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第 128 章

作品:《在乡下当半仙的日子

    马兰花的视线往陈照荣手中拎着的布袋看去。


    蓝色的土布, 上头一个收口的袋子,布袋被里头的东西顶着,有棱有角, 瞧过去是小人书模样。


    “嗐, 又给他买这书啊, 你们这些大的就爱宠着他, 照荣你是不知道,他呀, 被他爸妈宠得不像样,家里的连环画能堆半个木头箱子, 薄薄一本就要五块, 五块钱呢!”


    有这五块钱,买肉吃还不好?


    “看了小人书, 也不见学好, 整天净嚷嚷着要去学武功。”


    “什么什么南少林北武当,一佛一道相得益彰……嗐,我也不懂!现在还要去马戏团学马戏,一出又一出的。”


    马兰花说着埋怨唠叨话, 脸上却难掩笑容。


    显然, 这宠卫博风, 她也是其中一份子。


    一张张五块,她也没少给,就一个孙孙, 不疼他疼谁?


    就莫要二哥说大哥了。


    陈照荣轻笑一声,“小风还小。”


    听陈照荣这话,马兰花心中欣慰。


    她就一儿一女,大闺女和小儿子家里也只有一个小子, 本该感情好,亲昵得和亲兄弟一样才好,奈何,这两个小子的年纪差得多了些。


    闺女儿嫁得也远了些,去一趟不方便,又要坐车,又要坐船的。


    两个表兄弟就不够亲近!


    不怨孩子,人的感情,那都得相处出来!


    以前,小的倒是爱绕着大的玩耍,照荣嫌弃表弟小,不爱搭理,久而久之,博风那头吃多了热脸贴冷屁股的罪,也撇了撇嘴,不爱和表哥玩耍了。


    谁还没个自己的小伙伴呀!


    作甚要体贴着别人,自己开心才要紧!


    现在好了,过了个年,照荣这孩子一下就懂事了起来,来铜锣巷的次数多了些,也疼表弟了。


    这不,回回来还都给表弟带一本小人书呢!


    “他在楼上呢,瞅着你又给他带小人书,一定高兴。”


    马兰花接过那把湿漉漉的黑伞,雨水顺着伞柄哗啦啦地流下,留下蜿蜒的水渍,水泥地被水洇湿,像一条斑斓的长蛇。


    陈照荣要往楼上走,马兰花连忙叫住人,丢了块毛巾到他头上,絮叨道。


    “擦擦,别冻病了,现在正倒春寒,天还凉着呢。”


    “我去煮姜茶,一会儿给你端上楼去。”


    “没事,外婆,你喊我下来喝就好。”


    马兰花心中熨帖,眉眼一笑,白胖的脸上舒展开笑纹,“哎哟,照荣这是心疼外婆呢。”


    陈照荣笑了笑。


    马兰花:“好好,一会儿外婆叫你。”


    “还没吃吧,外婆顺便煮碗面疙瘩,加个白菜和蛋,热乎乎地吃一碗,保准舒坦!”


    老太太说完,见外孙听话擦发,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去了厨房。


    陈照荣看了一眼老太太的背影,眼眸闪了闪,似有些犹豫。


    目光触及屋子外头,只见雨幕中,这一条街巷老旧又衰败,隐隐能见远处有高楼重重,时不时还有电车喇叭嘟嘟的声音,自行车的铃铛叮铃铃,嘈杂又热闹。


    这会儿,钟鼓大楼上的大钟分针走过十二,钟摆摇晃,幽幽又绵长的钟声从远处传来,敲响下午五点钟的钟声。


    铜锣巷虽破,实际离那繁华的市中心并不远,是闹中取静的地方。


    和马兰花这老太太烦恼拆迁又没了下文的忧心忐忑不同,陈照荣相信,这地儿,它拆迁是早晚的事儿。


    闹市,就不该有这样的老街。


    影响市里的形象!


