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无甲子,寒尽才知年。


    他们在山上待了小半年。


    温亭的腿在阴天下雨比预报准时,总是疼得女孩子面目控制不住地扭曲,沈知川暮春还抱着炭盆,就为了给她烧热烤火,让腿不至于那么难受。


    陈珩会推拿,教了沈知川不少缓解的手法。


    陪不了他们太久,至少能做点什么。


    一块看日出日落,一块听经,一起礼佛,一起做功课,偶尔也一起参禅论道。


    他很多时候都在自己的系统空间练习和温养灵核,跟着系统学怎么做一个真正的系统。


    以及独自去山里,一呆就是大半天。


    当然,温亭和沈知川看到的只是年轻僧人手上捻着一串黑檀木佛珠。


    那佛珠被手指和血肉的温度滋养,养得珠圆玉润、细腻又漂亮。


    他曾用这只戴着佛珠的手撞钟、洒扫、浇花,也会偶尔握着它出神。


    系统说温亭受创的灵核已经被温养得好了很多、可以用媒介标记的时候,两个小孩已经准备下山了。


    年轻僧人在帮他们准备东西。


    温亭坐在轮椅上,眼睛很亮。


    她耳畔戴着沈知川去山下为她买的玫瑰耳夹,穿了身层层叠叠的白裙子,长头发柔软披在肩背上,腰背挺得笔直。


    旁边沈知川戴上了那副带镜链的金丝眼镜。


    陈珩觉得这模样眼熟,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是阳城遇到他们第一面,温亭和沈知川的装扮。


    当时印象是京城来的贵不可言少爷小姐,现在只得见两只柔软的小动物重新披上了带刺盔甲,模拟战无不胜的大人。


    缘分妙不可言。


    他们曾如此告别,又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如此遇见。


    温亭:“小师父,您不送我们点什么临别礼物吗?”


    她很少笑,眉眼里总像凝了霜雪,此时微微舒展眉眼,恰似冰雪消融后,有春水潺潺汩汩。


    系统:你要送……


    陈珩那边已经干脆地褪下了手上那串被他盘得黑亮的檀木佛珠。


    他计划很久了。


    这里面温养了他小半年用数据流和佛经中的念力提炼的精纯气,足以让温亭睡个好觉,神魂不受惊扰。


    陈珩当时还跟系统确认了一遍:“我后面还会见知川,对吧?”


    他怕沈知川没有。


    “会。”


    陈珩放下心来。


    “如果有缘,终将再会。”


    他双掌合十,低垂眉目,“山水一程,祝两位小施主平安抵达,一路坦途。”


    “世间若无救世主,不如自己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救自己于艰难险阻。”①


    年轻僧人望向这两个人,“渡自己,亦为大幸事。”


    沈知川看着他,表情不明。


    他突然问:“小师父,我们走那天,还能一块看日出吗?”


    那人只是抬起眼睛,看着他一笑。


    出发那天是个好天气。


    住持来送,但那位僧人没有来。


    等会,谁没有来?


    温亭想问什么,却突然忘了词。


    她想……说什么来着?


    温亭侧目看向身边的沈知川,他好像在等人。


    “知川哥?你在等谁呢?”


    沈知川又望了一眼,收回了视线。


    “……我也不记得了。”


    “大概是在等日出吧。”


    来接他们的司机已经到了。


    金光沾染的云已经铺满周遭,艳色的红一点一点铺设上色。


    温亭犹豫了一下:“那还等吗?”


    “走吧。”沈知川眼尾带了点笑意,“太阳回跟着我们一路的……只要抬头。”


    陈珩退出这副身体的时候,那位年轻僧人冲他双掌合十。


    “心系友人,慈悲为怀……施主大善之人。”


    陈珩还礼。


    年轻僧人看向他,眼里带了一点笑。


    “因果相生,环环相扣。死生轮回这么多回,愿施主保持本心,但行前路,莫问前程。”


    陈珩:我靠他真的能看出来啊!!


    系统:佛家人很多都能通万象的……你学了小半年都没学出来名头啊……


    笑闹归笑闹。陈珩看了一眼界面板上亮起的温亭和亮了一半的沈知川,问系统:“下一个去找谁?”


    “找我。”系统淡定道,“我自己比较好控制……小时候的宋昼舟。”


    京城的冬天很冷。


    风往骨头缝里钻。


    陈珩被那年轻女人用厚实的大衣牢牢裹住,语气带了点嗔:“少爷怎么还在外头?阿兰给你做了芒果慕斯,想不想吃?”


    陈珩:……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又看了一眼此时和年轻女人有点颠倒的身高差。


    陈珩:我再也不信你这个穿的时候随机选择得机制了。


    系统自知理亏,没吭声。


    陈珩往后退了两步,拒绝女人的靠近:“不用了阿兰姐,你帮我把昼舟带进来吧。”


    他语气很轻,有一种病态的哑。


    阿兰不太理解,但望着这男孩子苍白面容上的坚决神情,仍然应了声好。


    那蓝眼珠的小男孩比他矮一点,看着他就开始笑:“哥!!”


    男孩脸上还有灰,陈珩叹了口气,从兜里拿出来一张手帕,开始仔仔细细给他擦脸。


    “家里的烧烤不好吃,还要自己出去弄?”


    “是去给你弄糖炒栗子啦。”


    男孩眼睛一刻也不错开他,“家里的饭你一点都不愿意吃,上回我说糖炒栗子好吃,你是不是当时犹豫了好久?”


