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是因为他。

    主角可以被改变命运,配角却会被强制修正……

    陈珩猛地愣了。

    不对。

    不对,曾经有过没有被强制修正的例子!

    也是他们上高中之后第一次主线任务,救下原本会被嫌疑人报复的陈启东!

    陈珩脑子瞬间如乱麻,却一直在思索其中关联和疑问点。

    是陈启东“特殊”,还是“主角”有特权?

    但是这不是思索这个的时候,陈珩只是用力握住了弟弟的手。

    “不是你。”他语速不快却坚定。

    “如果姑姑成功带走你,他们伏击倒是说得通。但你没答应,杀了姑姑是因为什么?她没利用价值了?谁要利用她?晏家?容她十来年了现在不能容了,说得通么?”

    “这是法治社会,没有人能随意断言生死。”

    旁边的闻婴刚才一直在思索,此时点了下头。

    “不是因为你。我这段时间一直在听舅舅讲京城纷争,没有哪个晏家认会选择这个点对陈楠动手,她是贺老太太认下来的干女儿,身份在这里摆着。晏慎即使不是人对她打骂,也不至于在这里杀了她,老大家根本就看不起他们一家人……你的威胁比她大。”

    闻婴:“如果你跟她走了,她可能今天才是连活着的机会都没。”

    她用力握了一下发小的手腕,“你救了她,没有害她。”

    到医院,温亭、平三雪和沈知川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宋昼舟比他们来得晚一点,他家最远。

    闻婴:“现在怎么样?”

    “阿姨躲得及时,有一颗子弹擦着边过去了,主要是炸碎的玻璃划伤。养几天就能好。”回答她的是温亭,“但是咱们见过那个女孩……你还记得吗?中考完见过那个,她和陈阿姨一块走,那一枪射穿了太阳穴。”

    这是没了的意思。

    一时间是几乎窒息的静默。

    闻婴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噎得她生疼。

    陈珩知道她们说得是谁,也看见闻婴瞬间煞白的脸色,向前一步,用力握住了她的手。

    今天已经有两双手冰凉得扎人皮肉了。

    “我……文艺汇演前一周还见过她。”

    闻婴嗓音干涩,“她当时……看起来像个大家出身的姑娘了。”

    温亭动了动嘴唇,没说话。

    都是头一次面对认识的人被枪杀的冲击,都是十六七岁,谁也缓不过来。

    打破平静是沈知川。

    他刚才一直没说话,此时说话也是镇定如初,“我刚才和姑姑打了电话,是针对晏家的‘清洗示威’,晏家之前政坛上太过分,搞倒了一大批企业,树敌太多,更别提还有亡命之徒……之所以要陈斓回去,就是为了多要一个靶子保护核心……他妈的。”

    最斯文的哥没忍住爆了粗口。

    平三雪疑惑:“这么快就问出来这么多?”

    宋昼舟轻轻揉了揉额头:“京城没有秘密。而且你觉得他们都追阳城来了,会不在京城动手?”

    温亭解释道:“他们在京城绑了晏家老大儿子的未婚妻。”

    闻婴发现不对劲:“……全挑女的下手?”

    温亭迅速明白了好朋友在想什么,冷笑一声:“废物是这样的。”

    陈斓全程没说话。

    陈珩也保持沉默,但他一直在注视弟弟的状态。

    闻婴看见了这俩人是什么样子,别开眼:“为什么不进去探视?”

    “阿姨有点受到惊吓,护士不建议我们进去。”温亭道,“陈斓,你要再问问吗?”

