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相逢剑(二)

作品:《[剑网三]朝夕旦寐

    说这话的,是我在浩气营中结识的纯阳弟子墨问缘,这姑娘平素十分和气,言笑清淡,寻常观之,此位白衣飘飘的道长是遗世独立的美人啊。


    但是……


    “该死,他们人多了些。”她磨着牙,手里的剑拔出鞘又收回去好几回,弄得铿铿一阵毛骨悚然的声响:“坐观其变,被动之境,已经落了下风了。”


    她似乎很是痛恨恶人谷。


    也难怪,浩气盟与恶人谷多年死敌,势如水火,如今这队辎重十万火急,我们好容易才把拦路的狼牙兵杀退,恶人谷又过来横插一脚,不恨也难啊。


    远远扫视彼端,他们头顶上的旌旗随风鼓动,暗红旗面上,两把利斧交错的图纹飘荡得十分扎眼,连打劫都要这么招摇,我也恨得要磨牙了。


    但我瞥到了一个闪过的眼神,恶人谷的队伍里,好像也有人在看我。


    我总是格外在意这种细枝末梢的感觉,于是,我多瞟了恶人谷那边一眼。


    “对面的潇潇,你看到我了么?”


    恶人之中,我再望过去时,猛然有人一声轻笑。


    听这语气,似乎浩气这方有那人的熟人,我回头在同袍中四顾一阵,同袍对恶人的眼光都是十分警惕且憎恶的,倒看不出谁有惊喜的神情。


    我悄悄向问缘询道:“我们这群人里还有谁叫萧萧或者名字带萧的么?”


    她沉吟了一下,然后很奇怪的看我:“你啊。”


    我听着愣了很久,直到衣袖几乎要被东方扯破了才回神。


    “师父,快看快看,是公输将军!”她扯着我袖子嚎得不能自己。


    我漠然转头,恶人中慢慢走出来一骑,火红骏马,火红长戟,还有火红衣袍,银亮软甲。


    那个火红的人懒懒一笑:“我如今站出来,你就能看到了。”


    她身旁有人问:“将军,你在和谁说话啊?”


    红戟遥遥指向我:“喏,就是那个穿黄衣服,拿黑剑的藏剑姑娘。”


    被她这么老远指着鼻子,我十分郁闷,她太无礼了。


    东方反到高兴极了:“师父,将军她在看你诶。”


    我怪道:“她看我,你乐什么呢?”


    她脸上红扑扑的,灿烂的像开了满面的花:“师父,你不知道的,公输将军在天策府中执掌尉迟营铁骑,以前闲暇时,跟藏剑山庄叶五庄主到秀坊来过,为人很好,武艺高强,战功赫赫。不少姐妹都很喜欢她呢。”


    呵,很招人喜欢啊,可我怎么觉得那么惹人烦呢?


    我冷冷转眼,发现问缘正一脸若有所思的瞧过来。


    “看我作甚?”


    “哦,有些好奇你跟那个将军。”


    我眼角狠狠那么一抖:“她是恶人我是浩气,能有什么啊。”


    恶人那边,有人继续问那个将军:“公输将军竟有浩气的故人,实在有些出人意料啊。”


    女将军莞尔:“不太熟,曾有一面之缘而已。”


    我脑子一晕,这人谁啊,竟认识我?


    “想不到隔了五年,你看起来,似乎早把我忘得干净了。”


    她眉眼皱起,长叹一声,作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俨然成了一个忘性大还很无情的人,别人看她时是一派同情怜惜,而再看我,恨不得就地挖了坑,让我埋了自己。


    这些别人之中,竟然还有我的徒弟东方,她摇摇头,啧了一声:“师父,人家五年都没忘记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又急又气,还有点羞惭。


    “这应该是恶人谷的伎俩吧?”问缘控马贴在我身边沉吟,“那个什么公输将军,我倒是闻所未闻,或许是故意出来先扰乱人心,伺机夺粮。”


    她这思虑不无可能,我亦沉心忖度了许久,一来,我不善于言辞,直面否认,只怕越描越黑,二来,我被这两个徒弟整日闹得有些混沌的脑子里,有那么一瞬,想起了这厮。


    那一年十里红妆,白雪焰影,她是那个站在雪中,看我弹琴的女子。


    噫,五年之后,事过境迁,她还记得我。


    我转头嘱咐问缘和她周围的几个平时眼熟的浩气同袍,我自己来对付这个将军,而他们,一旦我出手之后,便一起杀将出阵,打得恶人一个措手不及。


    问缘很是赞同我,使劲点头,和东方都是一脸悲壮,眼泛碎光,并与同袍们一起,向我挥了挥手,表示我可以安心先行。


    我一时无语。


    交待细致罢,我翻身下马,握紧手中的轻剑,第一次正面望向彼端那人。


    “当年一晤,承蒙指教。”


    将军她一时错愕,我本该很气恼的神情,却突然抹去了忿色变成满脸笑容,似乎出了她的意料。


    “公输将军,如今反贼窃国,祸殃黔首,圣主更西奔蒙尘,大唐落魄如斯,你为何不去上阵破敌,反要堵在此间,做这强盗勾当,抢夺大唐将士的救命粮草?”


    如今山河破碎,民生沉浮,作为所谓帝国最后防线天策府里的弟子,我自忖她至少会反省一遍自身。


    “我想抢,便抢咯。”


    她很快回答了我,而且说这话时,她的语气十分轻快,还带着笑意,仿佛这种打劫的作为再稀松平常不过,就像闲逛路上瞥到了一朵看起来不错的花,于是顺手摘去一样。


    可我不会随她,她以为她是什么人?


