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站在船头，望着远处一望无际的壮阔海面。


    曾经他站在这，对着大西洋宣称自己是世界的王者，天真地以为自己拥有整个世界。后来才意识到，在覆灭性的灾难面前，每个人都是那么渺小。


    “道森先生。”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叫他。


    杰克倏地回头，恍惚间脑子里出现了露丝来找他，和他说我改变想法的那个傍晚。


    过往和现在重叠在一起，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是杰克。”


    露丝望着他深蓝色的、海水一般的眼睛。


    他的眼睛仿佛有一种魔力，像漩涡一样吸引着她不断沉沦。


    “杰克。”


    她改了称呼，说，“我还是必须要说，你说的事情实在太疯狂了。任何正常人都无法相信。”


    “但是——”


    她停顿一秒，表情坚定说，“我想试着相信一下。”


    或许人这一生都会遇见一些不可思议事件。


    露丝在人生的前十几年都过着被安排好的传统生活。读书，成长，订婚，哪怕连登上泰坦尼克号都是别人的主意。


    而这一次，她想跨出被禁锢着的安全区。


    出于理智，露丝知道自己不应该轻信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她应当抛下杰克说的那些无稽之谈，继续循规蹈矩地继续她应有的生活。


    可是内心的火苗不断跳动，促使着她去抓住这次机会。


    信一下又如何呢？


    又没有什么损失。


    但如果是真的，她说不定能救下全船几千人！


    “首先，我声明一点，我并不是觉得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会爱上你，我们会成为恋人。我只是，只是想，如果泰坦尼克号真的会沉没，我想做点什么。”


    她的表情十分倔强，眼睛却里闪着光，熠熠生辉。


    和他记忆里一样。


    “好。”


    杰克莞尔。


    他知道露丝会相信，他也只要露丝相信他就够了。


    “好吧。”


    露丝很直接道，“我们先假设你说的都是真的，那么现在距离你说的泰坦尼克号沉没的时间已经只有三天了，我们该怎么做？”


    杰克坦言：“如你所见，我试过和船长沟通了。但似乎没有什么效果。”


    “当然。没有十足的证据，他们肯定不会信。”


    若非杰克说出了这么多关于她的细节，她恐怕也不会信。


    露丝想了一下，问，“能和我多说一些当时发生的事情吗？例如沉船最开始是怎么发生的？或许我可以去问问船长与安德鲁先生印证是否可能。”


    杰克接触不到他们。


    但她或许能从那边套出一些信息。


    “我不太确定。”


    杰克说。


    虽是亲历者，但泰坦尼克号太大了。他也并没有目睹到全部的细节。


    “当时我只见证了船在夜晚撞了一下冰山，接着整艘船和冰山擦肩而过，有相当多的冰块掉落在甲板上。但因为船还在继续前行，我们也都以为这一下碰撞并不会带来什么严重的后果，直到我们从船员的交谈里听到船舱进水严重的消息。”


    “接下来就是安排人员的疏散撤退。但由于救生艇的数量不够，所以只能先安排妇女儿童上船。”


    “救生艇数量不够？”


    露丝有点吃惊地问。


    杰克沉重地点了下头，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上救生艇。在所有救生艇下水离开后，还有许多人被留在了泰坦尼克号上。随后泰坦尼克号从中间断开，并慢慢沉入了海底，至少有几千人浸在了冰冷的海水里挣扎着求生。”


    他说完，看了一眼露丝愕然的表情，连忙道，“抱歉。”


    他笑了一下，“这样的描述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我可不是会被这种小事吓到的人。”


    露丝道，“我只是想要去确认一下这是不是真的。如果海难真的会发生，救生船数量又真的不够——哦，上帝，我简直不敢想象那是怎么样的人间炼狱。”


    她看了一眼杰克，她还记得他说他死在了泰坦尼克号沉没的那个晚上。


    那她呢？


    是根据妇女儿童优先上船的条例离开了？还是和他在一起呢？


    露丝没有问出口。


    她不想去想自己的结局，她只知道如果灾难真的会发生，那提前获知这个消息的她，就有义务试图去改变这一切。


    她咽下自己的满腔疑问，只道，“我们去找安德鲁。”


