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婴眼睛抬起来。


    “那个戴兜帽的人么?”


    “我不知道,我和他离婚之后再没见过他。”她思索片刻,“但既然你心里有感觉,说不准就是他。”


    闻婴没搭理这句话,她向后靠在椅背上,十指交叠。


    她凉声:“理由。我曾亲眼见过他的尸体。”


    邝稚京被这女孩子的姿势整得愣了一下。


    但她没想过在这上面摆谱,只是有点好笑:“不怕我恼羞成怒,或者摆谱让你告诉我?”


    闻婴眼白集中在下方,这样看过去,那双含情眼其实在不笑的时候有点凶戾。


    她用那双眼睛盯着邝稚京。


    “你来就是说这个的。你也没心情跟我客套。”


    邝稚京失笑。


    她喝了口咖啡,道:“这故事有点长……我很早之前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他不是闻家的亲生儿子。”


    闻婴愕然抬头。


    他是弃婴,闻家爷爷奶奶在秋至那天捡到的孩子。


    听闻秋风已至。


    他和弟妹关系并不怎么亲近,很喜欢一个人待着。


    但这人生得太好,身高腿长眉目清冽,垂眼抬眸都安静,深浓眼睫像扇子覆盖在薄白的眼皮上,微微一颤都像深秋的风里卷起的叶。


    轻而易举就吸引了一大批人的目光,包括邝稚京。


    邝稚京来这边算转移——当时是阳城最好的时候,东南沿海最缺的石油这边一桶一桶不要钱地捞,他们来这边就是和当地国企合作,看能不能开一条运往东南沿海的路。


    “我大学毕业来这边是为了阳城当时的石油经济。”


    “我们是大学同学,不算很熟……但毕业后很少有人来这边,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


    但他们渊源比这个久,早在大学念书就是同学。


    那时候大学生还少,阳城还经济繁荣得让人惊叹,一切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是最好的时候。


    闻秋至孝顺,放弃留校,要回阳城工作,而本来就打算来阳城牵线的邝稚京也跟着来了。他们工作合作上常有往来。


    “你父亲是个很心细也很体贴的人。”


    邝稚京眼睛垂下来,梦呓似的道。


    “很少有人会不喜欢他。”


    少年时代有太多可以催生爱情的因素。


    夜半加班披上的衣服,因为吃不惯饭菜心情很差,发现有人什么都没说跑了半座城去买的点心,无意间碰在一起的、发烫的、仓促撤开的手指,促成了一项合作拥抱的时候胸腔里震耳欲聋的心跳。


    邝稚京想,她曾是见过爱情的。


    是阳城秋天旷野明烈恣意的风,是法国梧桐落叶铺满的街道,是甜得骨皮发腻、让人战栗的糖炒栗子。


    是一双温柔又清明的眼睛。


    他太好了。


    她也想要。


    “我跟他表白的时候,他第一次拒绝我。”


    她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心动那人会拒绝她。


    他只是用那双清明的眼睛深深地、深深地望着她,然后说:“如果我不是人呢?”


    他展示了他的全部。


    他说他活不到三十五,他会假死离开这里,他只有这么多年,问她还要不要接受他。


    闻婴看了对面的女人一眼。


    她低声问:“那你说什么?”


    邝稚京笑了起来。


    如果现在,邝稚京一定会掉头就走。


    可当时年轻气盛的小女孩笑了起来:“那又怎么样?你在几年,我就和你好几年——我就是喜欢你,你是谁、要做什么,关我什么事?”


    邝稚京捧着马克杯,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出神。


    碧浪翻滚,又是一年好时节。


    “少年不识爱恨……”


    她低声喃喃。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①


    结婚,怀孕,生子。


    他们有了可爱的女儿,取名单字一个“婴”。


    要都能说放手就放手好了。


    情好日密的时候,邝稚京惊觉自己没办法掉头潇洒离开。


    闻秋至太好了,好到这个人已经属于她,她还是喜欢得心头发痛。


    她眷恋这份甜蜜,依赖那人无微不至的呵护和宠溺,每每想到未来都惶惶不可终日。


    她不想让闻秋至离开。


    ……怎么会这样呢?


