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平安夜刚好在星期六, 诺伯特的年会安排在一家四星级酒店里。


    陶婷换上礼服，外头套了件长大衣，杨芳婷怕她冻着, 往她口袋里塞了好几个暖宝宝。


    “你要表演节目吗？”陶泽均问女儿。


    “我才不。”


    陶泽均拿出手机对准她：“来来来，看我。”


    陶婷正扶着门框换鞋，抬起头敷衍地笑了下。


    “玩得开心啊。”


    “早点回家。”


    “走了。”陶婷和父母挥挥手。


    去酒店之前, 她顺路把安今捎上, 一上车两个人看见对方，都“哇”了一声。


    “你不怕冷啊？”陶婷摸了摸她的手，果然是冰的。


    “你怎么还是这个妆啊？”


    陶婷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只会这一种嘛。”


    “你过来。”安今打开自己的化妆包，“闭上眼睛。”


    陶婷乖乖照做，把脸凑过去。


    眼线笔滑过眼皮，冰冰凉凉的，陶婷担心道：“会不会太夸张了？”


    “不会，好看的。”安今又拿出睫毛膏，“睁开眼睛, 向上看。”


    陶婷觉得痒, 老想眨眼。


    安今只好放弃：“算了，反正你睫毛够长。”


    她抽了张纸巾给陶婷：“把你嘴上那猪油擦了。”


    “......”


    安今从头到尾帮陶婷改了一遍妆，她拉远距离欣赏自己的作品, 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对嘛。”


    陶婷拉下遮光板, 左看右看都不习惯镜子里的这个自己。


    “漂亮多了吧？”安今问。


    “看着不像我。”


    安今收拾好化妆品, 把快冻僵的手伸到出风口：“你车上有吃的吗？我快饿死了。”


    陶婷说：“没, 你忍忍吧。”


    安今瘪嘴：“要不我们路边吃碗面再去？”


    陶婷摇头：“那不亏死了？我要吃公司的。”


    还好今天路上不堵车, 她俩在入口处签完到，工作人员说一楼有自助冷餐。


    安今一听，赶紧拽着陶婷进去。


    “Liam问我们在哪。”陶婷一只手拿着手机, 踉踉跄跄地说。


    “让他来一楼呗。”安今拿了块小蛋糕，为了不蹭掉口红，直接一口塞进嘴里。


    看她一副饿虎扑食的样子，陶婷问：“你减了那么多天肥就为了今天这一口啊？”


    “我一天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起来就在化妆。”安今眯着眼睛给她看自己纤长卷翘的睫毛，“看见没？贴了我一个多钟头。”


    “哇哦靓女们。”Liam找到她们，走过来一边一个揽住，“哪个部门的？留个联系方式啊。”


    安今拍开他的胳膊，嘴里塞着东西没空骂他。


    陶婷问他：“你看见Len了没？”


    “都在楼上呢。”


    看陶婷作势要走，他伸手拦住说：“诶，你现在别上去。”


    “怎么了？”


    “我看见他跟董事长在一起，你找他有事啊？”


    陶婷从包里摸出一板药丸：“他刚发短信给我，让我带止疼药，还好我车上有。”


    Liam不解：“他要止疼药干什么？”


    陶婷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我也想知道。”安今在旁边插话说，“总不可能治痛经吧。”


    陶婷猜：“可能是头疼？牙疼？”


    “我刚看他状态挺好的呀。”


    “我还是上去看看吧。”陶婷捏着裙摆，鞋跟太高，上楼梯的每一层台阶她都得踩实了才敢迈下一步。


    已经到现场的高层领导们都在休息室里喝茶，陶婷放轻脚步走到Len身后。


    她伏低身子问：“药要现在给你吗？”


    Len没回答，站起身示意她出去再说。


    “药呢？”


    陶婷从包里拿出止疼药，Len伸出手说：“剥一粒给我。”


    陶婷把剥好的胶囊放到他掌心，Len塞进嘴里，含水吞咽下去。


    陶婷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表情，问：“你是哪里不舒服？”


    “头疼。”Len说。


    “感冒了吗？”


    “不是。”


    陶婷叮嘱他：“那你晚上记得不要喝酒了。”


    Len从嘴边拿下空纸杯，目光落在她身上，点了点头。


    “今天。”他清清嗓子，轻声说，“很漂亮。”


