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点五十的时候陈珩专门看了一眼体温,三十七度七。

    闻婴皱眉:“体温计坏了吧,我感觉我好……咳咳咳!”

    “你好什么?”

    “我真不烧了!”

    陈珩不想和嘴硬的人争,又拿了一个枕头垫在闻婴身后,顺手贴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心里记住温度,然后向前俯身,手背轻轻落在闻婴额头上。

    手指间的热意很明显,陈珩睨了嘴硬的闻婴一眼,哼笑了声,手指顺势曲起轻轻敲了一下她额头,很轻。

    “不烧了?小骗子。”

    本来是非常暧昧的称呼和氛围,然后直男在闻婴灼灼目光中毫不犹豫把枕头撤掉,扶着她躺下:“你再躺会,我去炒菜。”

    然后毫不犹豫走了。

    刚才眼神还危险又跃跃欲试的闻婴:……

    她咂了一下嘴,生无可恋答应:“好。”

    喝完姜糖水身上总算有了点力气,闻婴硬撑着好歹是起了床。那边陈珩把粥盛出来,又趁她收拾自己这会儿看了看冰箱,把生菜、西红柿和鸡蛋挑出来,把米饭热上,动作利索炒了两个菜。

    都是长期自己照顾自己的孩子,谁的厨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陈珩把菜盛出来,回头看闻婴已经把衣服换好了。

    咖啡和白两色的半身裙,能看见修长笔直的小腿,长发梳顺用浅褐色发夹抓起来,白衬衫有点宽大,却显得人愈发清瘦。

    女孩子在陈珩面前转了个圈。

    闻婴的审美能力一直在线,陈珩心知肚明。

    他牵唇笑了下:“这身好看。”

    闻婴从他手里接过盘子,得意洋洋冲他挑眉:“好看吧,我可喜欢这身衣服。”

    陈珩觉得手心痒,但是到底没揉一揉闻婴的头。

    吃饭的时候一开始谁也没说话,直到闻婴开口:“咱们今天遇到那人,身形轮廓都像我爸。”

    陈珩筷子一顿。

    全程挂机忙自己事的系统:?

    闻秋至?

    那个早就死在小说开头介绍闻婴身世第一行字、没人见过却对闻婴有一生影响的闻秋至?

    闻婴很喜欢陈珩炒的浇汁生菜,细细咀嚼完了才接着道:“哥你还记不记得半年前?有段时间我老晚上哭,情绪管理很差,呃,是那个徐宁姐还没转走的时候……我们当时去夜市买东西,还遇到了……”

    “还遇到了个穿的奇形怪状的人。”陈珩接上话。

    他用没碰的新筷子给闻婴夹了炒鸡蛋:“蛋白质补充点,你比半年前瘦了。”

    闻婴想起来初夏的时候,陈珩的那个“她快轻得跟纸片似的了”的理论,神色不太自然,绕开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当时有个叔叔骂自己儿子戴美瞳,声音太像我父亲。我没看清他身形和脸……那几天特别想他。”

    这话其实是真剖开她自己说了。

    闻婴平生最好面子,不可能承认自己情绪失控、爱恨破绽,除了陈珩,她不可能把一肚子九曲十八弯的抑郁痛苦给第二个人看。

    陈珩记得闻婴当时撕心裂肺的恸哭,垂眼抿唇:“我记得。”

    但是那天同样是袭击者被拦截的日子。

    闻婴的父亲,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和那个所谓的袭击者有什么关系?还是只是闻婴太思念父亲,所以碰巧遇到相似的人,所以认错了?

    但是更巧合的是,她第二次觉得熟悉的人还是和系统世界有关,为什么会这样,一次巧合,两次也是吗?

