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

作品:《楚宫腰

    回去一枕春,天色已然暗下。


    远近楼台陆续开始燃灯,仿佛只是一个错眼,整个帝京便都沉淀在一片柔软的灯海之中。


    一枕春更是莺歌燕舞,纸醉金迷。


    有红姑回来坐镇,楼里的一切又恢复了原本的井然有序。舞女在台上献艺,乐师在台下拨弦。隔着茜纱,依稀还能窥见身姿曼妙的女子手执红牙板,“咿呀”唱着《双双燕》。


    夜风穿堂而过,鼻尖都是醴酒和脂粉调和出的馨香。


    纵使柳下惠来了,也得自甘堕为阿斗,乐不思蜀。


    位于三楼的灵犀阁,却安静异常。


    林嬛沐浴完从湢室出来,夏安仍枯着眉头,坐在圆桌前发呆。面前的晚食都快凉透,也不见她动过一筷。


    林嬛放下长巾上前,往她碗里夹了颗狮子头,笑问:“这是怎么了?平时不饿也总嚷嚷着要吃要喝,叫肘子撑坏肚子也不长记性,怎的今日饿了一天,反倒不肯吃东西了?”


    八百年前的糗事猝不及防被人翻出,夏安立时杀鸡般叫起来:“哎呀,姑娘怎的又提这个?不是说好已经忘了的吗?那天奴婢真是饿坏了,才吃得稍微多了些,真不是嘴馋!”


    边说边扒拉刘海,遮住通红的小脸。


    整个人鹌鹑似的缩在桌子角落,说什么也不肯出来。


    林嬛笑得花枝乱颤,见她已没适才那般愁云惨淡,便不再逗弄,又给她夹了几样她爱吃的菜,将碗筷塞回她手中,“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横竖这花宴已逃脱不了,你这般苦大仇深,又能改变什么?”


    “奴婢知道没用,就是、就是……”


    夏安欲言又止,谨慎地瞧了眼门窗,凑上前小声耳语,“姑娘不觉得奇怪吗?就咱们如今这身份,那姓宋的想报复咱们,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何至于绕这么远的路,办这样一场花宴?”


    “且这么个风口浪尖,万一叫陛下生出疑心,以为他和咱们林家走得近,十个长公主都未必能保他得住。为了这么点小仇怨,当真值得他冒这么大风险?这花宴只怕没那么简单。”


    林嬛听完,不由扬了下眉,“小妮子现在是越发机灵了,连这都想到,不错,看来这段时间的苦头没有白吃。”


    夏安一讶,“所以姑娘早就猜到了?”


    林嬛笑而不语。


    猜到自然是能猜到的,否则这么多年的家都白当了。


    说不担心自然是假,毕竟她在明,敌在暗,不知道人家目的究竟为何,再沉稳的人,心里也终归会有一丝不安。


    可若说害怕,倒也真不至于。


    抄家灭族之事都经历过了,这些小风小浪,还真不至于将她怎样。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法子的。”林嬛淡声道。


    况且不是还有那个将她调来一枕春的人吗?


    她虽不知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但就目前这形势,林家彻底倒台之前,他是不会让她就这么轻易出事的。


    祸兮福兮,只怕那人也没想到,自己这道催命符,居然也会成为她的护身符。


    也不知那人知道以后,会不会被她气坏。


    他要是不高兴,她可就高兴了。


    林嬛弯起唇,重新拣起一旁的长巾,继续擦拭湿发,动作都比刚才轻快不少。


    外间似也有人感受到她的畅快,“砰”地一声,向上射了一枚烟火,紧接着第二枚、第三枚……铺天盖地。


    转眼间,墨蓝色夜空就叫绚烂光彩映得恍若白昼。


    俨然一副要把上元夜亏欠的热闹,都一气儿补回来的架势。


    林嬛偏头去瞧,但见那烟火竟是从皇城升腾而起,她心中不由惊讶,“宫里是有什么喜事?不年不节的,竟闹这般厉害。”


    夏安闻言,眼神倏地一闪,很快又错了开,可还是叫林嬛捕捉到。


    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一般,一个说不清来由的想法豁然跃于心间,她还未仔细思量,就脱口问道:“是他回来了?”