    且它的地段真的好。


    只一刻,那黑黢黢的眼睛又重新泛凉,下定了决心。


    像山中的古井,阴寒又深不见底。


    “咚—咚—咚……”


    木头做成的楼梯老旧,脚踩在上头,除了细微的咯吱声,便是脚步撞击木块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像擂动的鼓。


    鼓声悠长,让人听了,莫名地揪心。


    “叩叩叩——”门被敲了三下,陈照荣倚着门口朝里头看去,笑道,“表弟。”


    “表哥。”卫博风一骨碌地从凳子上下来了,瞅着陈照荣手中的袋子,一下就露出了笑模样。


    “又是给我带连环画吗?我瞧瞧,正好前头的都看完了,嘿嘿,爸爸说,这个月要我考90分才能再买,小气!还是表哥好。”


    “欸,”陈照荣将手举高,躲开了小孩扑来的动作,又神秘地一笑,“这不急,一会儿再看,这次不单单只有小人书,还有更好玩的。”


    “是什么是什么,”卫博风更好奇了。


    他绕着陈照荣前后走,又蹦又跳,眼睛大大又乌黑,像巷子里汪阿婆养的一条京巴,有些可爱。


    小孩子就是好哄,过年前,卫博风和陈照荣还没有很要好,瞅着陈照荣和自己不亲,他哼哼气,也傲上了。


    你不搭理我,我还不吝得理你呢!


    过了年后,陈照荣不知怎地,许是十八了,成年了,是个大人了,突然就懂得谦让疼爱弟弟。


    他买了些连环画,又买了些好吃的零嘴,还买了个足球,外头踢了几次,一下就哄得小男孩忘了芥蒂,表哥前表哥后地喊。


    哥俩别提多亲昵了!


    就连卫博风的妈妈孔心婧都揉着小孩的脑袋,笑嗔道,“真是记吃不记打,憨!”


    “嘿嘿,表哥真挺好。”卫博风挠头。


    “好了,他们兄弟俩好好处着还不好?”卫博风的爸爸卫劲松正在案桌上写稿子,闻言头也没抬。


    “老话怎么说来着,兄弟一条心,黄土变黄金!”


    “咱们小风没正经兄弟,照荣是大姐的孩子,俩孩子是嫡亲亲的姑表亲,亲近些多好,以后互相也有个照应。”


    “是是,大记者说得有道理。”孔心婧带笑应下,转而又教育卫博风,“你呀,也不能老收你表哥的东西,费钱,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


    “不要紧,表哥上班了,有钱。”


    “他上班了?作甚?没听你奶奶说过。”孔心婧诧异。


    “恩,在姑妈店里洗照片,可厉害了。”卫博风自豪,“表哥还说,有机会要给我拍照,给我看他洗的照片。”


    ……


    铜锣巷,卫家。


    卫博风见陈照荣将布袋举高,扑腾了几次没有扑到,眼睛一转,想到了什么,转过身就去翻抽屉。


    “我妈说我了,虽然表哥你赚钱了,我也不能老花你的钱,喏,这个给你,我用我的压岁钱买的,送你了。”


    陈照荣低头一看,是一根钢笔,英雄牌的,深蓝色的笔身,银色的笔盖,整体有冷冷的质感。


    这个时候,胸前的口袋别一根两根的钢笔,那是文化人的表现,贼有面儿!走出去,大家都当人是干部!


    陈照荣停顿了下。


    卫博风不解,“拿着呀,表哥你不喜欢吗?妈妈说红色好看,我觉得咱们男孩子得用蓝色的,爸爸也赞同,说像大海,也有祝福表哥前程似海的寓意。”


    “喜欢。”陈照荣接过,笑了笑,“那我也给你瞧瞧,我送你的礼物。”


    “好耶!”卫博风期待,绕着陈照荣咋呼不停。


    “是什么?《江南七怪》?《龙争虎斗》?还是《少林小子》?”