    陈珩心头千般疑虑,而他却只觉得酸涩。

    好像有人在墙的那头流泪,他明明触碰的只是高墙,却把月亮和霜都当成那人被冻凉的眼泪了。

    “这回不是同一个人吧,声音不一样,但是身形太像了。”

    闻婴低低地笑了下,“主要是两回,都遇到这么像的人……或许我是真的很想他了。”

    女孩的声音平静,但是隐隐带着颤抖。

    “兜帽人叫咱们别回头,可我回头看的时候,他分明在看咱们。”

    他到底是叫她别回头,还是他自己不敢回头。

    “哥,这世上死了的人,还能按原样子再活一次吗?还能再……救他重要的人于水火吗?”

    这问题明明很简单,否定的答案却里堵在了喉咙里,答不上来。

    他似有所感抬起眼,果然见闻婴眼尾有点红。

    陈珩放缓了声调:“你要是需要,现在可以哭的,小闻。老规矩,我不看。”

    闻婴只是回忆父亲,她深知他回不来。

    陈珩这话出口的时候,闻婴看少年兄长的眼神十分复杂。

    太温柔了。

    可她有一瞬间不可自遏地在怨恨这种温柔。

    什么都包容,什么都接受,情绪稳定接受她的负能量,站在她拼命了那么久也爬不到的高度,不管是学业还是为人——永远的文科第一,情绪稳定,独立人格,很好面对分别和到来,似乎什么也不留恋。

    她喜欢的人像从别的世界来救她的月亮,凡人皆披其华光,可月亮永远在天上。

    闻婴知道自己碰不到月亮,所以一直从不告白。

    可月亮今天太纵容也太温柔。

    纵容到闻婴觉得他在手边。

    闻婴轻轻叹了口气,“我不哭,只是我们分别太久了。”

    “哥,你会离开我吗,和他们一样?”

    闻婴本来想言辞激烈问的是“你会和他们一样抛弃我吗”,但是这问法卑微又暧昧,她可以试探暧昧,但骨子里自尊不允许她跟任何人这么折下腰,陈珩也不行。

    本来安抚一句就能结束的话题,陈珩今天沉默的次数多得他自己都数不清。

    一片尴尬的寂静里,闻婴刚才还燃起希望火花的眼睛渐渐黯淡。

    ……也是。

    她自嘲地笑了下,想要说点什么找补,但被陈珩打断了。

    “离开的定义是什么?”

    陈珩不是在讲大道理,他是真的转身过来看着闻婴的眼睛在问。

    闻婴愣了愣。

    “是生离死别,还是分道扬镳,还是渐行渐远,然后你只会记得你小时候、读书的时候有这么个邻居,你们关系……还不错?”

    陈珩有点难以启齿似的,但还是坚持问完了。

    他眼珠很黑,看向闻婴的眼神太认真也太专注,有种被深渊吸进去的错觉,让被注视的人背后不自觉战栗。

    闻婴张了张嘴,发现她也没想过“离开”到底是哪种离开。

    因为不管是哪种“离开”,她都无法接受。

    他们明明坐的这么近,却感觉隔了千山万水,谁也到不了对方所在之处。

    “都算离开吧。生离死别,分道扬镳,渐行渐远。”闻婴别过眼去,淡淡重复了一次,“……应该都算。”

    陈珩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喉结上下滚动。

    这个问题系统问过他很多次,他一次也没回答。

    人生来孑然一身,生老病死都是不带来不带去,亲生父母尚且能因为病痛和天价医疗费用抛弃稚子,所谓的亲密也不过是因为朝夕相处频繁互动而产生的“很重要”“离不开彼此”的错觉,分别十年照样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为什么不能接受离开?

