柔软,太阳一晒暖烘烘的,再有草香与鸟鸣。


    舒服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