    深蓝色的土布被打开,露出里头四角的书籍,卫博风眼睛一亮,一脸惊喜,“啊,是《惩奸除恶》!表哥,我也喜欢这个。”


    “咦,这是什么——”


    才打开连环画,卫博风便瞧到了夹在连环画里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彩色的相片,拍摄的地点在河滩边,只见绿柳垂荫,远处是波光粼粼的江面,隐约能见汀州上绿草茵茵,六个年纪不一的男孩子赤着身子,只穿着裤头。


    他们好似听到了声音,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镜头。


    眼睛明亮,或吃惊,或发懵,或咧嘴笑……年纪小的有两个,一个捧着瓜在吃,一个光着屁股,蹲地拧裤子上的水,见是拍照,知道自己没穿衣裳,眼睛瞪得特别大!


    随着咔嚓一声,相机将那一年的夏日定格。


    “这是谁的相片——”卫博风还未说完话,目光好奇地落在照片上,下一刻,他的身子一僵,眼神有了迷糊,好似和那个蹲地光腚的小孩目光对上了。


    这张照片好似活了起来,六个人都齐刷刷地看着卫博风。


    江风吹动,垂柳微拂,撩起江水点点,水面上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水波,好似还有夏蝉在树上嘶鸣。


    陈照荣白着一张脸,往后退了两步。


    饶是瞧过几回,每一回瞧这照片活过来,他都还是心生畏惧。


    心口剧烈的跳动,紧张和慌乱揪得让他反胃,好似打一个嗝儿,下一刻就能将心呕出来。


    要成功,要成功……这一次一定要成功!


    陈照荣揪着心,目光死死地盯着卫博风,又去看那张照片。


    迷迷蒙蒙中,四周好像在扭曲,在旋转,蝉鸣声中有流水潺潺的声音,水炁越来越多。


    它们如雾似岚,迷住人的眼睛。


    这时,照片里的几个男孩子都盯着拿着照片的卫博风了。


    水滴滴答答,粘稠又无形,带着一股腥味,像久未见过太阳的河泥腥气。


    他们朝卫博风伸出了手。


    “来呀——”


    “到我们这儿来——”


    不知过了多久,陈照荣如大梦初醒。


    他猛地大喘气,目光急急地朝卫博风看去。


    就见卫博风冲他勾唇笑了笑,乌黑又圆润的眼睛更黑了,他伸手摩挲了下照片,叫了一声照荣哥。


    “蹬蹬蹬!”陈照荣连连后退三步,脸色煞白。


    脚步太慌太急,还绊倒了屋子里的一张小圆凳,凳子倒地,木头地板发出刺耳的咚咚声,叫本就精神紧绷的人听了,瞬间心惊肉跳。


    “照荣哥——”小涛略带腼腆的声音。


    “照荣哥——”小超嬉皮笑脸。


    “照荣——照荣——照荣——照荣——”


    阿国、阿添、义华、祉明,四个年岁差不多的大男孩,声线不一,最后汇成了一个音,他们朝陈照荣喊来。


    不不,他不去,他不要走。


    不关他的事,不是他害他们溺水的。


    陈照荣看着卫博风,目光惶惶,连连摇头。


    “照荣,下来喝姜汤了,”楼下传来马兰花拉长的声音。


    老太太人矮胖,中气却足,“喊小风也一道下来,外婆还煮了疙瘩面,两个都吃一碗。”


    老太太的嗓门大,一下就将人拉回了现实,陈照荣惊疑不定地看着卫博风,不确定刚那是自己的幻想,还是真让阿添他们寻了表弟了。


    视线一转,目光落在照片上,倏地一凝。


    只见照片上空荡荡的,六个人影不见了踪迹,五寸大小的相片里只有一片河滩。


    绿柳江波,倒是宁静。


    陈照荣瞪大了眼睛,惊喜又惶惶。


    这是——成了?