    他眼睛弯弯,“我晓得嘞。”


    陈珩一时语塞。


    他把男孩的领子捋平整好,他把手放在他头顶想重重揉一把,但只是掠过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背。②


    这是陈珩穿到这里的第三天。


    陈珩发现自己又变成半大孩子的时候已经麻木了。


    陈珩:“你们穿的时候选择真的很有问题,有没有能维修的?”


    系统一边安抚他怨气快化为实质的宿主一边道:“等打完仗我亲自弄,绝对不再出这种错,我保证。”


    但这次穿成的角色是宋昼舟口中那个早死的大哥。


    现在的时间线快到被绑架,陈珩已经麻木了自己随机作为主角过往的路人角色存在,只能尽量操纵这副病秧子的身体,让小宋过得好点。


    宋昼舟的大哥叫宋昼融。


    宋昼融是那位当时和他们在原著世界喝酒的宋楠林的长子,虽然那人确实傻逼,对小宋确实很差,但对宋昼融,是众所周知的好。


    ——淋巴细胞白血病,需要脐带血就下跪去求前妻再生一个孩子。


    ——受不了京城冷空气,就把总部和家都搬来川城。


    陈珩冷眼观察,觉得这位传言中的宋家长子看起来确实是个很好脾气的小贵公子。


    宋家下人很亲近也很尊敬他,虽然都不怎么喜欢那个顽劣一点的小少爷,但对大少爷的命令无有不应,也跟着对小少爷好了不知多少。


    陈珩:你不会让我去被绑架然后再在他面前被弄死,临走之前给他手上塞个什么东西,表示我们的情谊吧?


    真是这么想的系统:……


    陈珩知道他猜中了,冷哼一声:不干。


    陈珩:那是小宋,你自个儿不爱惜,我做哥哥的还跟着虐,我有病?


    系统强词夺理:你怎么一点都不懂狗血文的精髓!


    系统:虐的精髓就在于曾经刻骨铭心,最疼你的哥哥因为保护你而死,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宋的故事——他生来是为了救你,你却因为保护他死了,这才叫痛不欲生!


    俩人插科打诨一会,突然都沉默了。


    陈珩:可我舍不得他受苦。


    陈珩:就像温亭,我当时真的想再往前穿时间线,至少可以挽救她的腿。


    陈珩:我不喜欢这本书的设定,从头到尾都是——我舍不得他们所有人痛一点儿。


    他声音放轻了。


    陈珩扯了扯唇角,自嘲一笑:可他们在我眼前痛不欲生了很多次。


    所以我也曾在心里痛不欲生了一万遍。


    温亭断腿,闻婴被虐待和欺辱,陈斓被抛弃、永远困在阴影里,沈知川反复目睹血///腥///暴///力和强烈的自厌,宋昼舟永远的负罪感。


    他当初以为是全员恶人,没想到众生皆苦。


    陈珩深吸一口气:如果我改变了这条线,后面我们的世界线也会改变吗?


    系统:会,我们的世界不能更改了。


    系统:就算你不会被绑架,宋昼融也活不下来。


    系统:我知道你舍不得宋昼舟受苦,要么就你别亲眼目睹,咱们趁还没到被绑架的时候送他礼物就离开。


    陈珩猛地握住自己的手。


    指节用力到发白。


    他深吸气,然后轻轻吐出来。


    陈珩:……那就这样吧。


    宋昼融身体真的很弱,陈珩每天晚上都得按时睡觉,否则就喘不上气、头晕眼花。


    他现在终于明白电视剧里头病秧子为什么永远都是一脸愁绪了。


    吃不下睡不好,人生必要问题无法解决,要他他也一脸愁绪痛不欲生。


    之前做和尚,至少饭够吃,人能自然行走,虽然没有肉也不至于高床暖枕,人至少是健康自由的。


    现在……


    他平等憎恨世界上一切活物。


    陈珩满脸厌倦地换了睡衣,撩开被子,却发现里面有个脑袋冒了出来。


    小卷毛一晃一晃。


    “Surprise!”


    宋昼舟到底是在英国那边呆了几年,即使在这边父亲强硬要求他说华夏语言,但一些口语习惯经常会忘记改掉。


    还得意洋洋:“你被窝里头长小卷毛啦!”


    陈珩握着被子的手就怔在那里。


    他半晌才笑了起来,把被子给小卷毛围了一圈,卷蛋糕似的卷起来:“让我打包带走?能不能卖掉?”


    “你好残忍!”


    蓝眼睛瞪得溜圆,“怎么能这么对待一只可爱的卷毛!”


    “都送上门了,肯定处理权在我。”陈珩故意逗他,“我要把卷裹起来带走,然后藏起来谁都不让碰。”


    宋昼舟歪着脑袋:“给糖炒栗子吗?”


    “管够。”


    “那就走。”小卷毛当机立断,“现在就走。”


    陈珩愣了下,笑了起来:“藏起来也愿意跟我走啊?”


    “我在这里跟谁也不亲啊,我只有你,哥哥。”宋昼舟看着他,眼神坦诚又直白,“你愿意带我走,我肯定跟你走的喔。”


    陈珩的笑意顿了顿。


    宋昼舟小心翼翼观察陈珩的表情:“又不开心了吗,哥哥?”


    “又?”


    “你这几天好像一直都不开心。”


    宋昼舟坐回床上,语气怏怏,“好多时候你看着我明明在笑,但我总感觉你快哭出来了——这么难过的话,看见我会不会好一点?毕竟你每次都说,看见昼舟心情会好——不是哄我的吧?”


    “不是。”


    陈珩深呼吸,又认真否认了一遍。


    他伸手把这个毛糙小孩的领口抚平,又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哥哥看见小昼舟很高兴,不是哄你。”


    是恨我自己是个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