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作品:《美人娇妩》 孟疏在前,引明姝上赌坊二楼。
在两人之后,一对铁骑也悄悄进来了。
红木楼梯转角,明姝缓步停下,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也只瞥见眼人堆中的曹勇。他着一身锦缎翻领蛇皮纹胡服,脖子上戴了条金链子,右耳坠了个纯金大耳环,因这阔气模样,就站在赌桌前最显眼处,血脉偾张盯着荷官手里的描漆骰盅。
眼底尽是血丝,也不知在赌坊没日没夜待了多久。
明姝掐指一算,他拿走自己价值千金的头面也有三五日,看现在这胡子拉碴的落拓样,估摸这几日有盈有亏,彻底陷在了赌桌上。
南边的赌场远比中原腹地多得多,曹勇沉迷此道,明姝并不奇怪。
但他三番两次不知餍足,以她非公主身份讹诈她,明姝便忍不得了。
明姝抿了口乌羽叶,收回不安的视线,复又款步上楼。推门而入时,嗅到轻微的香气。岑元深正将一线檀香放入桌上的鹤嘴描银铜香炉,鹤嘴烟雾袅袅,满室缭绕。
他木簪绾发,穿着竹青交领广袖袍衫,拇指的玉扳指和颈项间的清白菩提串剐蹭,转珠子的声音分外明显。
听到脚步声,看向明姝。
“岑郎君,久等了。”明姝忙攒着浓稠笑容,向他问安。听说岑元深生意黑白通吃,没想到面上一副观音相。
黑色的帷帽仍遮住了明姝的脸,岑元深细究了会,方颔首回应:“明锅头。”
生意上的事情,他已和孟疏谈妥了。只是来年开春,崔承嗣预备联合剑东与曷萨那兵犯吡罗,或恐商道不通,所以他们还可以再商榷一二。
岑元深亦是上次偶然发现。明姝对曷萨那的了解,远超他的想象。
小到曷萨那人饮食偏好,习俗信仰,大到部族内部势力划分,周边威胁,她如数家珍。
红口白牙,珍珠贝齿,每向外吐的一个字,都能落到他心底。
西域三十六部落,岑元深最感兴趣的,只有吡罗与曷萨那。
岑元深凝了会她戴着纯金臂钏的皓腕,枫色指尖捻着细烟管,姿态慵懒松弛。
他亲自替她斟了杯茶,说了些有的没的,才道:“明锅头,不知曷萨那如今在位的汗是哪一个?我久居中原,对西戎不甚了解,只怕到时候遇到突发情况不知所措。”
“岑郎君还担心这些?”
明姝掸了掸乌羽叶的灰,嫣然视他。他开赌坊收利钱,会怕死?说不定叫人讨债的时候,也是站在黑暗中,像个地狱修罗,阴惨惨摄人心魂。
但他终日转普提珠,一副虔诚模样,明姝也不戳穿他。
她有段时间没去曷萨那了,脑子里的内容不甚新鲜,只道:“在位的还是老可汗苏合,本来是要传位给他亲儿子阿日松的,但你应该知道,阿日松三月初暴毙了。可敦原是前燕的公主,阿日松继承娘亲的美貌与才德,高大俊秀,为人亲善。苏合受到他的影响,也喜欢中原文化,不过苏合骨子里还是个西戎,更崇拜信念坚定,力量强大的人。若郎君不甚被苏合抓了,千万不要害怕,在他面前射两只大雁,他肯定好酒好菜招待你。”
她说得很轻松,岑元深却笑了下。
“我不会骑射。”
明姝颇为意外。半晌,她枫色指尖撩了缕碎发到耳后,又上下扫视他,戏谑道:“要不要我教你?”
秋水眸水光点点,娇媚蛊惑。她原是打趣他,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
但他深深深看了眼,却道:“可以。”
“哎呀,折煞我了。骑射好的师傅一抓一大把,”明姝别过头去,嫣唇含住烟嘴儿,笑得鬓角簪花流苏轻颤。可她忽地想到什么,媚眼如丝转向他,“倘若岑郎君有心,我也愿献丑……只是郎君,我不要你另外的价钱,你卖我个人情可好?”
郎君,郎君,缱绻多情。岑元深转了转普提珠,眸子平静看着她,再道:“可以。”
得到他的肯定,那环佩玲珑婀娜身段终于起来了,青烟袅袅兰麝芬芳,拂过他鼻尖。
岑元深抬眸,看到的是明姝魅人的笑意。
*
明姝与岑元深商定,便与孟疏离了雅间,款步下楼。
在她看不到的角落里,崔承嗣正坐在桌边,隔着森寒玄铁指套,转着桌上的象牙牌九。
吡罗奸细恰好蹿到赌坊内,也不知道算不算天意。
崔承嗣把腿搭在长木椅上,单手撑着颌部,命几个部下在赌坊内悄悄巡视着,自己则盯着明姝。
那玲珑纤弱的身段,和嘈杂喧闹的赌坊格格不入。
“孟疏,你有多久没见过我玩骰子了?”明姝忽然问孟疏。
“阿姐不喜欢博戏,让我也别碰。应是很久了。”
“有的东西沾了身,就像蚀骨的毒药,没有半点好处。但我今天,却得让你在这腌臜地方走一遭了。”明姝指尖点了个地方,“孟疏,待会你就在那,给我当半天荷官,好不好?”