    眼泪经常无声无息地浸泡枕巾,一宿一宿失眠成了常事。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有种病叫产后抑郁。②


    “生了你那段时间我们都是最忙的时候,经济下行,石油枯竭,你外祖家那边让我回去,而他走不了,也顾及不得我……我应该当时有点产后抑郁。”


    但这时候闻秋至又是最忙的时候,不仅工作,他还有系统上面的事——他根本忙不过来,而这是邝稚京最需要他的时候。


    闻婴很乖,但经常生病,小孩子身体弱,经常会发烧或者喝了就吐,夫妇俩不想麻烦老人单独出来住,但这样就苦了邝稚京,年轻的姑娘经常拖着疲惫的身体大晚上在医院和家里奔波。


    她来这里是交涉石油,但石油经济昙花一现,邝家已经在让人和她交涉,要不要考虑带着闻秋至回来发展。


    闻婴看着女人面色无波地讲述。


    “你小时候身体不好,经常生病,你爸没时间,我经常半夜打车带你出去,整宿整宿不睡觉……很困。”


    有一次下班在公交车上睡着了,醒来发现已经是终点站。


    而那是最后一班车。


    给闻秋至打电话的时候眼泪再也绷不住,转瞬就变成了嚎啕大哭。


    她说闻秋至你快来,这里好黑,夜里好冷。


    闻秋至深夜赶来,什么都没说,给她披上外套,擦眼泪,拢好头发后背对着她蹲下来,背着她回家。


    眼泪无声无息浸透外套。


    闻秋至蹲下来给她擦眼泪的时候,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温柔而清明的。


    只是她终于看到了里面藏得很深的悲哀。


    他低声说:“要真难受……就回去吧。”


    邝稚京搂着他脖子的手紧了紧。


    “那你呢?”


    “……”


    她听到了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


    像夜里刮过树梢的风。


    “我走不了的,稚京。”


    “我想方设法劝他跟我一起走。”


    “我不想丢下他。”


    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可这世上有太多争先恐后灼伤手也不放开的痴儿。


    邝稚京开始尝试劝说闻秋至放弃他假死离开的打算。


    干预也试过,但她发现她无法触碰那个世界。


    从一开始小心翼翼,到撒娇卖痴,到有理有据谈判,到后面情绪越来越绷不住。


    “跟我离开这里,不要在阳城了,好不好?”


    “我走不了的,稚京。”


    闻秋至永远都是温柔的,但他总会用那双眼睛看着她,里面有了越来越多愧疚的情绪。


    他从不发火,却愧疚于她。


    为什么要愧疚,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给了这么好的感情又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为什么……不能自私一点?


    邝稚京到后面有时候会失态大哭。


    而他只是抱着她。


    “我开始记不清困着他的到底是什么,是父母,是你,还是工作。”


    邝稚京揉了揉眉心,“我那会情志混乱,恨得一视同仁。”


    邝稚京分不清那怨恨是给自己的还是给闻秋至的。


    她头上悬挂着达摩克里斯之剑,她惶惶不可终日,她不知道判决和离开哪一个先来。


    年轻的女人望着镜子,发现明媚的脸不知何时变得面目可憎。


    暗沉,细纹,失态的模样盘踞这张漂亮的面庞。


    她失态打碎镜子,飞溅的碎片划破的却是女儿稚嫩的侧脸。


    小姑娘在睡觉,很深,这样也没有醒。


    她眉尾的红痣耀眼,和侧脸上的血渍一起在阳光下闪耀烧灼。


    这张脸像邝稚京。


    而门口还抱着花的闻秋至静静地站着。


    他手指尖也淌了一滴血。


    是该大吵大闹相互指责的场面了吧。


    其实没有。


    两个人对视半晌,谁也没说话。


    一个人俯身清扫碎片,一个人小心翼翼给女儿上药。


    窗外风声大作。


    碎片割破手指,闻秋至没当回事,浑不在意接着清理。


    然后他听见了邝稚京平静的声音。


    “下周去民政局吧。”