    呼吸在刹那间停滞，等他重新回到休息室，陶婷还站在原地，维持着刚刚的姿势。


    要不是Liam上楼来找她，她还不知道要掉线到什么时候。


    “你在这干嘛呢？”Liam绕到陶婷面前。


    陶婷回过神，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药给Len了？”


    “嗯。”


    “那走吧，准备入席了。”Liam伸出胳膊。


    陶婷搭上去，透过门缝往休息室里看了一眼。


    安今替他们占好了座，桌子上有节目单，Liam拿起翻了翻，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会有多无聊了。


    “都是抒情歌，没意思。”


    安今怂恿他：“那你上去来首《Pker Face》啊，敢不敢？”


    Liam双手投降，及时认怂：“我不敢。”


    宴会正式开始前，董事长伯永璋站到台前发表讲话。


    “今年这情况他还要出来说一堆好话，也不容易。”Liam悄悄说。


    “听说调查结果出来了，自动变速器的离合有问题，诺伯特召回了所有在售车返厂重检，现在连带着一代也卖不出去。”


    陶婷疑惑：“那不是工程师的问题吗？所以关Len什么事？”


    安今说：“怎么不关他的事？他是August派的。”


    Liam好奇地把脑袋凑过来：“展开说说。”


    安今左右瞟了瞟，同桌的都是市场部的人，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这里不方便说。”


    屋内响起掌声，陶婷跟着举起手，她也很想知道Len究竟是什么来历。


    流水席是最无趣的，服务员端上一道牛肉羹，Liam尝了一口就放下勺子。


    “不好喝吗？”陶婷问他。


    “冷的。”Liam用湿巾擦了擦嘴，“我们公司可能真的要完蛋了，听说去年是江边的露天西餐厅呢。”


    “还好我在楼下吃饱了。”安今张望了一圈，失落道，“怎么连个帅哥都没啊？全公司就这么多人吗？”


    “废话，我们连研发部都没有，全靠总部喂饭。”Liam对她说，“你努力努力冲进总部，那边的办公楼可占了一整座园区，够你挑了。”


    安今放下筷子，当机立断道：“咱们溜吧。”


    “怎么溜？”陶婷看了看周围的同事和领导，犹豫道，“不好吧？”


    舞台上法务部的Arn在唱歌，安今听了半分钟才听出是周杰伦的《花海》。


    “有什么不好的。”她揉了揉饱受折磨的耳朵，“我真的受不了了。”


    Liam拍拍陶婷的肩：“你先出去开车，我俩等会去找你，我们出去找个夜宵吃不比这里开心多了？”


    陶婷被说动：“那我正好去上个厕所。”


    “快去。”


    陶婷拿起手提包，一路闷着头向门口走去。


    大厅里头又闷又吵，一出来是舒服多了。


    从洗手间出来，陶婷甩了甩手上的水。


    她扶着栏杆走下旋转楼梯，一抬眸却愣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紧张脚下打滑还差点摔下楼梯。


    男人听见声音抬起头：“小心。”


    他张开手臂，一步跨上两级台阶接住陶婷。


    心脏差点从喉咙口里跳出来，陶婷惊魂未定，看到Len的西装袖子上被她弄湿了，她红着脸说：“我不是故意的。”


    “看出来了。”Len扶稳她。


    陶婷拍了拍胸口，问他：“你怎么出来了？”


    “出来透口气。”Len注意到她手上拿着包，“你呢？”


    “我......”


    听到楼梯上的动静，陶婷回过头，李解和安今两个人僵在原地，表情和几分钟前的她一模一样。


    Len看看楼上那两个，再看看面前的这个，点点头，懂了：“打算溜去哪啊？”


    安今回避他的目光，不说话。


    李解往下走了两级台阶，说：“我们出去兜兜风。”


    陶婷紧接着问：“你要一起吗？”


    安今和李解扭过头看着陶婷，呆住了。


    更让他们意料不到的是Len欣然答应：“好啊，走吧。”