    陈斓沉默,他好像一夕之间把那些嬉笑怒骂的少年意气全洗了净,换了芯子,沉默寡言像棵树,只是还有一张和之前爱笑爱闹的陈斓一模一样的脸。

    几个小伙伴都看着他。

    陈斓其实想笑着说别看我,怎么回事,求求你们别用这种又担忧又心疼的眼神看我——他在心里无声尖叫,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勉强提起唇角笑了下。

    他恐惧怜悯。

    求求了,别这样看他。

    “不去了,让她好好休息吧。”他嗓音干涩,“我去了只会让她情绪激动……”

    “那你跟我去坐电梯下去买奶茶吧。”陈珩打断他。

    他今天来得匆忙,洗脸的时候用水把额前头发撩了起来,现在是有点凌乱的背头,黑色高领外面是件很薄的白衬衫,无框眼镜还在脸上,整个人干净得像月,又冷如高山雪。

    陈斓动了动嘴唇:“我……”

    沈知川把眼镜摘了,慢条斯理跟上了好友的话:“如果行的话,帮我看看有没有去冰三分糖的杨枝甘露……馋了。”

    陈珩:“好。”

    “我和亭亭一块,如果可以,我想去看看那个女孩。顺便看看我舅舅。”闻婴果断跟上,“你们呢,去不去?”

    宋昼舟笑了起来:“全去啊,你舅舅不会把我们赶出来吧?”

    沈知川:“如果邝总不嫌我们在那里碍事的话。”

    “去。”平三雪向来大事拎得很清,转而跟陈珩轻松道,“我要热的蛋糕奶茶!五分糖,谢谢珩哥了!”

    “记住了。”陈珩点了下头,“你们要什么?”

    报完各自想喝什么,陈珩侧了侧脑袋,看向陈斓,“帮我记一下?太多了。”

    文科第一还保送的脑子不是一般的好使,他哪里用得着别人记!

    而陈斓居然也没反驳,只是沉默片刻,点了下头:“记住了,走吧。”

    闻婴这时候才发现他们的手没有放开,她神色有点复杂,但是顾不上其他,用力握了握陈珩的手,一个字都没说,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陈珩浅浅笑了下,按了下她的肩头。

    电梯在几个人面前缓缓合上。

    陈珩喜怒向来不上脸,但是此时趁没人注意,轻轻仰头扭了下脖子,合了下眼。

    那是个有点疲惫的动作。

    “相信陈珩哥……陈斓会调节过来的。”平三雪低声安慰陷入沉默的闻婴和温亭。

    闻婴眼里忧虑不减,但是仍然点了点头。

    “他这人向来苦都是打碎了和着血往肚子里咽,然后还笑得轻松。”温亭轻声道,“我没想到陈楠来对他冲击这么大……他还是在自责。”

    沈知川只是耐心盯着电梯到了一楼,然后收回视线。

    “我一直觉得陈珩应该去考心理咨询师。毕竟咱们几个谁的心理问题都不小。”他淡淡地插了话,“他本人情绪稳定能力我们是都见过的,相信他吧。”

    陈家兄弟在路上喜欢聊天,即使没有闻婴两个人话题也不会断。

    陈斓花朵,总是说各种好玩的逗陈珩笑或者惊讶侧目——那是他的从小到大的乐趣,是对长兄的依赖和仰慕,但此时他沉默了半天,绝望地发现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太丢人,也太没用了。

    陈珩反而开了口。

    “我前几天很想吃槐花蒸饭,但是这不是季节,明年春天一块去打点槐花,求你舅妈给我们做。”

    他们现在就在一棵槐花树下。

    陈斓放松了些,他努力让语气轻快起来:“我一开始还不喜欢这个味道……但是舅妈做的确实好吃。”

    陈珩不置可否,两个身高都在185往上的大高个居然走得很慢,在依旧葱茏的树下踩过掉落的叶子。

    咔嚓。咔嚓。

    是有点干枯的叶子碎裂的声音。

    陈珩看到了卖甘蔗的摊贩,快步向前,跟小贩交谈几句之后扫码付钱,带回来了两块削好了皮的甘蔗。用卫生纸裹好下面递给他。

    “这个味儿我记得你受得了。”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平淡,“小时候我记得你和闻婴都喜欢这个,尤其喜欢在冬天闹着要……冰得炸牙①,不知道你俩为什么喜欢。”

    陈斓愣了下,接过来甘蔗。

    “你不是不爱吃这个吗?”

