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楠住院期间陈斓没有去。

    去的是陈启东和陈珩,因为文虹和闻秋然又跑外地去干活了。

    陈斓不知道陈珩在陈启东进去谈完话之后又说了什么,他只知道他半夜收到了陈楠打的几个电话,电话里女人嚎啕大哭对不起他。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陈斓想不到的是,见谁说话都留三分颜面、温存得和脸一点都不匹配的陈珩能把话说得这么绝这么逼人,逼到陈楠崩溃大哭。

    而他眉目不动,甚至有两分厌倦。

    “送吃的的时候,您想没想过您之前这么做饭,下的是别针?”

    “不是绑架您当母亲应该怎么做,我哪儿敢——哪个长辈会这样么?”

    “他没跟我说过,他一点都没跟我说过……我以为您是真心悔过,可我对不起小斓,我忘了他需不需要。”

    系统听这话甚至以为他表情会凶神恶煞。

    但是没有。

    陈珩在笑。

    “没怪您,您从走那天就不需要操这份心,这是我这做哥哥的失职。”

    “您还是放过他吧,他还没十七,刀也得等磨锋锐了再说啊。”

    “如果需要,应该也不是不能带个别人肚子里出来的……反正您自己肚子里的也没当过自己孩子养,您说是吧?”

    软刀子一刀连着一刀捅。

    陈珩总被闻婴说“温柔”,说他说什么都避开人痛处。

    那是他知道人都哪儿痛。

    而这样的人说起狠话来,才最让人难熬。

    “您恨的话还是冲着我来吧。他担不起您再折磨一点了。”

    他淡淡道,“您是长辈,我不好让您做什么,只是我请您下回别在我弟弟上学关键时候来了——抱歉,但多少有点打扰我们。”

    他揉了揉眉心,“眼泪还是少掉吧,对您自己也不太好。当然,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他走的时候,陈楠崩溃嚎啕。

    她哭得绝望,头一次不是梨花带雨,可是怜惜的人没来。

    系统显示陈斓线已经完成。

    现在主线应该只剩下几个小的到“成年”的任务,但是刚收到的系统特批,如果全部保送或者竞赛进入大学,可以提前。

    一言蔽之曰,还剩一年。

    陈珩轻啧一声,点了确认收到。

    系统看着这样眉目冷恹的陈珩,只觉得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眉宇间压着不耐的故人。

    陈珩已经开了口:统哥。

    系统:嗯?

    陈珩:你们系统要是死了……呃,我不知道这个说法,反正就是死了,还能把数据安到人类身上吗?

    系统:我们管死亡叫数据灵魂破碎。

    系统:规则是不允许的,这个处罚有点重,但是数据灵魂和人类兼容性本来就很高,尤其是安置之后利用任务世界的能量,会很好修复数据灵魂,用这招的人不少。

    陈珩:所以我呢?

    他表情没变,只是问:所以我呢?我是活的人类灵魂,还是你“安装”过来的?

    这一直球打得系统猝不及防。

    系统下意识道:什么?

    陈珩本来想半威胁半劝,但他确实做不出来,干脆打直球。

    陈珩:弯弯绕绕好麻烦……不会。我干脆点,你先把系统里头那个破监听关了。

    系统猜到陈珩会猜出来大半,但没想到他敢直接这么说。

    它依言把监听关了,开了屏蔽器:都弄过了。

    陈珩:我现在猜出来东西不少,但是大部分都是你告诉我的里面推出来的,不管从咱俩十二年交情来看还是你愿意保护我来看,我都相信你,也觉得你是在有意告诉我什么……如果我自作多情,那你至少可以现在就举报我。

    系统:……

    系统电子音里甚至能品出来三分无奈:以退为进,好人的帽子扣了,感情牌也打了,你连我不是冷血机器都拿捏得死死的,我还能说什么?

    不怕直球突如其来,就怕直球有策略还他妈有恃无恐。

    陈珩满意地咂了下舌。

    他最近越发不像刻板印象里那个不爱说话、板着“大哥”身份的纯情挂宿主,报复欲强,有攻击性,恶劣又护短。

    但是这样的陈珩系统太熟悉了。

    熟悉到它根本说不出话来。

    陈珩:我现在觉得咱俩之前可能认识。你可能救过我,上一辈子我的死因存疑,但这辈子做任务应该是你弄出来的。

    陈珩:我觉得你是子神二代,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性我自己也是。

    陈珩:这群你所谓的“主角团”……应该和这个也脱不开关系吧?

    陈珩:当时哥十八岁单纯男高中生,你还骗我破格录取……这么多合适的人,专挑中一个“不合格”的我呢?你们系统也能“破格”吗?

    陈珩:你别跟我争执挑漏洞,你让我说完。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捋思路。

    陈珩:如果我们是子神二代,那一切就说得通了。主角联盟两次入侵,针对的就是“可能恢复”的子神二代自己,深度侵犯了主角们的利益,不杀我们杀谁?

    陈珩:你自己降级过来陪我,咱们合伙纠正其他几个这一点我暂时没想通是为什么……按“三观矫正”的任务奖励去温养数据灵魂?但是这个思路我觉得本身没问题。

    陈珩:但是我觉得你的父神并不是很在乎我们……他不知道我们还活着,对吗?

    系统有两分钟感觉自己的语言系统死机了。

    它开了个录音听陈珩分析,自己的思绪不知道跑到了哪里。

    它看着陈珩一边走路一边条分缕析,就想到当时在芥子南天的时候,这人银白制服一丝不苟,边走边跟他们讲“三观矫正系统”到底怎么改革才能徐徐图之。

    太像了。

    它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陈珩了。

    每次听他叫“统哥”它都不想回答,每次他喊“小宋”或者“昼舟”,系统都会偷偷应一声,好像这样叫得就是它一样。

    好像这么多年幻梦一场,它一个人孤身跋涉,孤注一掷,孑然一身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了身旁有人笃定地问——

    “所以我们是认识的,对吗?”