    “我说过,这些辎重是送到前方,给大唐将士的,耽误军情的罪名,将军和恶人谷都担当不起,识相的,就叫恶人谷的人让开!”


    彼时,我的口气超出寻常的严厉,不只是要吓唬她,也因为山庄中粗浅一面,莫名希望她别卷进这种是非里来。


    可惜,她很讨我生气。


    她仿佛觉着我心思太纯,特意驾马又走近来,在离我三尺远的地方,慢慢轻声问我:“叶姑娘,你认为这批辎重真的能整整齐齐交到将士手里么?”


    “那怎么可能?”


    她继续笑,目光越过浩气与恶人,看得很远:“这条山道从东绕过去有一条南北岔道,北面可到茂陵村,那里最大的男孩子才十五岁,最老的人已经走不得远路了,却都要被朝廷拉去打仗;而南面,过了渭水桥,就是南河村,已经被狼牙军攻下了,活着的人不多,每天都在挖坑埋掉死去的亲人。”


    “这些,你都看到了吧?”她说完后,笑意已经敛去了。


    我脑袋里闪过很多惨的光景,却也只能低头叹息:“我不是瞎子。”


    “你是身不由己吗?”她直直瞧我,“那就交给恶人谷吧,恶人名声虽然不好,可救济这些苦人的侠义事情,还是会出手的。”


    我一口拒绝:“重任不可负,羽林营已在杀马做粮食了。”


    她蓦然冷笑:“杨国忠这厮,中饱私囊,军饷都拿去伺候那些吐蕃和尚了,杀了军马又算得什么。这批辎重送上去,他还是会拿去许多,再经得一番人手,等到了将士手里,只怕连残羹都没有了。”


    “使命如山。就算最后剩不下多少,也是他们的盼头。”


    “辎重给我。”她干脆不废话,直接开口要了。


    我亦拗起了生来的犟劲,抬头继续回绝:“将军得罪了。”


    她抿紧唇开始沉默,像初见时那般瞧我。


    “将军怎么不说了?”


    “五年前你琴弹得不错。”她垂眼瞟我握着轻剑的手,眼光游到挂在马鞍旁的重剑若夜上,“如此琴声,何以执剑?”


    “与你无关。”


    “可剑术有成?”她嘴角扬起。


    我默然不答。


    “藏剑子弟,当无惧于战。”她拧腕调转了一下手中长戟,换了个姿势,还是看我。


    我抚了抚重剑的剑背,有些无奈:“你要打架?”


    “是啊,突然兴起了。”


    “那,我打到你没兴致,如何?”


    话音一落,我拂手拔剑,一个峰插云景,便砸将上去了。


    如我所料,这一招很是管用,只要出剑足够快,很多人都躲不开,她像那个萧静儿一样,连人带马一起迫退出去,而且那匹红马儿更被惊得趔趄了一下,把她甩了下来。


    她的知觉也甚快,眼见着快头朝下摔到地上,却在刹那倒转戟杆,点地一画,便借力纵起,一个腾挪之后飘然落地。


    “潇潇,你好狠的心,竟要摔死我。”


    她撑着红戟,吐了一口血,眼光哀切的望我,甚恸人心。一帮恶人不知就里,却许多忿忿不平,纷纷叫嚷着公输将军不必留情,一定要好生教训我这个薄情寡义的藏剑小娘子。


    我怒道:“要战便战,谁需要你留情?”


    “可我舍不得。”她拭去血迹,眼里的光色突然泛出温柔,“如果对你下了狠手,就打得不尽兴了。”


    “赶紧打,再不打天都黑了!”


    问缘在我身后悠悠叹息:“你这真的是两军叫阵吗?我听着,怎么那般像你和她在调情?”


    我磨牙溢出了满口血腥味。


    偏生东方还一旁添油附合:“墨姑娘,你所言甚是,你看,师父她脸红得跟猴屁股一样了。”


    甚是你个头啊!


    那一时我觉着自身胸口好痛,千里迢迢到此,竟被这个天策女痞子戏弄,他们这些伪君子不但不帮我,还干耗着在后面看戏,简直天理何在?!


    正在心痛,将军的笑声已经由远而近。


    “好啊,本将军就来好好讨教!”


    我飞快回头,却只能瞧见满眼燃着红影,一个冰冷的事物拍至我的面门,头脑里顿时晕黑,我感觉得到那是一把戟刃,却看不清它到底在哪,更不用说挺剑格挡。


    “破风,裂苍穹!”


    紧跟着我的手臂被刺穿,身体已被挑飞起来。


    这是我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刻,我自身在半空,顶着一头昏暗迷蒙,手里的轻剑使不上力气去刺,太疼了。


    待我所见清明,人已经跌到了方丈外的山坡下,脊背深处是几乎窒息的钝痛,右手还紧握着若夜,臂上一片血色,染透黄色衣袖。


    右掌无力,我只能支起左手里的重剑,撑起身体,抬眼一望,将军她已经策马过来。


    接着挥戟带出一泼血光。


    这是我躲过她的戟再拍过来的代价,拧颈一仰,戟锋带着尖啸擦着我的鼻子掠过,却在左脸上留下了一道钻心的疼。


    我当即火气腾起:只是一瞬间失了一分神,便被她连着抢攻三、四招;只是让她吐了点血,她竟破了我的相!


    “你的心,也歹毒得很呐。”


    我扬颌瞪她,手中硬挺着一挥重剑,一记醉月横扫过去,重剑沉钝,直直打在马腿上,红马儿吃痛嘶吼,砰然倒地,又把她甩了开去。趁着她来不及起身,我扑上去再是一招峰插云景,她又退了出去。


    再转首,我吼了问缘一声:“快快动手!”


    话音刚落,头顶上,忽然一股冰凉的劲风扫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