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金链锁,锁禁宫

作品:《明君与妖妃

    大雪冰封,长安城的寒风,总是砭人肌骨。


    这样的冷,数载难逢。抵得上七年前,楚明瑱在夺嫡中最早出局,驱车出京的那个萧瑟雪夜。


    彼时七皇子楚明瑱刚及冠,生母虞美人命薄,死在他三岁那年。养母德妃有子,待他生疏冷淡。父皇沉迷炼丹延寿,不理朝政,对后宫也不闻不问。


    妖雾四起,牛鬼蛇神,京中乱成一团。


    没有筹码,没有势力,参与夺嫡会死的很快,他唯有隐忍不发,在夹缝中求存。


    命运不由他选择,楚明瑱最终能得一字封王,活着出长安,还是天家兄弟们博弈的结果。


    他们想赶紧把这名成年皇子逐去守边关,免得他呆在长安,为对手所用。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


    楚明瑱安静地坐在即将出京的马车上,回想二十年命途跌宕,壮志难酬,满心萧索。


    倏尔,他遥望雪夜尽头,却见一只孤弱漂亮的小燕飞越高墙,穿过迢迢风雪,向他夜奔而来。


    楚明瑱凝眸,一度以为,他见到的是破开料峭大雪的春风。


    少年燕知微撩开几乎融进飞雪的墨色乱发,向他的车驾走来。


    他仰起头,如盈盈春山,眸中燃烧着不屈炽火,“愿随燕王殿下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


    楚明瑱终于明白他在等待什么。在这失意的雪夜,他最需要的,是有人给他这样一个答案。


    他欣然张开双臂,燕儿随春风,此夜尽入他怀。


    忆起温柔旧梦时,楚明瑱分外宽容。帝王铡刀染血,杀人株族后的阴戾也微微消融。


    楚明瑱缓了语气,转身看燕知微,些许温柔,“冷吗?”


    紫宸殿烧着银丝炭,温暖如春,与寒冷丝毫不沾边。


    燕知微还裹在温暖如云朵的狐裘里,闻言缩了缩,如皑皑堆雪中探出头的小鸟。


    他没答话,眼神清凌凌的,有点儿不安。


    楚明瑱的声线如琳琅玉石,好听得很。


    他道:“昨夜,知微求到朕这里来,在紫宸殿外跪了许久。雪那么大,朕没有立即把你唤入殿中,还晾着你,冷不冷?”


    燕知微登时脊背一寒,开始头脑风暴,心想:陛下是什么意思?


    他若说冷,陛下会不会觉得自己在怪他?


    陛下会不会觉得,他今日本是该死的人。算算时辰,他现在合该在三途川排队,而不是在紫宸殿侍寝。


    君王饶他一命,已是顾念潜邸旧情,天恩浩荡,他居然还敢在皇权面前矫情,实在放肆。


    可是说不冷,陛下翻了脸,觉得教训还不够重,要再治他个欺君之罪怎么办?


    燕丞相二十三岁为群臣之首,执掌相印,和大儒老臣、世家勋贵勾心斗角。虽然最终惜败,但能活过这么久,到底不是省油的灯。


    楚明瑱见他不答,知道自家黑心莲丞相心思又在弯弯绕了。


    他想起的是初见的雪夜,燕知微想的,怕是冷冽的寒刃。


    燕知微思索片刻,利索地解开狐裘的系带,如乱云堆雪的披风从他纤瘦单薄的肩膀滑落,显出里面浸透寒香的雪色薄衫。


    沉香销尽,狐裘堆在紫宸殿的地上。


    燕知微轻巧地向前走了一步,他刚刚沐浴更衣,身瘦如雪中梅枝,墨发披散,白衣长袂是流动的烟云。


    忽的,楚明瑱凝住,目光移过去,他听到了繁琐的金链清脆的碰撞声。


    燕知微为了权势,向来豁得出去。


    文人才子故作矫情的推拒,他是半分没有的。


    那些自比修竹白梅高洁的诗句,他可以拈来做人设,糊弄天下人,却不信半分。


    昔日掌着相印的燕知微,握着科举取士的资格,那可是儒生士子的生杀大权。


    那些寒窗十八载的士子纵然心里瞧他不起,面上却逢迎,争相踏破他的门庭,试图拜他为座师。


    他们热切地唤他“燕相”。


    那时的燕知微,看着金銮殿上支颐的景明帝,心里有淡淡的自得:


    “学成文武艺”,最终结果都是“货与帝王家”。


    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把自己卖个好价钱?


