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炎夏逝去，秋意渐渐。


    宽敞柏油路旁一水儿齐列的法桐，窸窸窣窣的微弱知了声顺着微风悄然钻入室内。


    此时正值津南市各大高校开学之际，比起人来人往的大学门口。


    青南大学隔壁的派出所，却是尴尬又热闹。


    “警察叔叔，就是它吃了我的大白菜！那是菜吗？那是我的期末作业啊！”


    隔壁种植业同学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喊声，岁云不禁跟着颤了颤，额角硬生生爬上一层薄汗，后襟染上润润湿意，脸色略白，水凌凌眸子中的心虚更甚。


    畜牧专业的同学语无伦次地开脱道：“不是，我的羊不是故意的……诶诶诶，你别动它，这也是我的期末作业啊！”


    种植业同学倒在地上，一手扯住羊蹄，像极了在蛮不讲理地撒泼，捏着羊耳朵拔高声音：“…呸！你把我白菜吐出来，不然我们就同归于尽！要挂一起挂！”


    “警察叔叔，救羊啊！”瞅着危在旦夕的羊，看起来高高壮壮的男生慌得眼里都快淌着泪，赶忙向警察求救。


    “咩咩咩~”


    警察头疼地维持着肃静，制止道：“安静，这是派出所……不要打……”


    ……


    耳畔种植业同学要和肇事羊同归于尽的撕扯声，搅得她此起彼伏的心跳更加错乱，周遭的气氛诡异沉默。


    再这样大眼瞪小眼下去，只怕等会更尴尬。


    岁云无声喟叹，迅速在脑海里思考着对策，决定先发制人。


    她深吸一口气，眨了眨眼，嘴角熟稔地勾起一抹甜美弧度，配上那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巴掌大的小脸柔柔望去，清纯无害。抬眸又低头，半挡住眼睛的浅浅碎发点缀了几分可人，手足无措的模样倍显纯挚无辜。


    一旁的值班警察见状，不自觉敛去肃色，扯了扯嘴角，尽量释放一个和善的笑容，以免吓到小姑娘。


    岁云唇边的弧度愈扬，眼底的担忧褪了不少，但很快，眉眼又多了几分认真。


    她面前。


    身姿挺拔的男人，微晃头，正似笑非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清冷深邃的眉眼隐约泛着股不耐和冷然，丝毫不为所动。


    他唇畔微勾，语气淡淡，不冷不凶，如山涧冷冽的清泉淌过，不辨情绪，“同学，想必你的火眼金睛应该是拜师孙悟空，不然怎么会如此自信。”


    岁云嘴角的笑容僵住了，“？”


    末了，他上下打量了番岁云，犹是冷淡的声音：“不过，你应该也不是猴子--”


    岁云以为她听错了，没想到他又补了句。


    “它们挺聪明的。”


    岁云：“……”


    “噗--”


    身畔负责调解的警察，看向岁云的眼神多了几分同情，没忍住溢出一声笑。


    唇边的弧度险些绷不住，白皙的脸蛋微淡红，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岁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不断平复想要怼回去的心情。


    少时。


    岁云面上是浓浓的不好意思和歉意，双颊疑似爬上两朵内疚的粉云，眸中是恰到好处的愧怍，看起来可怜兮兮。


    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岁云悄悄翻了个白眼，不禁在心里腹诽道：真是对得起那张棺材板脸，这嘴堪比茅坑里的臭石头。


    又臭又硬。


    男人扬起手臂，视线冷漠，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刚才因为岁云的用力拉扯而微褶皱的衬袖，露出半截冷白手腕。


    岁云瞟了眼，注意到他腕骨处有根黑绳，在白皙皮肤的映衬下，格外惹眼。


    岁云不免多看了两眼，轻蹙眉，眼角生出些似曾相识感。


    细密的睫毛轻轻扑簌着，她犹豫了下，还是决定略过这个插曲，力气略重地掐了把腰，活活挤出几滴泪，眸中染上一层水雾，放软声音，夹杂愧疚：“同学实在不好意思，我以为你是去菜园蹲点的……”


    对方无视了她，径直拿起桌上的文书，刷刷在右下角签下自己的名字，干脆利落。


    岁云站在旁边，全程就好似团空气，偏心中不舒服还不能表现出来，睫羽都快眨出花了，才能尽力维持平静。


    “……”


