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凉州往事(下)

作品:《大夏风流

    对于风破而言,截杀北戎官商可谓是包赚不赔,名利双收的买卖。


    杀人,他擅长,赚钱,他也喜欢,而且杀的还是胡人,断的还是北戎谋取生铁之路,这勾当既得私利,也有大义,何乐而不为呢。


    风破每次北上,都会选一处有山丘之处,也会提前算好北戎人经过的时辰,通常都会选择日落将近之时,趁北戎人宿营歇脚之前动手。


    当然,他每次行事也会带上数名可靠的丐帮弟子,他负责杀人,丐帮弟子则负责哨探和运货。


    得手之后,他们再将皮毛运回凉州,通过黑市出手。由于是无本买卖,出手的价格也自然低于行情。即使这样,每次交易所得也至少有百两银子。而一百两银子也足以抵得上十户普通人家的一年所得了。


    所以,风破的日子根本不愁吃喝,花钱也向来不甚计较,大不了钱没了,再出趟关便是。反正凉州榷场每一月一小市,每三月一大市,不愁北戎人不来。


    直到六年前,一次意外出现了。


    那年宁岳风已经年满十五岁,而三十六岁的罗延定则刚刚继承王位不久。


    那年的七月,正逢凉州榷场大市。风破像往常一样估算好了日子,带着数名丐帮弟子出关北去。


    此次出关,风破一行选择了在撒蛮城以南约七十里的一处坡地设伏。这片坡地并不算太好的设伏之地,但它正好距离一座北戎驿站不到三里,而驿站也正是北戎客商通常的宿营之地。


    起初,一切和往常一样都很顺利。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从山坡上消失,一队北戎客商共十五人,其中十四人已经先后倒下了风破的刀下。而且,如果不是风破用的弯刀,多少有些不趁手,这十四个胡人会死得更快些。


    之所以用胡人的弯刀,倒不是因为风破怕暴露自己身份,因为他一旦出手,也绝不会有人活着离开。


    他只是担心,胡人会通过伤口判断出杀人者所用的兵器,而用胡刀杀胡人,即使北戎人要追查,也一时很难找出头绪。


    不过,当风破结果掉第十四人时,他还是感觉到一丝异样:唯一活着的那个胡人已经跑出了六七十步开外。


    胡人逃命并没有什么奇怪,换作任何人,只要见了风破的手段皆会想着逃命。


    可这个胡人却不同。


    在风破刚一出手时,他就头也不回地开始奔逃,完全没有抵抗之意。


    这一点很不寻常。


    因为风破知道,这些胡人客商其实全是北戎兵士所扮,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兵士。


    从以往劫杀的经历来看,这些北戎人遇袭时皆悍勇非常,即使风破每次出手就能击杀一人,他们也毫无惧色,死战不退,剽悍之风不禁令人动容。


    可是这个胡人却畏战如此,这显然不合情理。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身上还有比他命更重要的东西。


    来不及多想,风破立即抄起一把弓箭,一箭射出,才将那胡人射杀。


    风破其实很不愿意用弓箭杀人,但当时情况紧急,也只能勉为其难。


    射杀了那最后一名胡人之后,风破一边让丐帮弟子抓紧打扫战场,自己一边追了上去,将那胡人的全身上下仔细搜了一遍。


    果然,风破最终在那胡人毡帽的夹层里搜出一张用蜡印封好的羊皮,羊皮打开之后只有巴掌大小,上面却写着几行文字,看不懂的文字。


    风破在凉州待了十年,多少也学会了一些北戎人的番语,但北戎人的番文却不识得。


    虽然不认识羊皮信上的字,但风破心里清楚,这心中内容必定藏着什么秘密。


    在回到凉州之后,风破马上去了一趟白马寺,因为他知道白马寺方丈静觉识得番文。


    在看了羊皮信之后,静觉方丈脸色顿时大变。


    原来,信中文字若是翻译成为汉文的话便是:速告鹰卫,七月十九日卯时前伏于武登峰,袭杀蛮首之事可成,尔等务必尽全力相助。


    鹰卫的名头,风破听说过,乃是北戎最精锐的武士,擅长奇袭斩首。而所谓“蛮首”,“蛮”乃是北戎人对中原人的蔑称,若是加个“首”字,那最大的可能便是凉州之主、靖凉王罗延定。


    很显然,这是一封发给凉州城中北戎暗柱的密信,目标直指靖凉王。


    经过方丈解释,风破也马上明白了北戎人为何选在“十九日”。


    原来,每年的七月十九正是第一任靖凉王罗嗣业的忌日,每到这个日子,时任靖凉王都会到凉山武登峰罗家庙去祭拜。


    不过,靖凉王每次去祭拜时,皆是微服简从,所带的护卫不会太多,通常只带数名近卫。而且为了避免被人发现,引来百姓围观,通常会选择一大早就登山,然而赶在香客到来前离开。