    权臣相位,一步登天,算不算好价钱?


    “这些个眼睛长在头顶的儒生士子,争相涂脂抹粉,锦衣簪花,长得那样不如意,还妄想献身帝王家。”


    燕知微身着一品紫袍官服,纹着仙鹤,配金鱼带,常年伴在帝王身侧。


    祭祀宗庙时,他执笔写祭文,端庄肃穆。长安巡游时,他不离左右,知冷知热。


    燕知微写起歌颂景明帝功业的诗篇时,文采斐然,工整华丽,骈散得当,真情实感的很。


    那都是他作为潜邸旧臣,协助陛下做成的事业,他夸起来当然洋洋洒洒,半点也没觉得不对。


    朝里朝外,还有嚼舌根,说燕相写的是给陛下的情诗。


    燕知微全做耳旁风,心里却想:真是一群俗人,懂不懂陛下这种高枝的含金量。


    甚至,寻常去乐游原游猎,去行宫避暑,楚明瑱都带着他。


    燕相探头,咬了一口陛下给他剥的荔枝。


    荔枝甘甜的汁水染着朱唇,还被陛下用手指轻轻拭去,燕相还用舌尖舐了下君王的指尖,乐滋滋地想:“瞧瞧他们,那趋炎附势的模样,贪欲都要从眼睛里流出来了,肯献身,陛下要吗?”


    在这样流动着暧昧的寂静中,燕知微很快就做好了心理建设。


    他从肩上除了温暖的狐裘披风,可以回答这个看似寻常的“冷不冷”的问题了。


    “昨夜虽然雪大,膝上也跪出些许淤青,但陛下怜惜,很快就召知微进殿。大雪虽寒,但见到陛下,知微心里就不冷了。”


    这一番话,既点出他受了苦,吃了惩戒,已经知错;又感激皇恩浩荡,表示并无怨怼。


    这还不够,燕知微还轻嗔:“知微一见君王,再冷都忘了。”


    这话里的段位,简直炉火纯青。


    朝堂斗争杀人不见血,个个都是笑里藏刀的文豪大儒,哪怕说错一个字,都能带来毁家之祸。


    用朝堂副本的经验来后宫当后妃,新出炉的燕贵妃心想,历代妖妃根本不值一提,他能秒了。


    燕知微四两拨千斤,看似垂首折腰,清丽又婉转,向君王臣服。


    但那点小心思,瞒不过楚明瑱。


    “知微原来是后悔了。”


    燕知微蓄意勾引,却不料,楚明瑱眼眸漆黑,果断瞥向地上散落的狐裘,在他走近时又阖目,不去看他单薄雪衣下透出的冰白肌肤。


    他移开眼,心里淡淡想:他家小燕惯常爱作清高矜持,端着天仙姿态,容色也很有欺骗性,可不能被骗了。


    “朕那兄弟,陈留王……不,废王楚明雍,他比朕强吗?”


    燕知微刚想去扯君王肃穆的玄色衣袖,顺势依偎进他的怀抱,教他在温柔乡里忘却锋利的铡刀。


    听了这道送命题,燕知微晕眩了,像是在万丈深渊一脚踏空。恐惧攥紧了他,心跳如鼓。


    楚明瑱走近,这位性子温雅清隽的君王,本如静水流深,此时无甚表情,正如这幽暗深渊本身。


    他轻轻撩起燕知微的长发,别在他耳后。


    燕知微身体僵住。


    楚明瑱动作温柔,语气却淡漠,带着些许对皇兄的轻视:“他也值得你辅佐?”