    ——


    一天前。


    风和日丽的早晨，岁云躺在宿舍的懒人座椅上，悠哉悠哉地戳破一包薯片。


    “卡嗞卡嗞--”


    “草菇的维C含量很高，也能促进……还有一定解暑作用。”


    视频里，男人清瘦白皙的两指，夹着朵浅灰色，半透明的草菇，潺潺流水的清澈声线，细细地讲解着食用草菇的好处。草菇在他指缝间轻轻转动，勾出一道赏心悦目。


    衬衫袖微卷，腕骨处，黑绳穿过小小圆孔圈着块绿色平安扣，是与男人身上清冷禁欲感略违和的粗糙质感，可略光滑的表面，又像是常被主人温柔摩挲。


    岁云匆匆扫了眼，脑中一闪而过模糊的熟悉感，她晃了晃头，继续将注意放在他手中的草菇上。


    余光瞥见大家热情奔放，主打一个互联网无人区的弹幕，饶是早已习惯，岁云还是险些咬到舌头。


    【老公好+10086。】


    【我男朋友的手就是好看，涩涩涩/jpg】


    【老公比菌子好吃。】


    【老公考虑带货吗？我买它几百斤菌子，没什么，就是单纯馋了。】


    【博主可以发个平安扣链接吗？瞧着挺好看的，好像还有些年代感了。】


    ……


    她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沾满调料的手指，在键盘敲下几个字符，点击发送。


    【早八在逃菌子：大型种草菇多为圆菇,适合制成干菇或者用于罐头的生产,也可以鲜食。】


    略显格格不入的正经弹幕，若非是顶着闪闪夺睛的“粉丝团团长”铭牌，估计早就被淹没在弹幕大海中。


    【姐妹多发点这种专业的弹幕，和老公一唱一和，就显得我们更矜持了。】


    【我感觉，咱这位粉丝团团长姐姐应该也是个专业的，根据她的作息和网名，我盲猜应该是还在读大学的农学生一枚。】


    【博主可以开通打赏吗？】


    【楼上，博主之前就说过，只单纯介绍鉴赏蘑菇。】


    ……


    弹幕你一言我一语，岁云粗略扫了遍，当看到有人在讨论她，甚至猜测她是名农学生的时候。


    岁云喝水动作一滞，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女人的直觉，真不是盖的。


    岁云摇将水杯搁在桌上，移了移插座，端起放在角落的一盆草菇，翻开笔记本。


    耳机中萦绕着的清润男声，不自觉让她静下心来，专注地听着他的讲述，笔尖在雪白的纸面发出轻轻摩擦声。


    岁云转动着手中的草菇，不时抬头睨一眼视频里男人的动作。


    “接下来我们要讲…的…滋滋…菇……”


    直播忽然开始卡顿，断断续续，完全串不起来一个完整句子。


    岁云取下耳机，无奈起身，走到窗前，盯着面前的路由器沉默了几秒。


    她们宿舍路由器最近坏了，信号不太好，经常消息卡半天发不出去，打游戏打到一半出局，甚至还发生过将吐槽导师的消息误发到年级大群的社死事件。找了维修师傅也不见好，岁云她们已经放弃了，直接采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


    她抬起手，面无表情地对准路由器就是砰砰几声。


    “到了衰老期，菌包破裂。”


    清晰的男声再次响起，岁云满意地收回手，尾音轻快，“三天不打，路由揭瓦。”


    转眼，她又潇洒回到桌前坐下，继续盯着直播。


    坐下来，连一口水都还没来得及喝。


    岁云就听见主播一句“今天对草菇的介绍就到这里”。


    修长的手指在她的瞳孔里不断放大，靠拢，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就是“直播已结束”的提示。


    岁云：“……”