    —


    托马斯·安德鲁，泰坦尼克号的总设计师。露丝之前见过他一面，知道他是一位温和有礼的绅士，至少不会对她怪异的提问表示不屑。


    “安德鲁先生。”


    露丝很顺利地就找到了正在甲板上慢悠悠巡逻的他，“抱歉打扰您。我好奇一件事很久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解答。”


    安德鲁的确很好说话，他笑着点点头，“说吧露丝，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露丝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泰坦尼克号上的救生艇，是不是不足以承载所有乘客？”


    安德鲁表情有些诧异：“露丝小姐，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个？”


    露丝含糊地糊弄道：“我……听卡尔聊起过。”


    安德鲁有点遗憾地喟叹一口气，“的确不够，虽然我设计了一排新的吊架可以容纳更多的救生艇，不过被其他人一致否决了。他们说这样会让甲板太拥挤，没有必要。而目前的救生艇大约可以容纳一半的乘客，这已经是符合标准的了。”


    ——而最后实际上船的人数应该比他所说的还要少。


    杰克心想。


    露丝的心陡然一沉。


    安德鲁像是看出了她的害怕，笑着宽慰她：“不过不用担心，露丝，我设计的船坚固无比，它的存在本来就是一艘救生船，绝对不会沉没。”


    “即便遇到一些小撞击，坚强的船体也能够承担下来。”


    他显然对自己所设计的巨轮非常有信心，这毕竟是他设计生涯中最值得骄傲的作品。


    露丝和杰克对视了一眼，非常有默契地咽下原本打算说的话，还是对安德鲁表示了感谢之后离开。


    “果然和你说的一样。”


    露丝的表情并不乐观，“救生船数量不够，一旦船体倾翻，我，我们……”


    她仿佛都能想见那个场景。


    “别担心。”


    杰克露出一个能让人安心的笑，“既然现在我们知道了。那我们一定会在灾难发生前解决这场危机的。”


    露丝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杰克。


    她对于泰坦尼克号会沉船这件事依旧没有什么实感，所以还算镇定。但如果杰克真的经历过海难，竟然还能如此沉着冷静吗？


    她握紧了自己的手，思考着说，“必要的话，我认为我们还是可以去找一下船长。”


    “当然，这一次绝对不能直接开口。否则不光是你，恐怕是我也会被认为是疯子。既然是因为撞击冰山才导致船体沉没的，那正好证明了这次灾难其实是可以避开的。”


    有天灾的因素，当然也有人祸。


    “我想一定得让船员提高警惕，加强夜间观察。”


    杰克说，“还有——”


    他抬眼，对上露丝锐利机敏的目光，几乎在同时脱口而出说，“减速！”


    字音合上的一瞬间，露丝的内心也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你也想到了。”


    “没错。”


    杰克道，“撞击可能是因为速度太快，即便观察到也无法阻止船体的前进，使得船无可避免地撞上冰山。”


    “我也有听说一些关于船速的消息。”


    在用餐的时候，她有听到船长说已经投入了更多的发动机用以加速，这的确令她感到不妙。


    露丝一点头，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说服人的可能，但还是说：“我想我们可以去试着说一说——”


    不提泰坦尼克号会沉没的消息，只用委婉劝谏的口吻表达减速的需求，或许有一争之力。


    她又顿了片刻，说，“不，还是我去吧。”


    毕竟她第一次见到杰克，就是他被船员们扣押着出来，他所宣传的理论被他们一致认为是疯子，当然不能再去他们面前露脸。


    “如果我也同样被认为是疯子的话……”


    她蓦然一笑，道，“杰克，这一次就换你来相信我吧。”


    “当然。”


    杰克也笑了起来，“我会等着你出来，告诉我好消息。”


    —


    “减速？”


    史密斯船长的目光望过来，带着疑惑和探究，“为什么？”