孟疏淡笑道:“阿姐要我做的,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我怎么会要你死。”明姝嫌他小题大做,帷帽遮了脸面,来到曹勇的赌桌前。他赢了两把,正是最风光的时候。看到眼前来了个袅娜风流的女子,不作他想:“哪家的小娘子,怎么来这种地方?”
明姝掩唇轻笑:“奴家方才见郎君赌技出神入化,才想和郎君玩两把。”
“你?”曹勇哈哈大笑,一点也没听出明姝的声音。
明姝柔婉道了句:“怎么,不敢吗?”
牡丹花下,鬼也风流。
“这有什么不敢的?”曹勇大手一挥,应了。
明姝坐在赌桌上,拿起描漆骰盅,交给了荷官扮相的孟疏。
*
曹勇凭的是运气,明姝却知赌桌上猫腻颇多。她听着孟疏摇骰子的声响,判断骰子点数大小,与他配合无间,不一会,便把曹勇耍得团团转。
曹勇赢一把,她楚楚可怜,求再来一把。
曹勇输一把,她便柔声宽慰,缠他继续。
直到曹勇一输再输,连脖子上的金项链都赔了进去,才觉察到不对,嚷嚷她耍诈,楼上,岑元深吩咐了句,几个膀大腰圆的打手从人群中走出,很快把曹勇的牙齿都打断了。
有人抓起曹勇抹了红印泥的手,摁在欠条上,明姝接过欠条,绣鞋碾过曹勇的脸,笑意吟吟。
“好哥哥,人要愿赌服输。”
她旋身,和孟疏击掌庆祝,笑着笑着,几乎要和他闹作一团。
崔承嗣眸色深深,看在眼里,却已几乎将掌中牌九捏碎。他不知道,原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她玩这么野。
五指抵着额头,他禁不住低沉地笑。
耳边回荡的,是明姝素日温柔入骨的情话。
他简直被她当成了傻子,以为她怕匪徒,怕狮子,不会骑马,不会挽弓……还一再因此嘲笑她。
她会的东西,远比他想象中更多吧。
笑了会,他又抓过随身的长柄斧,起身。
明姝和孟疏正点着从曹勇身上赢回的钱物,却听到一阵仓促脚步。喧闹的人群被两列瀚海军分开,为首的将领高喝“抓奸细!”,勒令赌坊内所有人留在原地。
明姝抬眸,隔着及地的黑色帷幔,乍见崔承嗣从人群中走来。
他戴着面罩,拖着初见那柄长斧,一步一步走向她。阴沉的眸光,如冬日过境的冷风,让在场诸人遍体生寒。
明姝不自觉后退了半步,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和他偶遇。但崔承嗣还是逼近她,她一时紧张,攥住了孟疏的衣角。
孟疏突然揽过她,将她头摁进他胸膛,低声宽慰:“阿姐,别怕。”
原来他已那么高了,她如今踮起脚尖,也不过到他胸口的位置。
崔承嗣顿步,寒眸微眯,定格在明姝与孟疏身上。明姝此刻背对他,腕手松松垂下轻颤,像极了被惊吓的小女郎,寻求夫君的羽翼庇护。
孟疏清润的眸子平视崔承嗣,神色云淡风轻。
“好巧,太尉大人。”
“她是谁?”半晌,崔承嗣涩声开口,明知故问。
那么多人,他单问明姝一个。明姝的心骤然悬吊起来,指尖捏紧那衣料。孟疏却淡然笑了下:“醉花楼的妓子浮樱,没见过这阵势,在我怀里抖得厉害,让太尉见笑了。”
“太尉,你莫不会以为,她是你要找的奸细吧?”
崔承嗣蓦地一哂,大掌径直将明姝从孟疏身上拽到自己面前,攥住她遮脸的帷幔。
孟疏皱眉:“崔太尉!”
崔承嗣不语,便要掀开帷帽,明姝却软了身子,臂弯缠上崔承嗣,唇吻抖擞求怜:“大,大人莫要杀我,我真的不是奸细……”
声线比平日更媚三分,细三分,若听声音,当真听不出半分明姝的影子。
崔承嗣喉头滚动,掌心摁住她的腰背,明姝更软了,几乎要挂在他的玄甲上,热得像一团火。
“大人……可怜可怜我……”
她贴着他,不住地呢喃。
他攥着那斧柄,胸腔的沉怒,几乎要被这一声一声酥软的呼唤,冰消瓦解。
“浮樱?”崔承嗣捏住明姝下巴,迫使她仰头。隔着薄薄的帷幔,他低头审她,却是阴鸷低笑了声,“好名字。”
他抬眸回视孟疏,亦把明姝摁进自己的胸膛,揉了揉明姝的纤腰。
明姝被他揉得又燥又热,忍不住腹诽,却不敢轻举妄动。
孟疏攥紧拳头。
不一会,部下竟揪出了真细作。崔承嗣狠掐了明姝一把,才推开她,揪住那细作的衣襟拖出赌坊。
闹剧就此落下帷幕。明姝却差点撞到赌桌桌角,撑着桌子边缘,不住地喘息。
太吓人了。
她差点便露馅了。
“阿姐,”孟疏剜了眼崔承嗣离开的方向,过来道,“你没事吧?”
