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因为陈启东事情很多,没有空叙旧,几个人被强迫赶回了家。

    闻婴被这一折腾已经彻底不困了,但是陈珩被她吓得不轻,一定要送她回去,闻婴干脆决定拉着一群人都去她家——反正没人。

    所以最后还是聚在了闻婴家里头。

    闻婴家很大,漂亮而且干净,客厅是大理石地板,三个卧室都是木地板,落地窗外头碧绿蓊郁,夕阳浇了满树影,斜斜洒进屋内碎金。

    闻姑姑现在基本算逢年过节才回来,她们唯一的交流就是打视频和打钱。

    闻婴外热内冷,但绝不是不爱生活。她和文虹这么久,学会了不少种花草的法子,基本每个角落和窗台都摆了不同的花,向阳的喜阴的都挺旺盛,葱茏得很。

    陈珩陈斓熟门熟路换鞋,平三雪也不客气,自己拿了一双,闻婴又找了找,给温亭自己新拖鞋后,好不容易翻到了给剩下两位男同胞的两双大号拖鞋。

    “好几年不一定这么热闹一回。”闻婴懒洋洋示意他们自便,“我冰箱里头都是饮料,饮水机里是加热的水。”

    宋昼舟正在打电话跟花店说明情况,他本想把花放冰箱里,明早正好拿上,现在回不去只好请钟点工帮忙签收一下,平三雪推着温亭到了客厅,沈知川跟着她俩,听平三雪说阳台床边那株刚过了果期的垂丝海棠。

    陈珩一直看着闻婴忙活。

    倒水,开窗通风,拿吃的,切果盘。

    然后嘴里被塞了个刚切好的苹果块。

    陈斓被闻婴拽去干活,刚忙里偷闲过来,勾了勾他脖子,“老宋心情不好,咱一会一块玩会吧哥?”

    “温亭那是愿意说,我看老宋可能不是很想提。我觉得咱们就直接不问。”

    “他不愿意说当然不问。”陈珩咬了口苹果,“玩的话看小闻困不困,她要困咱们待会就走。”

    小闻不困。小闻还想和他们一块吃晚饭,虽然吃完午饭也就没多久。

    几个不进厨房人菜瘾大的家伙兴致勃勃要做饭,最后被忍无可忍的陈珩轰出来,他和闻婴合计了一下,拉进来手艺确实靠谱的沈知川,三个人炒了好几个菜,因为米不够,陈斓和宋昼舟被支出去买馒头。

    吃完饭收拾完桌子,天已经快黑了。

    闻婴打开电视当背景音乐,放的是最近一个因为女主演生孩子特别让人共情那场戏上了热搜的电视剧。

    他们热热闹闹在玩真心话大冒险,而宋昼舟却拿着牌对着电视剧出了神。

    “你看这个剧啊?后来挺惨的女主,好不容易和丈夫分开了,小孩有病,为了救他又和原来丈夫生了一个孩子,就为了要一点脐带血。”①

    陈斓侧了侧头,“舅妈看这个,她当时还可难受。”

    陈珩从宋昼舟和闻婴出去就知道他的支线开始了。

    任务果不其然是宋昼舟的身世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难。

    “那你说,脐带血这个二胎,要是救下来了老大,他是不是任务就完成了?”宋昼舟好似很感兴趣。

    闻婴抬眼看了看宋昼舟。

    她心思玲珑,低头和旁边的温亭交换了一个眼神,接话,“已经都是条命了,怎么可能就是个任务。”

    大窗户开着,风流泻进来,吹动轻薄的窗纱,窣窣的和树梢一块作响。

    刚刚出现的夜色都沉沉涌动在宋昼舟的眼底。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然后低头摆弄转动的饮料瓶子。

    正好指到了陈珩。

    陈珩笑了下,在旁边勾着他脖子的弟弟嗷嗷叫里道:“真心话。”

    “我问。”宋昼舟懒洋洋道。

    陈珩抬了抬手示意他来。

    “接着刚才我的假设。”宋昼舟一笑,“大哥身体不好,除此之外哪哪儿都比这个小的好,然后他们一块被拐卖了,但是逃出来活下来的是小的那个,你觉得他活着好,还是不如死在那好?”