    陈珩分析完,发现系统没吭声。

    他愣了下:统?还在吗?

    系统:……在。

    它的电子音喀拉喀拉响了半天,然后道:让我缓缓。

    陈珩:……我不会盘逻辑把你盘死机了吧?

    系统:不是。我不至于这么菜。

    它的电子音这会儿恢复了正常。

    系统:心情有点激动,储存器起火了。

    陈珩:……

    好在系统抽风快结束也快。

    十几秒后,它就滴滴两声:我好了。

    系统:差不多猜的都是对的,不枉我给你透题这么多年……我太累了哥。

    这一声顺嘴的“哥”,把人和系统都叫愣了。

    陈珩:……我不会还比你大吧?

    系统:你这话有歧义,我们纯洁系统听不了这个,给你屏蔽了。

    真没想那么多的陈珩:……

    系统:我的法则限定,还是没办法给你直说,只能说你没辜负我的希望……累死我了。

    系统:所以你想干什么?我先说好,把你直接带主系统空间“诸神王座”干翻父神做不到,我自己都是个打工的,我现在也只是利用法则在钻空子。

    一言蔽之,没法透题,但可以拐弯抹角帮点忙。

    陈珩:所以我真是个系统啊。

    虽然他唯物主义的三观在十二年前就碎得差不多了,但是一想起来还是心情酸爽。

    陈珩:那我“上辈子”怎么说?“原著”呢?

    陈珩:……我还真是原著陈珩啊?

    系统无奈:说了也会被屏蔽,这玩意审核规则刻在我的代码里,比闻婴看那那绿江网站都严格……你不如先跟我提要求。

    陈珩:子神二代有单独的空间的吗?

    系统警觉:你想干什么?

    陈珩:你能带我去你的空间吗?

    系统:……

    陈珩软磨硬泡,系统一边思索怎么把他带进去不会被发现,一边催促他抓紧准备马上就要到的面试。

    这趟去京城陈珩不算严阵以待,因为不管从原著剧情还是现在,他本人都不属于会被“重点看管”的对象,如果不出意外,也不会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人。

    闻婴在他正式出发之前来了一趟,因为接下来一周她要开始培训,陈珩走那天她正好在考试,只能提前来。

    她爱操心,把陈珩的行李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把手上的袋子放在陈珩桌子上。

    陈珩一打开就笑了:“怎么想起来给我求这个?”

    是近郊那座佛寺的平安符。

    上面遒劲潇洒的字写着“顺遂平安”。

    是闻婴的字,她小时候练毛笔字天赋异禀,又学了瘦金体和行楷,写字自成一派,硬气又漂亮,潇洒得很。

    闻婴:“面试顺遂,出入平安。”

    她笑了下:“不给你加油了,我对你有信心。”

    陈珩发现闻婴的心思之后,其实处处都有迹可循。

    比如现在。

    闻婴的视线一直在追随他。

    不是那种正常友人之间的“看”,眼神又欢喜又柔软,好像掬了一捧灵动的水,又好像山间初入人世的鹿遇到了曾经雪夜喂过她的人类。

    有点冒犯地说,陈珩不赞同温亭说陈斓像小狗,因为他心里,闻婴这个眼神,似乎更像小狗。

    ……是他想养一辈子的小狗。

    陈珩心下柔软,笑了起来:“怎么一直看我?”

    “看你好看。”闻婴眼也不眨,神情复而失落,“一走一周多,我见不到人,现在还不能多看两眼了?”

    陈珩:“手机是摆设?”

    闻婴:“看不见真的。”

    两个人复而又沉默了下来。

    但沉默也不是尴尬的沉默,各自纠结犹豫有没有说得过分,又暗自欣喜于对方的反应,两个昏头的笨蛋暗戳戳为了一点不同而开心。

    陈珩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我很快就回来。”

    闻婴答得很快:“那我等着。”

    这一趟确实是快。

    快到他面试完,家里人才知道他要选的专业。

    陈启东也没想到陈珩想走的是公安方向,他在电话里沉默了半天:“你要做好准备,为人民服务和小家真的不能兼顾。”

    陈珩低头笑了下:“我知道的,爸。”

    “但我不后悔……我想选这条路很多年了。”

    不在这一世。

    他早在上一世就想选了。

    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弃婴没有钱治病,院长妈妈急得直哭,最后是那位住在他们隔壁的退休警察叔叔出的钱。

    虽然最后陈珩是自愈,但送到疗养院和康复的钱都是那位叔叔出的。

    他觉得给不了小陈珩更好的生活,坚持不带走小陈珩——他明明是最喜欢小陈珩的那一个。

    但陈珩每次摔倒、每次考第一、每次得奖,都是叔叔扶起来,都是给叔叔看。

    那和父亲原本就没有差别。

    所以他第一次见陈启东才那样亲切。

    “想不想你爸?”

    “想想想当然想——”

    他好像这些话已经在心里想了很多很多遍,说的一点不生涩,“爸爸我超想你的,咱们什么时候出去玩儿?”①

    上辈子来不及,这辈子也算弥补遗憾了。

    他知道那身制服代表着什么。

    叔叔的父亲和妻子都死在这上面,但爷爷提起来微笑里只有骄傲。

    他说想当执法者,那是这辈子的梦想。

    他早在上辈子,就要坚持做这件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