    因为这船即将要沉了的原因是不会被相信的。


    露丝深呼吸一口气，说出自己在来时路上编造好的理由：“我刚刚站在船头眺望过风景，风速……风速让我感觉十分的不安。我想船在高速前进的时候，恐怕无法很妥善地面对一些意外……例如，如果会出现冰山的话？我听说在大西洋上，是会有冰山出现的。”


    史密斯船长摇了摇头：“哦，亲爱的，你大可以放下心来。我们有专业的船员，他们绝对会负责好这次航行的。”


    他给露丝展示他可靠的下属们，“相信他们的经验。目前的船速完全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亲爱的露丝，你是不是因为没有航行的经验，有些晕船？


    没错，她只是个门外汉，甚至连船要怎么开都不清楚。


    要凭着这个理由让船减速也太难了。


    露丝干脆扶着胸口，表示难受：“的确，现在这个船速让我感觉有些晕船。我想，像我这样的客人恐怕并不在少数。只追求速度而不顾客人的舒适度，这可不是一艘合格的游轮。”


    “露丝小姐的意思，是要整艘船为你一个人让步吗？”


    白星公司主席——那位最早提议让船长加速以上新闻的资本家伊斯梅走近，故作深沉地摇头，“我可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


    “会晕船的乘客之所以会晕船，是因为本身对船感到不适应。这和船速并没有太大的关系。而且泰坦尼克号行驶非常平稳，如果露丝小姐还会感到晕船的话，或许可以少去甲板或是船头的地方走动吹风才对。”


    船长听罢，附和般地点了下头：“露丝小姐，您可以回房多加休息，或许适应了航行就会没有那么难受了。”


    “……”


    露丝知道无法反驳，只能僵硬着道谢，“谢谢建议。”


    —


    “怎么样？”


    杰克问。


    “失败了。”


    露丝摊了下手，虽是预料之中，但还是有点遗憾，“算了。也能猜到他们不可能会因为我说一句话就改变想法。毕竟本来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如果是由卡尔提出，他们说不定还会听一耳朵。”


    但在他们的眼里，自己不过是卡尔的未婚妻，女流之辈，能懂什么关于泰坦尼克号的事情——她的那点恐慌在他们看来完全是女眷们的懦弱。


    “太自大了。”


    她说，“他们相信永不沉没的泰坦尼克号，就像相信他们自己永远不会判断失误一样。他们不是不愿意为了几千人去相信一下那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是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会错。”


    杰克点了下头，表示赞同：“可惜许多人的覆灭往往来自自己最擅长的领域。”


    露丝失望地吐了口气，又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


    有点饿了。


    他们奔波了一个上午，是该到午餐时间了。


    杰克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点：“你要回去用餐吗？”


    “不，我还不想回去。”


    露丝摇头说，“事情还没有解决呢。”


    况且一回去免不了要按照繁琐的贵族礼节吃一顿饭，再敷衍地进行一些餐桌上的“上流圈子”社交，少说又要耽误好几个小时。


    她看了一眼杰克，眨了眨眼问，“我能去你们的餐厅看看吗？”


    ……


    三等舱的餐厅和头等舱的餐厅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比头等舱豪华餐厅般的陈设，三等舱的餐厅更像是简单又临时的小餐馆。


    “恐怕在这里无法吃到你平时享用的美食。例如在这里肯定不会有鱼子酱——幸好你也不喜欢吃鱼子酱。”


    杰克为露丝取来了一些餐品。


    米汤，面包，玉米和煮土豆。


    甚至还有一些甜点。


    对于杰克来说，这已经比他平时吃的食物要好上许多。


    但他还是笑着对露丝打趣道，“怎么样，对你来说这是不是更像是喂小鸟的？”


    露丝毫不讲究地咬下一口面包：“食物本质就是用来果腹的。比起它的口感，或许我更在乎怎么吃。”


    “在繁琐的礼节下就算吃再好吃的食物，都会被冲刷走胃口与食欲。你的脑子里只有怎么叠手帕，怎么优雅地叉起食物，身为淑女应该怎么样咀嚼食物，咀嚼多少下才是最得体的。”


    “我觉得自己不是在进餐，是被命令着在工作。身边还有一群监工围绕着我。”


    露丝看了一圈周围，无比确定地说，“我更喜欢这里的环境。还有这里的人。”