    这话太直白了。

    平三雪侧了侧身,不小心碰到遥控器换了个台,古装剧的女主猛地摔了杯子,歇斯底里地问丈夫的小妾,“为什么我的孩子死了,你的孩子还活着!为什么你的孩子还活着!!”②

    陈珩面不改色把电视关了。

    客厅里一片寂静。

    “既然还有想送花的人,还是活着比较好。”

    陈珩一转瓶子,下一个是平三雪。

    这姑娘向来暖场是好手,“大冒险大冒险!”

    陈斓立刻跟上,“欸我来,我一直想问你是不是腿部肌肉特别厉害啊,能抱着闻婴做深蹲吗?”

    闻婴:“陈斓你完了——我靠!”

    她已经被抱起来了。

    陈珩看了眼手机,微信上他爸刚才发了消息。

    “我十年之前去川城那块学习,当时破获了个案子,是人口拐卖的。”

    陈珩电光火石间想起来了什么。

    他当时听过文虹和陈启东的对话,因为小孩和他年纪差不多大,文虹当时还心疼得要命。

    “……一对兄弟都被绑架了,歹徒知道哥哥是家里头的命根子,都指望着靠哥哥赚一笔,哥哥靠这个死死拖着他们给弟弟争取时间,弟弟跑出去了,小孩当时也不容易,大冬天呛得满口血腥的,出来求援的时候人也快冻没了。”

    “哥哥没活下来?”

    “没,身体本来就有病,被歹徒揍的时候脏器破裂,大出血……没救回来。”

    陈珩心里头发沉。

    宋昼舟扫了一眼他思索的动作,笑开了。

    “陈珩哥,没想瞒着你们,可以直接问我。”

    他声音很轻,“之前的确是不愿意讲,但是也不是不能说,而且……我当时不知道你父亲救过我的命。”

    那边闹腾的也停了下来。

    宋昼舟没忍住笑了,“都想听还憋着还努力哄我开心,憋不憋?”

    “你知道就行。”沈知川懒懒跟了一句,给他开了一罐可乐,“我当时知道的也不完全,和亭亭好奇很久了。”

    两个人对视一笑。

    宋昼舟自嘲地抹了把脸,“简单,当时我出生就是给我哥送脐带血的。”

    “我哥……哪儿都好那种小孩吧,除了身体不好。我妈当时本来是和我父亲没感情,我哥就是意外了,他们俩生了我哥就是我父亲养着,他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

    “我哥……淋巴细胞白血病。需要脐带血……他下跪求我母亲再和他生一个孩子。”

    宋昼舟闭了闭眼睛,“大哥已经救回来了,我当时还有先天性心脏病,其实也不怎么健康,但是花钱做好了手术,当时已经开始嫌弃我是个累赘了。”

    “后来绑架,如果不是我俩在一块,我觉得我父亲可能根本不会要我。”

    宋昼舟望着窗外,眼底是月色。他额头的刘海被风吹起来,轻轻挡住了湛蓝色的眼睛,像是谁轻轻抚过他额头的手。

    “可是我哥不知道,他总觉得他是哥哥,他要保护弟弟……他死死拖着那几个渣滓,他喊我跑。”

    宋昼舟轻轻重复了一遍,嗓音浸满痛苦。

    “他喊我跑。”

    于是他跑得比任何一次都快,他跑得比任何时候都脑子清楚。

    他大冬天跑到喉咙里呛血,他跑过结冰的河,因为踩碎了冰掉进去,废了好大力气才爬出来,差点被活生生冻死。

    本来一个小孩是跑不出去的,可是如果他们已经做了一个月的详细识记呢?如果有人暗暗帮助你呢?