    她给女儿贴好创口贴,手上还有一枚新开的创口贴,抬眼看着闻秋至。


    闻秋至和她对视。


    他说好。


    当年那个明丽生动的小女孩已经这么大了,贴创口贴的手法却是一点没变。


    她上前来,给他细细包好那点伤。


    “你记得跟爸妈说一声,我下周三回粤城。”


    “好。”


    闻婴突然想起来当时不知道在哪儿刷到的一句话。


    所有的争执、大哭大闹都是为了挽回。


    真正离开那次,天气风和日丽,要走的人只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大衣。


    连关门都悄无声息。


    邝稚京回忆完,简单道:“他应该是有其他事情,和你……和很多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都有关系,我偷看过他的笔记。”


    她思索片刻,“写得很乱,大多都看不清,只是写过几个名字,你或许认得。”


    闻婴:“什么?”


    “陈珩,沈知川……”邝稚京回忆道,“宋昼舟,温亭,陈斓。”


    闻婴愣了愣。


    她转瞬想起了什么,追问:“我记得你当时救过宋昼舟。”


    “举手之劳。”邝稚京道,“他那蓝眼睛太好认,而且我也想看看,他这些年执着的到底都是什么人。”


    “包括当时温亭和沈知川上山的车,也是我叮嘱你舅舅借的。”


    这就都对上了。


    闻婴心情复杂,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


    而邝稚京也在观察她。


    除了一开始那近乎灰败绝望的眼神之外,女孩子冷静、敏锐、精明。


    是照京说得那样。


    长成了很好很好的人。


    她深知自己是什么样的母亲,也不至于有脸面像陈斓他妈那样舔着脸求原谅——做都做了,现在说是不是晚得离谱?


    而且她知道闻婴身上都发生了什么。


    缺席这么久,就别再贸然参与了吧。


    邝稚京自嘲地勾了勾唇,想说点什么告别,却被闻婴打断了。


    “那你现在,身体好点了吗?”


    邝稚京近乎诧异地抬起头来,猝不及防和闻婴对视。


    那是一双不太像她的、清明而温柔的眼睛。


    像某个别离了十五年的故人。


    邝稚京在那一瞬间,内心几乎是战栗的。


    你怎么还会关心我呢?


    她几乎想问出声来,我抛弃你,我对你十五年不管不问,我知道你十岁差点被人性///侵,知道你流离失所,知道你痛失所爱……可我没回来过。


    你怎么……傻孩子,你怎么还会关心我呢?


    邝稚京以为自己十五年心冷如铁,什么冷言冷语也伤不到她。


    她就是抛夫弃子、贪婪冷血的女人。


    可女儿坐在身前,只是问她,你好点了吗。


    邝稚京垂眼:“好了。住了三年精神病院,有几年听不得‘闻’这个字……我当时没发作,走了才知道他对我影响还挺大。”


    其实不是。


    回来的一年多她只是情绪不好,工作不耽误。


    直到闻秋至死讯传来。


    她头一次知道窒息是什么滋味。


    闻婴看着面前眼圈已经红了的女人。


    她以为的尖锐、痛恨、憎恶、委屈其实全都没有。


    她们好像没有分别那十五年。


    妈妈还是妈妈,那个需要爸爸宠着、需要家里人哄着、需要很多很多爱的妈妈。


    ……还是另外一个不知所措的闻婴。


    她们隔着十五年对视。


    “你不恨我吗?”


    “恨过。但我知道你很苦,你生下我,养了我三年,我们扯平。”


    闻婴笑了下。


    “恨太苦了,我放过我自己。”


    “我活到今天需要太大的力气,我没力气恨别人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