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束玫瑰

作品:《玫瑰海

    “那倒不至于。”


    姜安然被逗笑。


    话题没继续进行下去。


    沈温书又绕回和胡嘉吃饭的事儿上,趁机问了她些有的没的。比如和年轻人待在一起该聊的话题,调节气氛的话术...


    姜安然戳穿他的紧张,无所谓道:“你在感情里不是挺有经验的吗,之前怎么和女朋友相处就怎么和胡嘉相处呗,胆怯什么。”


    “……”


    沈温书嘀咕:“那不一样。”


    姜安然刚想问怎么不一样了,便被他“啪”得挂断电话。她莫名其妙地盯着屏幕看了眼,怀疑是信号问题,不过就算是他故意挂的也没关系。陷入感情里的人情绪通常是不稳定的,她可太能理解了。


    姜安然撂下手机,专心吃面。


    面馆内唯一的动静来源于吊在墙壁上的老旧风扇,哗啦哗啦响。


    天气闷热,吹出的风更加燥热。


    姜安然后背蒙着一层薄汗,鼻尖上挂着晶莹的汗珠。


    她没戴皮筋,只能用单手拢着长发,几缕发丝被汗水打湿黏在洁白的脖颈上,随着她低头的动作弯出流畅的弧度,纤细到成年男人一掌就能握住。


    在她身后经过的男人停住脚步,盯她几秒,转身从保温箱里取了碗筷回到位置。


    店内用隔板将空间分成两部分,姜安然在的区域没有别的顾客。


    商家为了省电,只亮起几盏小灯,没被光照到的地方格外昏暗。


    姜安然放下筷子,拿手机回复微信消息,稍微消消食才离开,完全没注意到隔着挡板的另一个区域内那个背对她坐的男人。


    门口的塑料片帘掀起又落下,砸在一起发出响声。


    连时序才回头看向早就空空如也的位置,漆黑的眸子里掺杂着异样的情绪。


    她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刚才跟谁打电话这么开心?


    这些问题在此刻显得无足轻重。


    他只想知道,她电话里提及的那个童年玩伴,究竟是不是自己?


    ——十有八/九是他。


    前提是她没向别人也许下“长大再见”的承诺。


    连时序越想越坚定自己的结论。


    他愿意相信她,而且她没必要骗他。


    她专门给他录童话书,私下向助理打听他的身体情况,代表她心里还是牵挂自己的。


    既然如此,他同样能“大度”原谅她和沈温书的亲近,反正这些麻烦货色他会解决,姜安然只需要一步步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一想到她说“很怀念那段时间”,他那汪死寂的心海控制不住的沸腾。


    连时序慢慢攥紧拳头,抵在嘴边,唇角控制不住的上扬。


    经纪人罗侃见他盯着空无一人的门口泛起笑意,面露莫名,敲敲桌子试图唤回他的注意力,语气柔和到极限,哄任性的小孩似的,还带着一丝妥协的滋味,“刚才给你说的记住没?”


    “……”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商务和综艺全按照你的意愿退掉了,你有大把时间休息,不要总一门心思扑在写歌上,偶尔也得给自己的灵魂放个假。”罗侃在他之前带过不少艺人,从来都是鼓动他们要更有事业心,这还是第一次劝人暂时放下工作,怪别扭的。


    他用小碗把面放凉,推到连时序跟前,“你把这些吃了,不多,我看着你吃。”


    连时序猛地站起来,给他吓一跳。


    罗侃傻眼,“你干嘛?”


    连时序捡起丢在桌面的帽子戴上,拔脚往外走,掉魂似的。


    罗侃赶忙让店家把面打包,出来时已经看不到他人了。罗侃气的跳脚,沿着来时的路寻找,也不忘给他打电话,殊不知连时序走了与他相反的方向,在十字路口的奶茶店前蓦然停住脚步。


    隔着几米的距离,他看见姜安然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嘬着果茶,俯身给流浪猫喂面包。小猫没有吃够,仰躺在地上露出肚皮向她撒娇,姜安然摸它的毛发,无奈地笑:“真的没了呀。”


    连时序心脏咚咚直跳,汗珠淌下,刺痛感让他应激性的眯起眼睛。周围有人经过,他不敢摘帽子和口罩,和她隔着一块绿化带坐在长椅上。


    她放下奶茶杯,将流浪猫抱在怀里摸。


    连时序看见她白生生的手指在猫儿棕黑相间的枯燥毛发中穿梭,眸色逐渐深谙,喉头情不自禁地滚动。他恨极了那只能得到她安抚的猫,死死咬着唇克制即将喷薄而出的情绪,脑袋不停转着想方法让她转移注意力。最终,他掏出手机,第一次用私人号码拨通了她的电话。


    铃声响起,姜安然果然放开猫咪去拿手机。


    见是没有备注的陌生号码,她误以为是推销人员便没接。


    连时序听到清脆的“嘟”音,执拗到像犯了疯病,急慌慌的再次拨过去,视线始终没舍得从她身上移开片刻。他感觉汗越流越多,浑身黏糊糊的,口罩捂的他呼吸困难,漫长的等待音让他快要窒息。


    紧接着,姜安然将手机贴到耳边,红唇轻启——


    “哪位?”