    这也是第二代靖凉王罗晋丰留下的规矩。


    此外,由于武登峰山高路险,山道难行,所以无论是靖凉王自己,还是护卫都不会披挂重甲,只是内穿绢甲或皮甲,带横刀防身。


    还有就是,武登峰周围地势复杂,可供躲藏埋伏之地很多,如果有人要行刺,这里显然要比在城中更容易隐藏踪迹。


    由此看来,北戎人是准备借靖凉王祭祖之时伺机刺杀。


    然而,令静觉方丈吃惊之处还不只于此。


    原来,由于白马寺正好位于凉山脚下,还是登上武登峰的必经之处,所以,以往靖凉王每次登山祭祖时,都会提前一日到白马寺客宿,在寺中先斋戒一日,然后在寺中沐浴熏香之后再行上山。


    所以,靖凉王每次出行,从入住白马寺到登上武登峰,知道其行程之人,除了王爷身边的随行家人和近卫,白马寺中也只有方丈和少数几名僧人。


    换而言之,将靖凉王行踪泄露给北戎的人,不是在白马寺中,便是王爷身边之人。


    可静觉方丈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寺中何人会有与北戎私通的可能。


    因为知情的几位僧人不是静觉方丈的师兄弟,就是入门多年的弟子,在寺中少说也已经十年以上,若是有人暗通北戎,也不必等到此时。


    如此看来,暗通北戎者最大的可能还是出在王府之中。


    不过,风破并没有选择去向靖凉王报信,他还让方丈也暂时莫要声张。


    方丈素知风破行事风格,见他心意已绝,也就不再多言。


    风破之所以如此,是觉得自己和靖凉王素不相识,就这样贸然前去,靖凉王未必就会相信他。而若是让静觉方丈出面,又难免会牵涉到白马寺中的僧人,多生出事端。


    但最关键的,还是风破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在他看来,一旦靖凉王得知此事,必定会增强防备,如此反而会让北戎派来的刺客不敢下手。


    与其打草惊蛇,倒不如让这些刺客自以为得计,如此便可引蛇出洞——风破自信,只要他在场,北戎刺客绝不可能得手,靖凉王也不会有何危险。


    当然,风破也还有自己的一个小心思。


    他一直听说北戎的鹰卫个个身手不凡,号称是塞外武功一流,自己却从未有机会碰上。眼下也正是一个天赐的机会。


    和人打架这种事,风破向来是来者不拒,何况这次还是和所谓的一流胡人高手过招,他自然有些技痒难耐。


    不过,眼下还有一个问题:这封密信已经被风破意外截获,那凉州城中潜伏的鹰卫是否还能接到刺杀令呢?


    风破在心里略微盘算了一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在三年前,丐帮弟子在发现北戎人通过黑市交易生铁时,曾经追查到了一处北戎设在凉州秘所,是一家铁匠铺。


    铺中的铁匠本是汉人,只有受银钱诱惑才成为了北戎人的细作。


    为了让丐帮弟子饶过自己一命,这铁匠将所知一切全交代了。


    据他所言,北戎在凉州城设有多处秘所,每一处之间都是和北戎上线单线联系,相互并不知情。


    北戎每当有重要指令传给秘所时,皆会采用重复传递的方式,就是前后两次遣人传递同样内容的密信,目的就是防止路上出现意外,误了事。


    如果照此推断,北戎此番向凉州城中鹰卫传信,必定也会采取此法,分为前后两批。


    风破虽然并不清楚,自己劫杀之人究竟是前是后,但至少可以知道,还会有另外一路人将刺杀靖凉王的密信送完凉州。


    这当中,唯一存在的变数则是,北戎是否会发现送信之人被劫杀,而且密信不见了。


    好在,风破在射杀那胡人之后,为了谨慎起见,特意让丐帮弟子将胡人的尸首埋到了一处山沟里,一时半会难以被人发现。


    换而言之,北戎人即使发现有一路送信人出了意外,也暂时还无法判断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意外,还是因为密信被截获。


    毕竟,在通往凉州的商道上,胡人商队被劫杀也不是第一次了。


    不过,意外的发生会不会令北戎人有所警觉,从而放弃刺杀计划,风破心里也没底。


    所以,他只能去武登峰守株待兔,试试运气如何。


    对于等人打架这种事,风破还是很有兴趣的。而且,此番不仅来人的武功如何未知,人来不来也未知,这更加令风破心里的好奇心大动。


    这就像在期待打开一坛从未喝过的酒,未饮先有三分醉。


    风破的运气不错,北戎的鹰卫最终还是出现了。


    可鹰卫的运气却是不能再差了。


    当这四名鹰卫发现靖凉王果真只带了六名护卫,而且还未穿重甲时,心中一度暗自大喜。


    可还没有等他们接近到靖凉王身前,就被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挡住了。


    交手不到数个回合,这四名鹰卫手中的弯刀就被风破手中木杖相继挑飞。等到靖凉王的护卫拔刀冲来时,四名鹰卫已经被风破的木杖击中,倒地不起了。


    看着倒在地上的四人,风破多少有些失望。


    他原本以为,这些号称胡人一流高手的鹰卫,至少也该有三品之境。可一交手才发现,这些鹰卫的刀法固然凌厉凶悍,去只是长于力而短于技,四人之中武功最高者也只能勉强算个三品。