    岁云瞳孔凝定，她刚才应该再拍得用力点的。


    她双手举着草菇，猛地站起来，清秀昳丽的脸庞，嵌着一抹老者般的沧桑，盘着丸子头的薄荷绿大肠发圈，在烦躁无奈的空气中，融进几丝清新淡然。


    她瞅了眼腕上的复古手表。


    时针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停在11点处。


    九点开播，十一点准时结束。


    青山不改，铁打不动。


    掐点之严谨，岁云一度怀疑对方是不是机器人。不然怎么能做到一秒都不多，在固定的时间内将相关知识有条不紊，逻辑有序地表达出来。


    岁云点开博主头像。


    头像不是常见的自拍、宠物和风景照一类。


    洁白宣纸上，呈着笔酣墨畅的“栖木”二字，苍劲飘逸，令人眼前一亮。


    耳边回响起那道低哑富有磁性的声音，虽然栖木没说过，但岁云暗暗猜测，这应该是他自己写的。


    瞧了眼“栖木”主页简介。


    除了刚添上的“周五直播”，以及早就挂上的“蘑菇鉴赏师栖木”外，干干净净，吝啬到没有任何其他一个标点符号。


    灵感缪斯休息了，下一次直播又要等到两天后。


    岁云捧起草菇，双眸凝视，食指轻轻拨弄草菇纤毛，撒气般地将它往下摁了摁，浅褐色的菌盖微不甘示弱地向上反弹，像极了别扭傲娇的小孩。


    岁云就读国内顶级学府青南大学，目前食用菌科学与工程系在读，一枚大三农学狗。


    因一入学就研发出新品菌，力挽狂澜了当时差点因为新品研发失误，又要再次输给隔壁晏京大学的青大，让被冷嘲热讽好长一段时间的青大农院狠狠扬眉吐气了一把。岁云破格成为青大菌类研究所最年轻的研究员，一度被喜极而泣的众人赞为“农院之光”。


    眼瞧又要到了两校两年一度的“食用菌新品交流会”，晏大那边一早就放出狠话，他们已经研究出新品菇，味鲜价低，推广性很强，这次势必要一雪前耻。


    青大自然不能认输。


    他们所长，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蹬着辆快成老古董的自行车，跑到晏大研究所门口，举着喇叭放下“青大连冠”的狠话。


    岁云被委以重任。


    愁恼之际，大数据将栖木推送到她主页。


    --蘑菇鉴赏师栖木。


    如此罕见的和她专业对口的博主，岁云好奇心浮现，恰巧对方在直播，便点进去看了会儿。


    在其专业利落，不带一丝废话的讲解中，岁云荒芜干涸的脑海中好似猛一下长出灵感的小菌，她果断地点了关注，成为对方的第一个粉丝。


    在栖木成为拥有百万粉丝的博主后，岁云也跟着水涨船高，一跃成为直播间元老，冠上了“粉丝团团长”的铭牌。


    回忆间，手机振动了声，岁云低头点开。


    不靠谱王导:【别说为师不靠谱，替你蘑菇研究争取来一个帮手。】


    岁云:【哦。】


    不靠谱王导:【你一点不好奇是谁？说出来他的名字能美死你！】


    斩钉截铁的语气，岁云挑了挑眉，面不改色地再次敲下一个“哦”回复。


    不靠谱王导：【……中医学系的慕圻，之后我把他联系方式推你，记得加。别像之前那样又忘了！】


    岁云自动忽略后半句话，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轻呼出声：“慕圻？”


    “慕圻？！”


    上铺正在刷校园热帖的徐甜甜，登时重重弹坐起，掀开床帘，探出半个头，神情激动。


    “慕圻？是医学院的慕圻吗？”


    岁云讷讷点头，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他，很有名吗？”


    徐甜甜更激动了，闪电速度从上铺趴下来，按住岁云的胳膊，用开了三倍速的语速，兴冲冲道：“那可是医学院的慕神，中医学系出了名的高岭花！省高考状元，入学就是本硕博连读和全额奖学金待遇，还是中医世家的独苗，没毕业就是各大医学杂志采访的常客。就咱学校和中医协会联合实施的“中医卓越人才计划”，他可是重点培养对象。而且--”


    说着，徐甜甜点开自己刚才看的贴子，放大图片，把手机递给岁云。


    是一张模糊侧影。


    白衬黑裤的男人，身姿挺拔，侧脸棱角分明。辉耀的日光透过树叶缝隙，影影绰绰的碎光打在他的发梢和侧脸，让人联想到沐在曜光下的晴日雪山。身旁人来人往，明明置于热闹喧嚣中，却又像孤零漂浮的帆船，寻不到停靠的海岸，终是与岸上的人们渐渐行远。