    简单的两个字,如同夏日清泉,冰块撞击杯壁发出的“咣当”声,让他浑身的燥热逐渐消退。连时序盯着那只流浪猫钻到草丛里不见了身影才松口气,回答:“是我。”


    得益于嗓音太有辨识度,尽管他没有报上名字,姜安然仍旧认出来了。


    “连时序?”


    “嗯。”


    姜安然诧异他竟然在这个时间主动联系自己。


    “你不忙了吗?”


    连时序隔着绿化带,透过缝隙窥探她的身姿。她一张小脸上带着惊奇的表情,脸颊透着红晕,微翘的鼻尖上挂着汗珠,樱桃唇微张,漂亮到像只瓷娃娃,让他想在玻璃房中保存起来。


    他轻轻抠着衣角的扣子,心里方才的妒火逐渐熄灭,彻底冷静下来才开口:“忙,但和你说声谢谢的时间还是有的。托你的福,昨晚我听着童话故事睡了个好觉。”


    “不客气,能帮到你就好。”


    姜安然不知道下回和他联系又是什么时候,索性把想说的话和盘托出,怕他嫌唠叨听不进去,她放缓语速,哄着劝:“不管工作再忙你也要按时吃,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如果碰到烦心事可以在微信上和我聊聊天呀,多个人帮你分担会轻松许多。”


    连时序只是听着她的声音,耳廓便不由自主的泛起绯红。隔着绿化带,姜安然的身影看不真切,他却戒不掉瘾,执着地注视她的一举一动。姜安然的尾音落下,他眼中的浓雾也随之消散,连同陈年冰层一并融化。他像个情窦初开的青涩男孩儿,被心上人关怀几句就羞得蜷缩起来,轻声应答:“好。”


    姜安然一门心思想着怎么调节他的失眠症,说着说着便从包里拿出笔记本,在上面飞快地书写,“稍后我去买本新的童话书,录完之后发给你助理,你直接跟他要音频。等你工作忙不能和我及时沟通的时候,可以靠这个入眠。”


    明明是十分正常的帮助,落在连时序耳朵里却变了个滋味。她在关心他,给他录故事的音频,嘱咐他好好吃饭,关注他的身体健康...


    这能不能代表自己在她心里的地位开始变重要了?


    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希望姜安然是独属于他的宝藏,让她有朝一日可以全神贯注的爱他,不会再被任何人或者事物吸引注意力,尤其是那只已经不知所踪的野猫——她的手只能放在他的身上。


    电话里,姜安然轻柔的声音还没停止。


    “...失眠的症状需要慢慢调节,你不要着急,尤其要保证心情愉快,平时抽空多出来运动锻炼,晒晒太阳,保证身体的健康...另外,入睡前一个半小时内,你尽量别再动电子产品了,听听音乐看看书,都能起到很好的助眠效果。”


    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门心思都在算计——


    姜安然是个心窝子软软的女人,容易对弱小的生命同情心泛滥,他小时候可以用扮可怜的方式博取她的同情,现在照样可以做到。


    “安然。”


    他突然开口,打断她的话。


    姜安然忙不迭应答:“嗯,我在。”


    周围不见行人,连时序索性摘掉口罩,痛快地喘了口气。他眼里闪着精光,绯红的薄唇向上扬起一抹令人胆颤的笑意,可语气里却透着一股脆弱,“我...心情不太好。”


    姜安然一颗心瞬间吊起来,攥着笔的力道加大,更温柔地询问:“你的烦心事可以和我分享一下吗?我或许能给你出出主意。”


    “不用给我出什么主意。这件事压在我心里太久了,只是想跟人说说...”


    他的声音逐渐弱下来,充斥着一股伤感,像一面脆薄的镜子被用力摔碎成一地残渣。


    姜安然感觉到四周的风静下来,燥热不再,全世界都被他的悲伤笼罩。


    她回应:“好,那你说吧,我听着呢。”


    *


    连时序忘记自己究竟是几岁开始在不同的家庭中辗转。


    印象中,他第一次喊人爸妈的时候是在一栋破旧的老式居民楼里。


    福利院的院长送他上楼,站在门口问:“他四岁了,年龄是不是大点?”