    “表哥,走了,奶奶喊我们吃面疙瘩喽。”卫博风眨了眨眼睛,说着雀跃的话,面上却没什么表情,整个人显得有些僵。


    视线瞥过照片,他视若无睹,好似压根就没有察觉这照片的不妥,对那心爱的《惩奸除恶》连环画,也没了兴致。


    他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渐渐熟悉了这躯壳一样,走路的动作越来越流畅。


    陈照荣瞧着他的背影,心口惶惶又激动,再瞧向桌上的照片,只见柳树的后头,隐隐有个小孩的影子。


    小孩还有些发懵,仰着头四处张望的模样被定格。


    仔细看那模糊的侧脸,分明有几分像卫博风的模样。


    过了片刻,陈照荣定了定神,将照片收了起来。


    阿国,阿添……小超,小涛,我给你们找了身体了,以前,你们时常问我进城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屋子是不是很高,东西是不是很美味……我知道,你们也想当城里的孩子……


    你们耍几天,再带小风走,我亏你们的,应该能消弭,两不相欠了吧。


    ……


    疙瘩汤好吃,鸡蛋炒得香香嫩嫩的,马兰花还小炒了五花肉,肥肉被铁锅煎得发酥,就连上头的猪皮都酥香弹牙。


    面疙瘩有嚼劲,汤汁咸香,小白菜爽口,猪肉酥香。


    潮湿的早春时节,吃上一碗,那能从头暖和到脚。


    “多吃点,不够外婆去盛。”


    马兰花拿着抹布擦灶台,笑眯眯地对外孙陈照荣说道。


    接着,她又转头对卫博风也道。


    “小风也多吃,正在长身体呢。”


    过了一会儿,马兰花瞧着卫博风又要去添一碗,老眼瞪圆,拿过卫博风手中的勺子,连连拍了他胳膊几下,皱眉唬道。


    “叫你多吃,那不是憨吃!”


    “你瞧瞧自己那肚子,鼓得像球一样了,怎么还要再去装?”


    “不许再吃了!去走一走消消食,不要跑跳,回头肚子喊痛,你妈回来又要怪我。”


    数落了几句,马兰花将勺子重新搁好,收了碗到洗碗盆,转过头就见卫博风还站在那儿,心里有些不放心。


    “你这孩子,今儿是怎么了,我怎么看你有点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外婆,我先回去了。”陈照荣去角落里拿了那把黑伞,这会儿雨停了,倒是不用再撑。


    “哦哦,好的,路上注意安全。”马兰花被分了心神,跟着陈照荣往外走,送了几步,还替他整了整有些不平的外套,不放心道,“这时候还有船回去吗?不然住一晚,明早再走?”


    “不用,妈还在家等着,还有船。”


    “好,那外婆就不送了,下次再来玩。”


    “嗯。”


    远处吹来一阵风,不知从哪儿卷起了一块塑料布,风吹得塑料布鼓涨,呼呼,呼呼地响。


    在有些昏暗的夜色里,声音有些大,似野鬼哭嚎的调子。


    ……


    客船突突突地响,等陈照荣回到六里镇时,天光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月亮爬上了天空,星星很亮,小镇上大家都拉了灯泡,鸭梨灯泡昏黄,映射出院子,将人的影子拉长,影影绰绰。


    美华照相馆还没有完全关门,留了四块板没搁,卫美华焦急地等在那儿,她先瞧到的是青石板上被拉长的人影,视线往上,这才是自家陈照荣。


    只见他低着头,里头衣裳的帽子耷拉在脑袋瓜上,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精气神。


    左手边,提着的蓝色布袋干瘪瘪。


    卫美华眉头皱了皱,三两下走了过去,接过蓝色布袋,提了提,轻飘飘。


    “今儿怎么没有带一副碗筷回来?妈不是和你说了,偷名偷命,得拿一副碗筷回来。”


    “不用了,以后都不用带了。”陈照荣声音闷闷。


    不用了。


    卫美华咀嚼这句话,突然眼睛一亮,一把钳住陈照荣的手腕,“是成功了吗?”


    陈照荣点头。


    卫美华大喜,“祖宗保佑,真是祖宗保佑。”


    下一刻,她又收敛了笑意,叹了口气,忧心模样。


    毕竟博风这孩子唤她一声姑妈,是她的娘家侄子,想想也是怪不落忍。


    一时间,又意兴阑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