    这些食客们只是随意地聊着自己的家常，没有架子，不为了炫耀自己的地位与钱财，也不为了向其他人展现自己的所谓学识，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听得她津津有味。


    “要不是为了解决泰坦尼克号的危机，我还真想带着你来一趟这里晚上的聚会。”


    杰克说，“喝着廉价啤酒，跟着音乐跳舞，不去想未来是什么，只享受当下这一刻。”


    他也知道露丝一定会喜欢。


    “真的可以吗？”


    果然，露丝的眼睛发亮，“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尝试一下。”


    她的脸颊因为笑得开心而有点变红，像一朵即便生长在温室之外依旧能盛放的漂亮玫瑰。


    他们聊了很多，抛开泰坦尼克号即将沉没的这件事，他们聊过去与未来，聊人生与理想，聊他的画，聊他赌来的船票。


    “也就是说，你又一次把你的人生赌了上去。”


    露丝说，“杰克，你真的是个，是个——”


    她一时想不到形容词，只能说，“让人无法想象的存在。”


    杰克笑着说：“或许你可以直接说，‘疯子’。”


    “的确很疯。”


    露丝扬了下眉毛，“但相信你的我不也同样吗？”


    两人大笑起来，愉快地吃完了这顿午餐。


    用餐结束，两人刚走出餐厅，还未重新回到甲板上，露丝眼前投下一道阴影。


    “露丝，亲爱的，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刚刚的午餐你都没有来参加，你在做什么呢？”


    卡尔看了一眼她身边的杰克，脸色阴沉极了，“你和这位……先生在一起吗？”


    他说得很勉强，似乎硬是把流浪汉，穷乞丐这样的字眼咽下去。


    “我们——”


    露丝看了一眼杰克。


    杰克用眼神示意她不要说出真相。


    卡尔不是可以信任的人。


    他过于自负，不会相信他们的话。


    他也信不过卡尔的人品。


    露丝处变不惊地回答：“这是我新交到的朋友，我和他四处逛了逛。他邀请我可以尝尝这里的食物，不可以吗？”


    “朋友？”


    “三等舱的朋友？”


    卡尔的语气里带着嘲讽。


    露丝严肃道：“请对我的朋友尊重一点。”


    卡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杰克：“我想，你的这位朋友，不会就是那个说泰坦尼克号会沉没的，差点被船员赶下船的疯子吧？”


    杰克脸色一冷。


    卡尔提前打听过他。


    多半是他那位忠仆已经把所有消息递给了他。


    卡尔眼神鄙夷：“露丝，你相信他？相信这个三等舱的人说的话？”


    露丝眼里透着不满：“放端正你的态度。”


    “你才应该放端正你的态度。”


    卡尔抬高了一点嗓子，“作为我的妻子，你居然和三等舱的落魄疯子走在一起，有没有考虑过我这个未婚夫的感受。”


    “像他这样的疯子，说不定是想玩票大的，吓一吓我们罢了。”


    “我亲爱的露丝，我敢打赌，你生活的环境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流氓，所以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多么的诡计多端，满口谎言。他说不定是想接近你，以便偷走你的首饰。又或者，这只是泡妞的一种滥招数罢了。”


    露丝被他的恶意激怒，下意识正声说：“不要用你的想法来揣测杰克……道森先生。他说的也并非全是荒诞之言——”


    “那我想问，如果泰坦尼克号没有沉没。该怎么办？”


    “他散布谣言如果引起游客大规模的恐慌，要拿什么来赔？”


    露丝轻微凝了下神。


    “我天真的露丝，你怎么会相信这种人。”


    卡尔爱怜地、看宠物似地摸了摸露丝的脸，被她向后厌恶地躲掉后，声音冷下来道，“洛夫乔伊，把露丝带回去。”


    “——等等，先生。”


    杰克上前一步，把挣扎着想要逃开的露丝护回自己的身后，目光锐利地看向卡尔，“恕我冒昧。你凭什么干涉露丝的选择？”


    卡尔冷笑一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凭她是我的未婚妻。”


    杰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想，她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你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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