    经此一战,风破和罗延定也算是认识了。


    风破对罗延定也没有过多隐瞒,将来龙去脉如实相告,包括自己是在劫杀北戎商队时意外发现此事;也包括自己是故意在等北戎刺客现身,所以并未事先预警;当然还有对于靖凉王行踪被泄露的推测。


    风破足够坦诚,而罗延定也丝毫没有不悦。


    因为他方才看风破动手时,其出手之迅捷、诡异,完全超出了自己平生所见。有这般高人在,自己又何须担心呢?


    而且,风破出手击而不杀,也是为了让靖凉王可以从这些刺客口中问出隐情,或许可以揪出隐藏的北戎暗桩。


    不过,这四名鹰卫虽然武功有限,但却个个宁死不屈,无论如何拷问都未吐露半个字。罗延定只能将四人枭首,并将其首级悬挂在凉州北门上,以此警告北戎。


    话说,风破和罗延定相识之后,也成了靖凉王府的座上宾。


    罗延定知道风破好饮,也时常邀请他到府中品酒。虽然他自己在继承王位之后便把酒戒了。


    有好酒可喝,风破自然不会拒绝。


    待去了次数多了,风破有一回趁着酒兴,提出要和王爷切磋几招。


    罗延定也欣然应下。


    于是,在王府后院中,风破先是请罗延定使横刀,尔后又换长枪与自己交手。不过,他只守不攻,让王爷尽管全力施为。


    待切磋完毕,风破才道出了其中原委:原来,他是想看看靖凉王武功如何。


    过招之后,他也对罗延定直言相告:以王爷的武艺,当日那四名鹰卫怕是很难得手,若是王爷手中还有长枪在,刺客绝无生还可能。


    所以,即使再有鹰卫前来行刺,只要人数不多,罗延定即使身边没有护卫,自保当无任何问题。


    不过,他也提醒罗延定:王爷的刀法中破绽不少,若是遇到剑法高明之人,切莫恋战。


    闻听此言之后,罗延定当即开怀大笑,自此对风破的敬仰之情又多了几分。


    和靖凉王相处日久,风破也渐渐发现,罗延定虽然贵为王爵之尊,却为人胸襟坦荡,颇有些江湖豪侠之气。


    尤其是每当他去王府讨酒喝时,罗延定不仅好酒管够,丝毫没有王爷的架子。在与风破闲谈时,也从不倨傲,谈到兴处,二人还会同席而坐,勾肩搭背,毫无所谓尊卑之别。


    风破也没有想到,自己远离中原来到凉州这苦寒之地,本有避世之意,却意外和一位王爷成了莫逆之交。


    在风破看来,这份交情,有些出人意料,也有些机缘巧合,更有些身不由己。


    直到十九年后,自己因为靖凉王又重返中原,还遇上一个可能会是天大的麻烦,他心中陡然冒出了“宿命”二字。


    也罢,既然躲不掉,也只能顺势而为了。


    思来想去,风破决定还是从雄州的逍遥派入手查起。


    一则,就眼下来看,虽然逍遥派掌门之死看似和三生会无关,但的确有疑点;二则,五宗之一的掌门在壮年突然暴毙,这本身就有些蹊跷,何况在刺杀靖凉王的那伙人中也有逍遥派的弟子。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则是,自己在雄州还有一位老朋友,以他的江湖地位,或许会知道些寻常人不知之事。


    不过,风破马上意识到,自己眼下恐怕还不能离开京城。因为靖凉王还在京城。


    虽说靖凉王目前住在驸马府中,而且在经历了一次刺杀之后,他自己也会加倍小心。可风破依然不敢托大,生怕万一有个闪失,毕竟再有像阳明山那般的高手出现,驸马府的护卫恐怕很难抵挡。


    此时,风破突然想起了徒儿宁岳风。


    这小子从小就机灵,虽然行事风格和自己颇有些相似,平日里也随性懒撒,但心思却很缜密,而且鬼子点不少。


    记得当年在白马寺时,他还帮方丈破了一桩香火钱柜的失窃案。


    倘若此时这小子在,让他去雄州走一趟便是了。


    一想到此,风破马上从榻上坐了起来,心里道,也正好,是该让这小子出来闯闯了,毕竟他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凉州。


    这或许也是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