    看不清正脸，估计是被人隔着一段距离偷拍下来的。


    但这张侧脸，也够了。


    岁云盯得认真，对她导这次的靠谱十分难以置信，对方居然给她找来中医学系之光当帮手。


    岁云扫了眼暮霭云烟般的男人，清冷卓越的气质确实很讨小姑娘喜欢，那种翻越雪山独揽群巅风光的感觉，的确诱人。


    徐甜甜讲得脸梢红彤，岁云暗叹男色迷人，听见她说“慕神从入学起就蝉联青大校草榜首”时，岁云眼尾挑出一抹笑。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本硕博八年连读，今年研二。


    六年。


    在这青春活力遍地，荷尔蒙气息爆棚的青大校园。


    算不算得上是遍地新鲜青葱中一棵快要蔫儿了的老草呢？


    脑中倏然蹦出一个词。


    老男人。


    岁云眼中扑现趣味笑容，窗外阳光打在她脸上，眼眸亮得惊人，像是面能看穿一切的玻璃镜，她有些开始期待之后的相处。


    就是不知道如此招桃花的男人，会不会给她徒增些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反而影响了她的蘑菇研究。


    岁云明眸闪过复杂和忧色，又很快镇下神，要是真碍手碍脚，就推辞掉。


    她低头看着照片沉思，徐甜甜围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细数着慕圻的杰出事迹，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要给她相亲。


    “就咱慕神这脸，要不是因为那一张惨绝人寰的毒舌嘴，怎么会迷妹无数又没什么人敢于抛出橄榄枝”徐甜甜话语中是浓浓的惋惜，“你说以后谁会--”


    说到一半，她忽然停住了，转头，若有所思地瞧着岁云。


    她这室友，除了蘑菇，就没见她对其他什么事搭过眼，尤其最近因为新品菌菇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怎么这会儿突然对慕圻感兴趣了，之前也没听她提起过慕圻。


    她狐疑地看向岁云。


    “你和慕圻--”


    刚开口，岁云手机弹出一条消息。


    不靠谱王导：【刚有种植业同学跑办公室哭诉说期末作业的大白菜被偷了，咱的蘑菇是在东园还是西园来着？】


    “哐啷--”


    徐甜甜话还没说完，岁云就已经一溜烟跑出去，门随着惯性同门框发出重重一响。


    “……”


    ——


    一路上。


    想到那关乎农院尊严的小蘑菇，岁云脚下的步子更快了，风中狂奔，恍惚都能见着残影。


    岁云心中的侥幸，在看见满目疮痍的“蘑菇棚”时，散得一丝缝都没了，好巧不巧，菜园的监控还坏了。


    岁云和种植业丢了期末作业的同学，束手无策下决定守株待兔。


    第二天一早，两人就蹲在菜园处，或许是苍天眷顾。


    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只羊，一只啃着菜叶的羊。


    岁云身畔的男生冲了过去。


    少顷。


    一个陌生的俊逸男生，走向了她的蘑菇棚旁，驻足观察。


    岁云顿时激灵。


    不等对方反应，伴着一句“偷菇贼，你往哪里跑”，岁云桎梏住了那人，揪着他去了附近派出所。


    奈何对方长的不赖，却是个嘴硬的，说了句“没偷”后，都不屑多费口舌再解释两句，高冷淡漠地站到她面前，一派古希腊藐视众生的天神雕像既视感。


    恰逢青大校庆，学校无人机在校园里拍摄，警方调出了里面的视频。


    岁云想着这下人证俱全，对方可不能狡辩了。


    可万万没想到。


    畜牧专业的羊，是一点不忌口，生的蘑菇也能祸害。


    岁云被慕圻轻描淡写却又嘲讽性十足的话噎住了，一时忘了反应，木楞楞地站在原地。


    这哥怎么就不按套路出牌呢？


    愣神间，对方已然在文书上签好字。


    岁云抬眼望去。


    轻风掠过的黑色笔墨寡淡疏离，一如那双淡漠的眼，却又生出几分眼熟。


    明明晃晃中，迷了人眼。


    --慕圻。


    这个名字，和躺在她手机里，她导提到的那个中医学风云人物的名字，一个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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