    夏安垂着脑袋,不愿回答。


    然末了终是挨不住她质询的眼神,沉重地点了头。


    “确切地说,王爷昨晚就回来了,比原定的日子还早了三天,宫里都不知道。原本预备好的犒赏大典全部作废,只能今天设宴补上。”


    “奴婢也是今早去厨房领炭火的时候,听几个打杂的说起,才知道这事。”


    “还听说王爷刚一进京,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直奔皇城司,把军饷案的一应卷宗统统调出来,看了一晚上,直到早朝时分,才从皇城司离开……”


    她越说越小声,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林嬛沉默地听完,也是一言不发。


    屋里静得可怕,只剩发梢水珠“嘀嗒”淌落的声音,很快湿了林嬛肋下大片衣裳。


    寒意钻筋斗骨,冻得人心肝发颤,她却浑然无觉,犹自仰头望着窗外那片连绵不尽的烟火,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似叹非叹地说了一句:“这样啊……”


    说完,又继续拿长巾擦自己的头发,仿佛并没有因这件事,而乱了心扉。


    然长巾上被拽断的几根头发,却是将她心底的慌乱暴露无遗。


    林嬛停下手看了会儿,无奈地叹了口气。


    老天爷可真是爱同她开玩笑,一个宋廷钰就已经很麻烦,现在又来一个他。


    军饷案落在他手上,本就已经很棘手。现而今,他宁可不要天子出城亲迎的风光,也要早些赶回来查办。


    这得是多么迫不及待,要置他们于死地啊!


    她还能说什么呢?


    只能祈祷盛嬷嬷快些到扬州,外祖父能念在母亲的面子上,大发慈悲,帮他们一把。


    至于他……


    就这样吧。


    “情”这一字,本就牵扯不清。


    尤其是他们之间,说多是错,多说是劫,倒不如永远不要再见面的好。


    林嬛收起长巾,起身去到窗边,亲手将那漫天与那人有关的烟火,关在窗外。


    *


    而同一时刻,皇城之中。


    方停归也刚好从歌舞升平的宴席上退出,站在长廊下透气。


    树影婆娑,甜香浮动。


    天刚刚暗下些,梨花树上就已经亮起无数盏薄纱宫灯,影影绰绰倒映在水面之上。玉宇琼楼,花影风动,一时不知天上人间。


    临水的小亭之中,歌伎们齐声歌唱,近水而发的歌声比丝竹更加清越。平台之上,数十名身着锦衣舞姬联袂结袖,翩翩起舞。霓裳霞帔,饰珠佩玉,一时华彩遍生。


    知道方停归才是今日宫宴的主角,又生得尤为俊秀,几个胆子大的伶人,都卖力往这边飞眼,媚态尽显。


    然方停归就只是淡然站在廊下,静静看着缺月东升,在楼阁屋顶之上洒下遍地清辉。


    睫下眸光流转,比月华还要清冷。


    瞬间便浇灭了无数少女心事。


    “王爷瞧着兴致不高啊,可是这里的伶人姿色不佳,不合王爷胃口?”


    宋廷钰对插着衣袖,自月下含笑踱来。月光自枝叶间筛落,淡墨一般,在他纯白如雪的长袍上描摹出千枝万叶。


    方停归狭长的凤眼微微一觑,仍旧不愿搭理,犹自望着檐角那轮缺月,淡声道:“合胃口又如何?不合又怎样?这里是皇宫,上台献艺的,也都是教坊司在册的伶人,可不是世子一句话,就能随便霸占的。”


    这话显然意有所指。


    想起那个被他弄死的农女,和今日早朝,这姓方的将这芝麻大的事一状告到御前,害他罚了半年俸禄,宋廷钰便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一个泥地里摸爬滚打的马奴,运气好些,才飞黄腾达,勉强混出个人样。什么背景人脉都还没摸索出个所以然,就敢在跟他摆谱。


    呸!


    凭他也配?


    宋廷钰心底翻了个硕大的白眼,面上却仍是笑容谦谦,仿佛并没有听出他话语里的讥讽,顺着他的话茬感叹了几句红颜薄命,才调转话头道:“王爷莫要误会,在下不过是感慨王爷此番在北境立下的汗马功劳,怕这些庸脂俗粉怠慢了您,这才想有此一问。”


    “下月花朝节,在下欲在家中设宴,王爷要是不嫌,还望千万过来赏光。小小花宴,算不得隆重,若能得王爷青眼,必然能叫寒舍蓬荜生辉,念念应当也会高兴。”


    “这些时日,她可叫家中之事折腾毁了,求到在下面前的时候,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真真是心疼死个人……”


    他边说,边摸出那支龙眼玉发簪,长吁短叹地捻在指尖摩挲,眼底尽是怜惜。


    指腹盖住簪头若隐若现的“春”字,只余那嫣然绽放的海棠雕花。就着暗淡月光瞧,同林嬛常戴的海棠发簪甚是相像。


    而方停归那两道冷若冰霜的目光,也因这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花,而赫然显出一抹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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