    “不想当着你俩面吃,显得有点丢大哥的脸。”陈珩脸上有一点笑意,“别告诉闻婴,有点丢人。”

    陈斓鄙夷地看了一眼他哥,什么都没说,接过来用力咬了一口。

    甜,还凉。

    但是和蛋糕那种粘腻到嘴酸的甜味不一样。

    属于还能吃的东西。

    陈斓咀嚼得很慢,咀嚼到嘴里的果汁已经没有多少,只剩了渣滓。

    但他好像无知无觉似的,不吐出来,不咬下一口,只是一直咀嚼。

    陈珩看了他一眼,没提醒他,只是笑:“你怎么吃的比我还慢,嫌凉?早跟你说了,炸牙。”

    陈斓似乎这时候才回过来神,掏出纸吐出渣滓,又用力咬下一口。

    哥哥给的,他在等我,需要吃完。

    他现在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痛苦纠结,他只是觉得神魂都不在家,也不想让他们用那种怜悯担忧的眼神看着。

    所以只要吃完就行了。

    陈珩在心里叹了口气,把那根可怜的甘蔗解救下来,放进刚才小贩给的塑料袋里。

    陈斓愣了愣,眼神一下子变得有点惶恐。

    他低声说:“……我不是不爱吃……还没吃完呢哥。”

    陈珩点了点头,理所当然:“我知道,现在你哥觉得它凉,所以收走了。又不是不给你,你哥这会儿也没吃。很公平。”

    陈斓本来该笑陈珩这种哄小孩时候的他的话,但是他竟然因为这些有点熟悉的话而颤抖起来。

    他看兄长那一瞬间的眼神是近乎绝望的。

    他说:“哥,是不是我只会给亲近的人制造麻烦……?”

    看着陈斓的眼睛,陈珩突然想到闻婴十三四岁沉迷言情的时候喜欢的一句话。

    “你能看到他眼里雪山在倾塌。”

    陈珩到底不是封建大家长,那会儿抓她课外书抓得也不严,只是把控了下闻婴看书的时间。

    但对这句话,陈珩到现在还记得清是因为他当时嗤之以鼻,心想透过人眼,你能看得到痛不欲生看得到爱意疯长,崩溃癫狂也不是看不到,但这种“雪山倾塌”除了文学作品,哪里还能寻得?

    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他看到陈斓的眼睛。

    要怎么形容呢?

    他感觉到马上要熄灭的火山在无人生存的山庄流淌岩浆,感觉到海底不同频的鲸鱼无人听到的嘶鸣,感觉到有人困在月亮上,看得到欢愉和烟火的人间,却触手不可及。

    他亲眼看见陈斓的眼里雪山倾塌。

    陈珩这才惊觉陈斓的心病有多重。

    温亭囿于双腿,宋昼舟困在大雪天,沈知川了无牵挂,闻婴终生在学着和自己和解。“我们心里问题都不轻”从来都不是沈知川口中轻飘飘的一句玩笑话。

    而陈斓从始至终一声没吭,总是嘻嘻哈哈在朋友里面插科打诨,好像他从未痛苦。也好像当时沈知川一句话就逼得失态的人不是他。

    热烈,少年气,轻狂,有点回避型人格障碍,有不幸的原生家庭……像每一个他看过的小说的同类型男主角。也像陈斓的真实写照。

    但是他不是纸片人。

    作者笔下轻飘飘的“母亲几次想要弄死他”“舅舅一家抚养长大”,是他真实熬过来,是他不曾对人言的十几年人生。

    救赎文风靡这么多年,是因为有太多痛苦的东亚原生家庭投影,但是现实里又哪有那么多太阳?

    他痛苦于母爱从未给予,惶恐于寄人篱下,悲哀于发现自己只是陈楠“良心”的寄托和补偿,更无力于“他们为什么要怜悯我”。

    他太聪明了,所以活得痛苦。

    接触得越多,就越痛苦。

    陈楠是诱因是源泉,却绝对不是全部。

    那种痛苦十几年来发芽生根,早就蛀空了这棵正在生长,看起来葳蕤繁茂的树。

    陈珩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自己的麻木和冷漠。

    所以他什么说教都没讲。

    他只是把装着甘蔗的袋子塞给陈斓,一点都没有移开目光,把弟弟拉过来,很重很凶地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