    他本来以为有希望的。

    可是等到他打电话,等到他们回到那个地方,等到大人们赶过去,他看到的只是哥哥不断从嘴里吐出来的血。

    “他内脏破裂……大出血。”

    全是血。

    大片大片的红色。

    他明明在笑,宋昼舟却只在哭。

    歇斯底里,痛不可遏。

    “我生来就是来救他的……他却为我死了。”

    五岁的宋昼舟痛不欲生,而十五岁的宋昼舟只是轻轻扯了扯唇。

    “没有价值的废物当然可以随便发配。贺老夫人当时身体已经不太行了,我当然不会留下。知川和亭亭出不来是有价值所在,我不是,我克死了我该救下的那个人。我当然是跑得越远越好。”

    他抬眼看向窗外。耳边还是那些来自至亲的咒骂憎恨。

    “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你啊!!!”

    “他是救你才死的,你这个丧门星!”

    “为什么我的孩子死了,你还活着?”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宋昼舟轻轻一笑,“大概是命硬吧。”

    风仍然在徐徐地吹。

    “当时救我的就是你爸爸……你舅舅。我记得他的眼睛。”

    宋昼舟清了清嗓子,微微朝陈家兄弟鞠了一躬,“替我谢谢他。”

    这边赶紧躲开这一躬:“……不至于啊宋。”

    “至于闻婴。”他抬了抬眼睛,“我当时说我是叛逆离家出走……其实不是,我是真的想去死,我站在河边上看了半天,正准备往下跳,被你母亲抱住了。”

    那黑发红唇的漂亮女人端详了他半天,只是给他擦干净了脸。

    这双蓝眼睛太好认了。

    她淡淡道:“我不介意你现在死,但是我比较介意你哥哥费了这么大劲让你活着,而你不要这条命——你在恨他吗?”

    宋昼舟眼泪汪汪:“我没有!!”

    “那还是好好活着吧。毕竟他想让你活着。”女人站起身,“我要去你们家做客,你可以给我带路吗?”

    闻婴轻轻一笑,“我受不起这个谢,你下回当面给她——你这些年够好了,你大哥会很欣慰。”

    宋昼舟看着她的眼睛。

    他笑:“你们长相到说话都太像,我经常有种我和她对话的错觉……但是我没认错过你,你是闻婴,喜欢蜜桃乌龙甜筒,四年级肋骨断过一次,班长做了九年,喜欢花花草草,身边一直都有他们的闻婴。”

    窗外星河摇摇欲坠,点亮了一条昏沉夜色里的光带。

    然后宋昼舟被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

    陈斓猛地搂了搂他,用的力道很大,陈珩在旁边轻轻揽着,沈知川轻啧一声,还是把胳膊伸开把这几个人牢牢抱住。

    本来是很温情的,然后听见宋昼舟反抗的声音;“你他妈勒死我了陈斓,谁要抱你个大老爷们!”

    “我靠,上回闻婴抱你你怎么不说这么多?”

    “人小姑娘多讲究,我俩发乎情止乎礼,就没怎么碰到,你骨头怎么这么硬!从我身上滚下来!”

    “小闻什么时候抱你了我怎么不知道?”

    “……你创着我肋骨了陈斓。”

    温亭抓紧时间用手机拍了好几张,闻婴捂着眼睛趴在平三雪身上笑得起不来。

    宋昼舟顿了顿,好像很不经意地提起来,“咱们毕业考完之后,自驾游去川西藏北或者江浙沪?”

    陈珩往沙发上一躺,“江浙沪坐高铁省事,川西那边倒是可以自驾。我和知川高考完就学驾照。”

    沈知川轻轻颔首,“咱俩换着,其实我觉得差不多就行。”

    陈斓兴奋地坐直了身体,“好主意,我觉得行,其实也可以坐绿皮火车进藏,我还挺想试试。”

    温亭:“都可以,轮椅能上就行。”

    闻婴:“扛也得给你扛上去,而且我还挺想试试藏裙的。”

    平三雪:“嗨呀你们在干什么,高一画什么高三的大饼!今天回家还得写作业——我也要去川西!”

    几个人都笑开了。

    宋昼舟轻轻闭了眼睛。眼眶酸涩潮热。

    父亲逼迫回去,无谓的谣言,噩梦,每到冬天都垂死的身体……无所谓了。

    如果是这样的日子,那他可能确实愿意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