“没有。”明姝揉了揉额角,“你方才怎么想到,唤我浮樱?你是不是去过醉花楼?”
她最不喜孟疏不学好。
孟疏却道:“不过道听途说。世上除了阿姐,别的女人怎么入我的眼?”
明姝心骤顿,抬眸看他。他剔透的眼神却叫她有点烦闷。
孟疏又道:“阿姐,崔承嗣暴虐阴沉,脾气古怪,不像个好糊弄的角色。你当真打算和他繁育子嗣,分治廷州,演一辈子公主吗?”
明姝从前的确这么想的,但近来发生的事,已经让她萌生退意。
“至少让他答应开放茶引,让我先赚一票大的。孟疏,姐姐的事轮不到你操心,好好保重自己。”
明姝宽慰了他两句,却也开始盘算,到时候必得离开都护府,且不伤朝廷与廷州的和气。
*
明姝把从曹勇处赢回的票据、首饰交给了孟疏,便乘马车去了集市。
她近来总是在外遇到崔承嗣,惶惶不安,思索片刻,到灵春堂买了两剂药,和采买的吃食一并装进木箱里。
傍晚,崔承嗣从府衙回到了二院。
明姝坐在茜纱窗下,葱白的手指滚着一枚熟透的鹌鹑蛋,似乎在钓那笼子里的火蟒。
他沉默地进了屋。
王室送了个赝品过来与他联姻,他是不是也应该找她挑明,好知道她和王室耍他的原因?
崔承嗣稍稍闭眼,满脑子都是她在赌坊和孟疏击掌庆贺,语笑嫣然的模样。
不过是个骗子,他在恼什么?
身份是假的,情自然也是假的。她今日可以是明姝,明日也能是浮樱。
今日对他笑了,明日也能对旁人笑。
他恼什么?
他这就去和她挑明。
明姝回身看见他,却是款款迎上去,伸手便要替他解玄甲:“夫君,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等得辛苦。”
崔承嗣攥住她腕,哂道:“等我?”
“嗯。我今晨到灵春堂给你买了些药,想着等你回来用过饭便服下。日日见不到夫君几面,心中自是想念。”明姝眉头轻蹙,作势委屈道,“夫君,往后可不可以早点回来?”
崔承嗣稍稍松了力,见榻上竟有一桌精致小菜。雕花食盒内,装的大约便是那碗药。
“为什么突然给我买药?”
“夫君忘了,那夜夫君将拔步床送回,半夜突然犯病。我事后才听岑姑娘说,夫君自小体寒,便想趁着今日出门问问大夫,能不能给夫君开剂药。滋补的药是甜的,不难喝。”
“滋补的药是甜的。”
和崔老头的话一模一样。
崔承嗣放开明姝,坐到榻边。却未管那一桌子的菜,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叠抵着下巴,打量明姝。
“你曾说在王都深闺中,便得闻我的大名。几岁闻的?”
他口吻凉淡,不知是在审问,还是信口一问。
明姝睫羽轻颤,胡诌:“还未及笄。”
崔承嗣便幽幽盯着她:“那有没有人告诉你……我不仅杀敌,还杀了我的义兄,是个不折不扣的渣滓,一匹养不熟的狼?”
明姝暗惊,没想到他自己会提及此事。她想了会,款步来到他身前,又卧在他身侧,捧起他的手贴向自己的心:“也听过的。先前有点儿怕,但这些日子,我见夫君治下的廷州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更不会这么想了。”
崔承嗣低头:“如何?”
她真软啊,说的每一句话,都似甜美的鼓点踩在他心尖。
“夫君身上流着胡人的血,却替汉人守西域门户。如果没有夫君,西戎铁骑早已踏破廷州,直逼中原腹地。不仅仅父皇器重你,我更感激你。父皇曾说,他之所以重用胡人,是他相信两境虽疏,情谊如一。彼国缯彩,皆为我国之物。我之牛羊,皆为尔之牲畜。不论夫君为胡还是为汉,只要对百姓有利,我便全心支持,怎么会认为,夫君是一匹养不熟的狼?”
明姝又撒谎了,没有人认为他不是。
可认真地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却有点动容。
真真假假,假的难道就没有一丝真意?
崔承嗣在这里,西域的大门就守得住,她的商路便通达。
“……你和我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我为什么讨厌你?”崔承嗣恍然,似乎又听到了崔执殳的笑语。
他抚上她的侧脸,又挑起了她的下巴。
她妩媚多情,眸光如水,远比他未见她时猜想的还要美丽。
退一万步……身份是假的,为什么感情不能是真的?
她定是爱他。
才会替了那公主,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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