    可他心里已经填了太多东西,再也不能轻飘飘像当时第一次死的时候混不吝一句“我无牵无挂”,走得毫不留恋。

    陈珩的性格让他不会热血上头就承诺,更何况他不是货真价实十七岁毛头小子。

    他承诺的东西必然会拼命做到……而这种他自己都没查清的“系统世界”,他没办法给予这么重的“我不离开”。

    陈珩没发现的是,他考虑的是“没办法”,而不是“他不想”。

    就像陈珩已经很多次想要伸出去的手,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他没伸手出去。

    所以此时此刻,陈珩也只是近乎柔和地看了别过脸去的闻婴一眼。

    “吃你的饭,快凉了。”

    陈珩给闻婴碗里加了两筷子,然后把水重新倒上。

    闻婴闭了闭眼睛,心里酸楚一片,心想别绕开话题,这还是你吗陈珩——

    “生离死别不知道,分道扬镳听你的,渐行渐远不清楚,这些你我都不知道,就相信时间吧。至于其他……你能记得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闻婴惶然抬眼。

    陈珩只是垂着眼笑,然后催她快点吃饭。

    他身在异界,生死不由己,身世踪迹都成谜,什么都要压抑本心,本身也不太在乎。

    可那是他隔了一层厚障壁,手脚都戴着枷锁,能给高墙另一侧的人唯一一朵花了。

    吃完饭,陈珩洗了碗也得回家,他今天想的事太多,的确需要空出来点时间思索,以及和自己的冤种系统讨论接下来怎么做。

    而且,大赛结果快出来了。

    陈珩向来自负于他的成绩,以文科生身份参赛“育苗计划”,他们那一届文科估计就他一个,如果能选上,他确实有更充足的时间。

    因为如果下决心有些什么,他必须把那些之前疑虑的东西弄清楚,再也不能随便扔在脑后不管。

    他得是个活人,而不是那个宿主。

    要走的时候,陈珩在玄关换鞋,闻婴穿着拖鞋在旁边看他。

    因为陈珩不允许还在发烧的伤患去送人。

    “就几栋楼远,送什么?”

    他说得好不心虚,好像每天晚自习放学一定在楼下看闻婴卧室的灯亮起来才走的人不姓陈名珩一样。

    闻婴看着他笑。

    陈珩一边提鞋跟一边随口嘱咐,“明天量量体温看情况再说上不上学,我记得你们明天上午应该也就是语文英语还有一节历史?那也没必要着急……饭别自己随便凑合吃,我明天晨跑完给你送过来,我看你那冰箱里都是速冻的馄饨。”

    他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要补充的,正想告别,却发现他舍不得说那声“那我走了”。

    闻婴仍然在认真看着陈珩。

    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上前一步,“那你现在回去?”

    陈珩张了张嘴,应了个“嗯”。

    闻婴歪了歪脑袋:“那能抱一下吗哥?”

    什么?

    抱一下。

    哦。

    等会,抱什么?

    陈珩感觉他脑子宕机了。

    一米八七高的少年,就站在玄关那块,别说手足无措,他感觉他有一瞬间就没听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自己不是人,对自己任务对象也是小了这么多的妹妹可能有别的想法——更别提还没思考到底是动心还是荷尔蒙作祟那种混沌,哪怕想过为了这一点别的想法去面对一切,也没思考过妹妹能有其他心思。

    所以他只觉得闻婴是感激。

    ……也不是不行,但是他现在不太配得上这个拥抱。

    闻婴在心里数着,等了十五秒,然后上前一步,张开手抱住了陈珩。

    陈珩鼻尖全都是那股甜浓的香气。

    他这时候才分辨清,那应该是白桃,清甜柔软,也可能有其他绿植,像满目蓊郁苍绿的山野,有自由又爽朗的风。

    他的手抬起来,虚虚地拢了一把女孩子,没敢碰到她,才惊觉闻婴居然单臂就能抱拢。

    闻婴这个拥抱从陈珩说“我就已经很开心了”的时候就开始想了,这人总是抽离在所有人之外,怜惜和溺爱都克制得过分,好像真是高高在上无欲无求的月亮。

    那不如让她摘下来。

    她轻轻嗅了一下陈珩脖颈和胸膛上的薄荷味道,然后毫不客气用脸颊蹭了蹭,踮脚抬手,用力抱紧了她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