    谋反一事,事实确凿。


    他那废物兄长,早就在夺嫡里魔怔,不甘心失去金銮殿上那个位置,做个闲散无权的郡王。


    他私底下贿赂朝臣,百般活动,妄图择日兵变逼宫。


    楚明瑱心如明镜,拉出了长长的清单,平淡地算着他们的死期。


    唯有燕知微背叛他一事,就算世家重臣联合呈上证据,声讨燕相谋逆,但楚明瑱压根不信。


    不但不信,他还使了招偷天换日,从枝头仓皇坠下的漂亮小鸟封为贵妃,置于枕边,轻怜密爱。


    “陛下觉得,我会背叛您?觉得我要另谋高枝?”


    燕知微脊背轻轻颤抖,似乎在克制什么。


    他面对幽暗深邃、让人心底发寒的陛下,先是怕,回过神来,又是一股莫名其妙的委屈。


    他都忘了,该小心翼翼地自称“知微”,勾起他那点对旧人的温柔;


    或是知情知趣,接受成为后妃,供君王亵/玩的现实,乖乖地自称“臣妾”。


    “自从我十六岁跟着您,如今二十有三。七年,这可是七年的青春年少。”


    “……我都这样给您了。”


    他明明不能说这些。


    停下来,不能说。不能说!


    燕知微想掐住自己的喉咙,把这些带着怨怼的真心话咽回去,换上更加应景的温柔小意,邀宠献媚。


    可现在,那声音清冽的喉咙,此时好似不属于他了。


    燕知微听见自己冷冷地说:“楚明瑱,你若想狎玩臣子,这七年里,你有多少机会,你想当个明君,不肯青史上留恶名,你不动手。”


    “却要等燕知微真正握住了相权,尝过了权势令人陶醉的滋味……”


    “你再看着我,失去一切,连同身份和名字。”


    楚明瑱方才问他冷不冷,他笑着,说不冷。


    实际上,他在雪里跪了多久,心里就有多寒。


    有一瞬间,他看着灯火熹微的紫宸殿,甚至想直接撩起袍子,昂着头颅,骄傲地站起来离去。


    泼天的富贵,他享受过。


    帝王的盛宠,他拥有过。


    滔天的权势,他到死之前都拥有着,值得昂首挺胸。


    燕知微上位的方式虽然不够光彩。


    但是他自问,在潜邸从龙时,他鞠躬尽瘁,为主公打理封地,锱铢必较,披霜带雪。


    这段时期攒下的军需,把燕王军养的兵强马壮,成为了后来争天下的利器。


    在征伐天下时,他更是随行燕王身侧,以幕僚身份,积极出谋划策,燕王采纳后,连下数座城池。


    最终燕王平定天下,入主帝京长安,怎么不算他的功绩?


    为新朝宰执时,燕知微纵然有些骄纵,被繁华迷了眼睛,也有仗着君王宠爱,打击报复世家政敌,排除异己的嫌疑。


    但在他政斗失败,被牵连进叛党前,燕知微自问是个合格的宰相,是无愧君王,无愧百姓的。


    “知微,别哭。”


    楚明瑱怔住,见他那张清雅面具骤然碎了,肩膀颤抖着,垂首时,墨色长发散在身前,好不可怜。


    像是炫耀着高枝的小燕,高兴地欢歌许久,忽的发现一切都是假的。


    权势如烟云,说散就散;帝宠如蜃景,空中楼阁。


    他失了声,害怕了,漂亮的尾羽轻轻颤抖着,在禁宫中零落一地。


    “七年,朕确有很多机会。若是朕开口要,知微也不会反抗,反而会用身体当做固宠的手段,再以此换得更想要的东西。”


    楚明瑱看着燕知微踉跄着跪倒在地,他弯下腰,用白皙指尖抬起他的下颌,凝视他那张泫然泪泣的苍白容颜。


    “但朕把笼子空置了七年,不是为了得到这种交易。”


    楚明瑱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痕,握着走投无路的漂亮小燕纤细的腰,把他抱在怀中。


    君王总是不疾不徐,似春雨初霁,淡淡笑道:“知微啊,恃宠而骄的滋味,是不是很好?乱花迷了眼,燕相是不是太春风得意?”


    “知微,这世上没有,你不付出真心,却会一直在原地等你回头的人。”


    “自由的时间结束了,深宫萧索,该来陪陪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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