    陶婷把车开到酒店门口，Len拉开后排的车门坐进去。


    安今见状，赶紧抢先一步钻进副驾驶。


    陶婷从来没有见李解和安今在私底下这么安静过。


    她瞄了眼后视镜，Len手撑着下巴在看窗外的夜景。


    而他旁边的李解正襟危坐，眼睛都不敢乱瞟一下。


    想缓和这严肃的气氛，陶婷主动开口说：“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好啊好啊。”安今连连点头，她快憋死了。


    “我知道个地方。”李解抓紧机会赶紧对陶婷说，“你下个路口停一下，换我开。”


    陶婷换到后排，她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看向Len，问：“头还疼吗？”


    男人回过头，回答说：“不疼了。”


    李解带他们去了家清吧，整家店铺独占了一栋小屋，一楼是餐厅，二楼是酒吧，还有一层露天的平台。


    “你们先进去吧。”陶婷打开后备箱，拿出自己的高跟鞋，“我换下鞋。”


    她脱下平底鞋，一只脚踩进去，整个人重心不稳晃了下，Len上前一步伸出胳膊，陶婷抓住，说了声：“谢谢。”


    “穿不习惯就别穿了。”


    “没事，多穿穿就习惯了。”陶婷关上后备箱，“我看Darlene每天就健步如飞的。”


    Len说：“你没必要学她，高跟鞋是女人的刑具。”


    “也可以是武器，不站高点男人们是看不见女人的。”陶婷拿出车钥匙上锁。


    走到门口，Len侧了侧身子，让她先进去。


    李解和安今已经找好了位置，等人到齐，李解把菜单递给他俩，问：“你们喝什么？”


    “我都可以。”Len说，“你推荐吧。”


    李解刚要开口，陶婷出声说：“你吃了药还是别喝了吧。”


    她翻到最后一页的无酒精饮料上，说：“我开车也不能喝酒，我喝橙汁吧。”


    安今瘪嘴：“又只有我俩喝啊，多没劲。”


    Len笑着说：“我喝一点，没关系。”


    安今看向陶婷：“你呢？”


    陶婷不好意思再拒绝，说：“那我也喝一点吧，我可以让我爸来接。”


    安今指着菜单说：“你喝这个，才四度，和饮料差不多。”


    原本三个人凑一起聊的最多的话题就是Len这个人。


    现在本尊坐在这，他们仨只能面对着面干瞪眼，也不敢大着胆子拉领导玩酒桌游戏。


    李解看见台球桌空了，拿起酒杯问：“要不去来一把？”


    安今巴不得赶紧找点事做，站起身说：“走啊走啊。”


    Len没动，对他们说：“你们去玩吧。”


    陶婷也摇摇头：“我不会，你俩去吧。”


    “走嘛，不会我教你。”安今想拉陶婷起来，“正好二对二。”


    “我手有伤，玩不了。”Len微微笑着，“你们去吧。”


    也不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陶婷拍拍安今：“你们去吧，我们就在这里坐坐。”


    “好吧。”安今看向李解，“我们走吧。”


    安今给陶婷点了杯特调，名字花里胡哨的，她也没记住，闻起来有一股柚子香，酒精味不重，还挺好喝的。


    “他俩好像特别怕你。”


    Len说：“昨天被我骂了一顿，今天肯定不想看见我。”


    陶婷咬住吸管喝了口酒，问对面的人：“你手怎么了？”


    “做手术的后遗症。”Len伸出手，摊开五指，“有的时候会没力气，抓不住东西，这只手基本上是废的。”


    陶婷盯着他的手，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在她的审美看来这双手生得很漂亮。


    他这样形容自己，听得陶婷心里有些难受。


    怪不得连上次那杯咖啡他都没接住。


    “为什么会这样？”陶婷轻声问。


    “年轻的时候不懂事。”Len的嘴角挂着笑，拿起面前的玻璃杯，他和Liam喝的都是加了冰块的纯洋酒。


    陶婷没再问下去。


    “以后在工作中遇到烦心事，要及时把情绪发泄出来。”Len看着台球桌边的一男一女，对桌对面的人说，“学学他俩，下班了喝点小酒，千万别憋着。”


    陶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不随时随地发点小疯，有一天就会一来头发个大的。”Len说，“不要把每个人都想得太好，不要什么忙都帮，不要什么话都信，不要人家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酒吧内灯光昏暗，倒是给了她直视他的勇气，陶婷说：“你怎么像在.....”