    男人穿着汗衫和一条洗的发白的牛仔裤,满身的烟酒味,踩着一双军绿色的帆布鞋,笑呵呵地说:“别的不将就,是个带把的小子就行。”


    女人蹲下来,对上他的眸子,惊艳地夸:“真漂亮的眼睛,玻璃珠似的,是个混血儿?”


    院长摇头,“看长相不是,但也说不准...他没出月子就被丢在福利院门口了,亲生父母一点儿线索没给留下,看来是铁了心不想要了。”


    女人和丈夫对视一眼,欣喜地道:“挺好,挺好。”


    连时序局促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被抛弃这件事好在哪里。


    幸而这对夫妻对他还算不错,会给他买衣服和零食,领着他到小区里认人。那时候他叫时序,暂且没有姓。夫妻俩想办完领养手续带他去改个名字,可在那个节骨眼上,原本“无法怀孕”的女人拿到了孕检报告单,一家子喜出望外,与此同时,他就成了没必要存在的人。


    之后,连时序重返当地的福利院。


    小孩儿们整天围着他问 :“你不是被领养了吗?怎么又被送回来了?”


    “是因为没讨到养父母的欢心吗?”


    ...


    诸如此类的话,他一概置之不理。


    没过半个月,他因为长得漂亮又被一对中年夫妻领走。


    这回他的运气一如既往的差劲。


    这个家庭是有孩子的,可是小男孩儿长得和妈妈一点儿都不像。他的脾气不好,经常故意把家里弄得一团糟,冲着他妈妈大吼大叫,可女人仿佛听不见他故意闹出的动静,径直路过他来找呆坐在房间里的连时序。她蹲下,抓着他软绵的小手,眼里噙着光,声音低柔的像能摄魂的海妖,“我把你从福利院带回来,你得帮我个忙。”


    连时序不懂,奶声奶气地问她,“什么忙?”


    女人笑得更明媚了,轻轻道:“帮我把他从家里赶出去。”


    连时序抬眼,一下就看见趴在门边的小男孩正恶狠狠地盯着他。在他心里,自己才是家里真正的主人,亲生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无缝衔接的娶了这个女人,又因为她无法生育从外头领养了一个小孩儿才挤他的位置。


    他奈何不了女人,便把连时序当作仇敌。


    小孩子间的恶意因为披着“不懂事”的皮囊显得更可怖,他时不时搞出的恶作剧父母皆习以为常并不加以管教,毕竟亲生的和领养的,孰亲孰远一目了然。他没了束缚,做法越来越猖狂,尤其喜欢趁父母不注意的时候将他关到卫生间,把门反锁,在外面掐掉灯光电源。封闭漆黑的空间让连时序极度恐惧,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惊恐地叫嚷,惹得邻居报了警。


    因此,连时序再次回了福利院。


    不过,这次是个新的地方。


    时间过去太遥远,他只记得门口种了棵梧桐树,枝繁叶茂,所有人都在门口迎接他的到来,甚至特地拉了条横幅。他在那儿短暂的迎来了人生中的快乐时光,但好景不长,年末福利院和一家音乐学校合作表演节目,学校的负责人来给他们上课,一眼就看中了他。


    那男人已经上年纪了,满头白发,妻子却十分年轻。


    他们高兴到像发现了稀世珍宝,说他有天赋,是个学音乐的好苗子。


    于是,连时序又被送到了新的环境。


    他没有跟福利院的朋友好好道别,以为自己还会像先前那样被送回去。他坐在去往别墅的车上,脑袋里却在幻想和朋友再见时对方惊讶又欣喜的表情。


    可惜命运没有眷顾他。


    他被夫妻俩留了下来,迅速办了领养手续,上了户口冠了姓。


    从此所有人都叫他,连时序。


    养父母挖掘到他异于常人的音乐天赋,给他指定了严苛的训练计划,从接触各种各样的乐器开始入门。不止西洋乐器,民族乐器他也得精通,别墅里每天进进出出的都是一对一教他的乐器老师,他记不清自己那会到底学了多少东西,总之梦里都在和乐器打交道,到现在一些冷门乐器放在他手里,他仍旧能玩出花样来。


