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大伞

作品:《怀璧

    阳光从砖瓦的裂缝中透了出来,停留在李重烈浓重的眉眼间。


    他这张年轻锋利的面庞,偏生了一双黑炯炯的小狗眼,叫萧挽不禁想起小时家中养的狗崽,便一时喊了出来。


    巧的是,李重烈头一回绕进了条死巷子里,前边没了路,他只好再次顿住脚步。


    萧挽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前:“三殿下,有气呢?”


    他往后示意甜杏不必撑伞一块跟来,自己与李重烈一同挤在了斑驳却热烈的太阳底下。


    死胡同里没有风,闷得很,但两人都不嫌热。


    李重烈回头轻瞥:“不敢。”


    “漠北军妓的案子,不是都帮你摆平了吗?”萧挽微眯起了眼,柔声逗他:“说说,你如今心里窝的还有什么火?”


    “你挺会察言观色。”李重烈说。


    萧挽谦色一笑:“我也并非对人人都如此上心。”


    不知怎么的,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突然都开始不用敬语相称了,连辈分也管不着了。


    李重烈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齿间藏着丝丝杀意:“你早盘算着对周充将计就计,利用那十七个女子的复仇心切来破他的局吧?还有那青州边度史放的马后炮及时,一茬接一茬,招数都缜密得很,杀得周充和史正业是措手不及,闹了这么一出凶险,皇上不信也得信。可既然你已准备得如此周全,那在鹿苑,本不必让我交代在漠北见过秦臻。怎么样,好玩吗?”


    李重烈看似冷静沉着,可这股气他实则在心中憋了已有好几日。


    他当初便想不通,萧挽为何非要让自己交代见过秦臻,以此去惹恼李梧,还险些让漠北边军背上这口黑锅。眼下萧挽已经收网,不难看出,这步棋在他的所有筹谋中根本就是无用功。


    除了坑耍自己,李重烈想不出他还能有什么别的心思。


    萧挽莞尔一叹:“三殿下终是负了我的一片好心。”


    李重烈望向他:“杀人诛心的事,你能安的什么好心?”


    “杀人诛心不假,可我这不是在给你指条明路么?”萧挽说。


    李重烈不留情面:“明路还是死路,怕是不得而知吧?”


    萧挽从容道:“恕在下直言冒犯,三殿下离京十载,与皇上母子亲情疏漠,反而与把持重兵的外臣同心,岂不是末本倒置?皇上又向来忌惮镇远侯,既然到了洛京,想要摆脱眼下的困局,至少明面上总得先跟漠北边军撇清关系。”


    他又放慢了语速:“否则,三殿下身上挨再多的刀子,到头来也不过是皇上用来牵制漠北的一根线罢了。一个外人,不会有半点赢面。”


    李重烈眉头深拧。


    他虽姓李,可世人把他当做卢慎之的侄子,没有几个人真正把他当作李梧的儿子。李梧对他放任不管,出了事却又仔细提防着他,也只有漠北边军在意他的死活。的确,他在洛京的处境压根不像个正经皇子,反倒像是个从漠北抓回来的质子。


    不过李重烈的心本来就是偏向漠北的,也不指望有一日能与李梧真的母子连心。


    萧挽:“所以三殿下在鹿苑敢当着百官群臣的面,不顾漠北边军的声誉指认秦臻,单凭此举,皇上虽一时恼怒,可事后必不会太过为难你。哪怕漠北真的坐实了豢养军妓的罪名,你也可以全身而退。”


    这个时节的气候最是反常,方才还艳阳高照,这会儿便布满了浓云,似是有一场大雨将临。


    李重烈这下子明白了他布局的深意,手背上的青筋隐隐凸起。


    可他上次吃过影卫的亏,暗暗忍下,故作无事地又将双手藏到了身后,嗤笑道:“如此说来,萧阁老待我还真是有心了。”元宝小说


    这话不就前后呼应上了。


    甜杏提着裙边,匆忙跑过来送伞,又自觉退到了一边。


    萧挽最识人心,一眼便能看清李重烈有意收敛起来的愠色,他的眉梢反而染上了几分得意。他接过伞,撑在了彼此中间,勾唇一笑:“三殿下见外了,阴差阳错闹着一出,你我也是在一艘船上共渡难关的交情了,算半个有缘人。”


    大雨倏忽间倾盆而下。


    这把伞对于两个大男人来说,还是太小了。萧挽只湿了鞋尖,李重烈的后背全湿透了。


    萧挽身上有股淡香,像是某种清雅脱俗的娇花在名贵的香炉旁熏久了才会有的味道,在日晒下无迹可寻,却在雨中弥漫开来。


    这等香气,显然是未经人事的狗崽从未见识过的。


    李重烈恍惚觉得鼻尖有点痒,猛吸了下鼻子,反而浑身都痒了起来。


    “三殿下,可别再气了吧?”萧挽于大雨轰鸣声中发出一声笑语,直钻进了旁边人的耳朵里。


    李重烈耐不住去觑了他一眼,原先心底的隐忍忽生出了别样的意味。


    他的喉结一紧,似是想通了什么,说:“反正我挨骂挨刀子惯了,讨不到便宜也不甚要紧。好在这次萧阁老捞了好处,也不枉我白忙活一场。”


    ……


    这场大雨有人淋得畅快,便有人淋得心焦。


    李梧昨夜里又犯了头疼病,今晨便没有去上朝。周充在承平殿外等了一上午,没见到他想见的人,望着跟前红檐下的雨帘成线,雨珠又摔入白砖中,粉身碎骨。


    这时,李懿庭与沈如临从殿内走了出来。周充回神见到她,忙行了个礼。


    李懿庭气度温雅大方,也朝他颔首:“周将军怎么还在?”


    “大公主,皇上可好一些了?”周充敛目低声询问,又说:“老臣一心挂念皇上病体,惶惶不安,实在无心出宫料理他事。”


    李懿庭柔声道:“无妨,有太医们照料,母皇已经好多了。母皇这也是老毛病了,太医说这段时日天气反复,加上朝中近来发生的几桩事让她忧思过甚了,怒气冲到了病气,难免会如此——”


    周充沉默蹙眉,自然明白她话中所指。因这十七个女子,最近满京风雨,他这一局输得在了自己的设计中,简直荒唐。


    李梧暂时不想见他,也是情有可原。


    她淡淡瞥了眼周充的神色,又笑了笑宽慰他道:“母皇眼下仍需静养,您不如改日再来。再说,周将军这么多年来一直与母皇心意相通,夫妻情浓,又何须急于这一时呢?”


    周充皱眉一愣,只觉得她字字温和下,皆是戳人心的刀子。


    “大公主,说的是。”


    “代我向四弟问声好。”李懿庭顾盼生姿:“阿临,我们回府。”


    说着,沈如临悉心地替李懿庭提了提宽大的裙摆,搀扶着她步下了台阶。


    伞撑过她高而华美的发髻,满头珠翠在这晦暗的天色中都显得夺目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