    “在什么？”Len掀眼看过来。


    “在告别。”


    他抿了口酒，放下杯子，笑了笑没说话。


    陶婷还是不太会喝酒，半杯下去她整张脸都红了。


    “我想出去吹吹风。”她扯了扯领口，觉得热。


    “走吧。”Len站起身，“没事吧？”


    “没事。”陶婷摇摇头，她头不晕，思维也很清晰。


    两个人推开玻璃门来到露天平台，陶婷扒着栏杆抬高下巴，任由冷风吹在脸上。


    “你明年就要毕业了吧？”Len站到她旁边。


    “嗯。”陶婷看着远处的绚烂灯火，比起自己的未来，她现在有更想关心的，“你说诺伯特会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会翻不了身吗？”


    Len说：“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不会，它有自己的地位在。”


    陶婷接着问：“我记得你说摇滚猫这个名字是你取的，它是你创造的吗？”


    “也不算吧，灵感是我，但设计和研发都是工程师做的。”


    “那为什么出了事算你头上？”


    外头气温低，客人们都坐在室内。


    周围只有他们两个人，空气寂静了好几秒，陶婷听见旁边的人说：“我就算你童言无忌，不该问的问题以后也不要瞎问。”


    陶婷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对不起。”


    “你上次不是问我，你们三个人哪里像吗？”


    陶婷眨巴眨巴眼睛。


    Len看上去也并没有真的生气，他说：“你们都没什么心眼。”


    “你是想说我们缺心眼？”


    Len笑了一声：“我是说你们仨童真可爱。”


    陶婷有自知之明：“我可能确实笨了点，他俩还好吧。”


    “你们三个不圆滑。”Len双手交握搭在栏杆上，望向远方说，“有什么情绪会表现出来，我能看懂。”


    “你很累吧。”陶婷看着他，喃喃自语。


    “嗯？”


    陶婷把冰凉的手贴到脸颊上，摇头说：“我喝醉了，乱说的。”


    “醉了就给爸爸打电话，早点回家吧。”


    听到屋内响起《Jingle Bells》的旋律，Len站直身子：“都忘了，今天平安夜。”


    他转过身对陶婷说：“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后三个字从她嘴里脱口而出，“徐临越。”


    男人怔了下，指着她说：“我记得你好像叫……”


    陶婷直接说出答案：“陶婷，我叫陶婷。”


    “哦对。”


    “我的名字很好记，我爸姓陶，婷是我妈妈的名字。”陶婷说，“其实小时候我的名字是四个字，我爸妈很懒，把他们的名字组合在一起，叫我陶杨钧婷。”


    “那后来为什么改了？”


    陶婷很认真地告诉他：“因为四个字的名字很显眼，和别人的都不太一样，每次点名老师都会点到我，小学的时候我哭着求我爸妈改了。”


    Len翘起嘴角：“倒是像你会做出来的事。”


    “可惜申城不怎么下雪。”他仰起脖子看了看夜空，“慕尼黑这个时候可热闹了，有圣诞集市，本来今天应该喝热红酒的，刚看了一下这家店菜单上也没有。”


    “好想看雪啊。”陶婷也学着他的样子抬起头，“今年会下吗？”


    “希望吧。”Len呛了口冷风，捂着嘴咳嗽起来。


    他西装外头也只套了件长大衣，陶婷说：“回去吧，你本来就头疼，别感冒了。”


    李解和安今已经结束了球局，看见他俩回来，安今说：“还以为你俩走了。”


    “没有，去露台那吹了会儿风。”


    Len没有坐下，双手插在口袋里，对他们说：“我先回去了，单买好了，你们可以再玩会儿。”


    陶婷拿起自己的包：“我也回家了，我爸马上到了。”


    “好吧，拜拜。”


    陶婷挥挥手：“公司见。”


    马上就转正答辩了，安今抓着她的手给她打气：“答辩加油！”


    路边停着两辆出租车，陶婷对Len说：“那边有车。”


    “没事，等你家里人到了我再走。”


    陶婷点点头，和他并肩站在屋檐下。


    Len问：“转正答辩在周一？”


    “嗯，你会来吗？”


    “看情况吧。”Len偏头对她说，“提前祝你毕业快乐。”


    陶婷有些疑惑，他不说加油，却一下子扯那么远，但还是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