    八岁起,连时序便跟着养父母全国各地参加比赛。


    他们给他定了规则,凡比赛必拿第一。


    他们投入了那么多精力和金钱,需要看到回报。


    连时序拿过冠军,却无法次次都保证自己是冠军。


    高山之外还有高山,比赛里总能遇见比他厉害的人。


    那段时间的比赛,连时序因为状态不佳,拿到的名次都不太好。当他拿着第二名的奖杯从台上下来,第一句话不是自我反应而是讨个夸奖,彻底惹怒了他的养父母。


    与其他很多父母一样,他们认为孩子的成绩不好,总得给点惩罚,不然他以后照旧不把学习这件重要的事情放在心上。只有吃到苦头,才能长个教训。


    他们将训练的作息表调整的更加严苛,完不成规定的任务连时序会吃不到饭,练乐器时走神会挨手板,比赛成绩不佳会被关小黑屋。他十五岁的时候,已经取得了别人大半辈子都无法取得的成就,养父母开始带着他出席音乐会,认识音乐界的各位前辈,与此同时,对他的管束也变得更加严格。


    他们控制他的交友圈,他的兴趣爱好,他的饮食习惯...


    甚至连他每天的穿着打扮都要按照他们的规划。


    在难以喘息的约束下,连时序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的灵魂和身体好像被剥离开,前者被飘忽,后者被关在笼子里。他是他们创造的优秀作品,标上了他们的名字,裱在相框里供人观赏。


    十六岁那年他接触流行音乐,才算是找到了让自己宣泄的道路。养父母第一次没有干涉他的选择,因为赚钱,赚很多很多钱。说到底,他们的本质就是商人,并非真心热爱音乐。


    直到去年年末,养父母因病先后去世,葬礼结束那晚回到别墅,他站在漆黑空档的客厅里根本感觉不到放松,脱力地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太阳一点点升起,温热的阳光洒进屋里,他像被烫到般心血翻涌,口腔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


    阳光如同利剑刺在他心脏,他举起胳膊挡住光源却发现无济于事,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步也顾不上,单膝跪在沙发上,探身仓皇的拽着布料“唰”得把窗帘拉上——


    当屋内再次暗下来时,那股恐慌才平息。


    他终于意识到锁链已经嵌入自己的血肉。


    他逃不掉了。


    ...


    ...


    姜安然彻底懂了他焦虑症和失眠,真相血淋淋地铺开在面前,让她喉头干涩的快要呕出来。耳边短暂的轰鸣之后,蝉鸣声、汽笛声、奶茶店的音乐声乍然重现,不断拉扯搅动她的情绪。最后的最后,她感受到脸颊的凉意,用手背一擦发现是泪水。


    她咬着唇止住哽咽,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悲伤。


    分明刚还信誓旦旦的让他尽管倾诉,她能帮他出出主意,结果听完他的经历反倒是她无声哭到理智崩溃。


    真的...


    太没用了。


    那头,连时序低沉柔和的嗓音传来,“安然,你在听吗?”


    “...嗯。”


    他一叫她的名字,她又忍不住鼻酸。


    经历过这么多不公,一次次被选择然后又被抛弃,他肯定特别没有安全感,性格却意外的温柔和谦逊——戳人心窝子的温柔。他对这个“恶意”的世界没有一丝抱怨,像只受伤的小兽蜷缩起来舔舐伤口,也就只有在电话里睡不着的时候,他才会露出微妙的负面情绪,可见面时,他又恢复了正常的模样。


    面具太久了是会把人压垮的。怪不得,从第一次见他开始,她便觉得他身上有种让人心疼的脆弱。那份脆弱和他本身的气场糅合在一起,强大又悲伤。


    到此刻完全了解了他的过去,姜安然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缓了缓情绪,安慰道:“你不要害怕。阴霾已经散开了,那串困住你的锁链终会解开,脱离过去阴影的过程注定艰难痛苦,但有人陪着你会让这段路不那么辛苦。而且你现在变得非常了不起了呀,获得了很好的成绩,有一大批支持你的粉丝们,不会再有人干涉你的生活,你是自由的,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


    隔着绿化带,连时序看着她湿润的眼眶,珍珠似的泪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砸在手背上又被她尽数抹掉,鼻尖也红红的...漂亮到令人失魂。


    他心里在窃喜:卖惨果然是有效的。


    那些听起来背痛的经历已经成为过去,他早就麻木,回想起来也不觉得痛。他没想到她会为自己掉眼泪,哭得梨花带雨,让他心脏紧缩,又控制不住的口干舌燥。


    但这程度还远远不够。


    连时序嗓音更低了几分,将软弱发挥到淋漓尽致。


    “安然,你说有人会陪着我渡过难关,那会是谁?”


    “她能不能来得快一点,我一个人好累...”


    他的尾音轻颤,像忍着剧烈的悲恸,任谁听了都不可能不为之动容。姜安然心墙骤然倒塌,让他如愿以偿听到了那句承诺——


    “别怕,我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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