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辰：“他现在的作品价格比毕加索的还要高，1917年他画的一件作品，拍卖1.7亿美金。”


    夏雨轩带着可惜的口吻说：“又是一个当时穷困潦倒的天才，去世后才得到世人认可。”


    夏雨轩虽然学的纯艺术，但并不太了解整个艺术市场的运作，她问：“那为什么现在他的作品被认可了呢，是因为作品风格太超前了？”


    陆星辰：“莫迪里阿尼是一位很孤傲的人物，他满怀理想却与现实格格不入。性格有点愤世嫉俗，他和毕加索是完全不同类型的人。毕加索在艺术上确实是位天才，但他也圆滑，会与人打交道，是一个对市场极为敏锐的商人，他成功是必然的。而莫迪里阿尼完全相反，他得罪了当时的评论家、策展人，甚至当面取笑和拒绝不了解他作品的艺术家和收藏家。这样的性格很能生存。”


    夏雨轩点了点头，“他画的人物面部特征几乎全都统一，像面具一样，抽掉了情感。有的就算画了眼睛，也给人一种特别空洞的感觉，这是为什么？还有，像这幅画，为什么一只眼睛睁着，一只闭着？”她一连追问了好几个问题。


    陆星辰回答她：“因为你要用一只眼睛向外看世界，而用另一只向内看自己。”


    夏雨轩一向很聪明，举一反三，她双手撑脸，想了一下淡淡地说：“他自己也需要一双望向自己的眼睛。”


    夏雨轩又回看了莫迪里阿尼的作品，心中有了自己的答案：“他描绘的就是一群被世界摧残的灵魂却依然坚强活着的生命体，而在现实中，他自己就是这个世界所造成的悲剧。”


    陆星辰没有否定她的见解，夏雨轩眼带笑意说：“你再多说点，我总能从中挖出点灵感的。”


    陆星辰像摸猫咪一样抚摸着她的脑袋，宠溺的看着，又故意带着点逗弄：“你这是把我当数据库存呢？记得付费！”


    夏雨轩也故意道：“你贵吗？”


    陆星辰轻笑了一声，傲娇地回答：“不便宜！”


    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就要变得不合适宜了，夏雨轩还想听他聊专业，从小不认输的劲儿还在。她战术性地咳嗽了一声。


    陆星辰嘴角轻微一笑，继续说：“如果是从艺术史的角度来看，他画里的这些造型，可能是从非洲雕塑里寻找到的灵感。而他作品里眼睛是精髓，在兰斯大教堂里13世纪哥特风格的施洗者约翰，就有这样空洞的眼睛，他画的这些人物其实是带着点圣像的感觉，因为他们都没有表情……”


    夏雨轩夸他道：“这个切入点好，我肯定想不到。”


    “这不是想出来的，是平时看书积累的。”


    “那陆老师，还有什么其他的切入点吗？”


    “雕塑家布朗库西成名之前，莫迪里阿尼曾向他学习。你看布朗库西的作品，都是根据非洲原始雕刻来的，这和古希腊雕塑完全不同。他们创造的人物比例奇特，头部几乎占全身的一


    半，因为在土著人的观念里，头是生命的主要器官。”


    陆星辰打开网页从布朗西库西的作品，又切换到PPT里莫迪里阿尼的画作，这种快速的切换，就像图像记忆的一种回溯，会在大脑里产生连带性。


    陆星辰的大脑如同计算机一般，记忆力惊人，看过的著作和文献基本上过目不忘，并且能互相关联，达到跨学科之间相互运用：“说到非洲艺术，毕加索的立体主义的开山之作——《亚维农少女》中，被解构重组的女性五官怪异，面目狰狞，这些元素显然来自非洲木雕。但是毕加索展现的是非洲雕像中的原始性和暴力感。莫迪里阿尼与之相反，呈现的是非洲面具的平静而不是野性。”


    夏雨轩一边在PPT中噼里啪啦打字修改方案，一边丧气地觉得自己一无所知，跟不上陆星辰的节奏：“陆老师~”


    陆星辰在她的身边写自己的教案，轻声安慰：“别心急，先把我刚才说的捋一下思路。不懂的地方再问。”


    夏雨轩：“在意大利读书的时候，我肯定是被缪斯女神赋予了灵感，但是一回国她就放弃了我。”


    陆星辰心疼地说：“她没有放弃你，现在你的工作不是一个新人在短期内能完成的，你已经连续工作了15个小时了，你现在需要休息。”


    夏雨轩：“可是我还没有做完……”陆星辰打断了她的话，并合上了她的笔记本电脑：“快去睡觉吧，工作是永远做不完的。”


    深夜，夏雨轩又失眠了，陆星辰察觉到了，拍了一下她：“睡不着？”


    在一天高负荷的忙碌下，疲惫间大脑却在高速旋转，失眠的滋味并不好受。


    夏雨轩翻了个身，转向他：“嗯，要不然，你还是给我看德勒兹的《千高原》吧？”


    陆星辰说：“你又看不懂，这本书太深了，搞学术的人都读的费劲。”


    夏雨轩轻言说：“就因为读不懂，所以才容易看睡着啊。《千高原》是催眠神书，清醒时能学知识，听不懂时能让我睡觉，两全齐美。”


    陆星辰忍笑说：“真想看？”


    夏雨轩：“嗯。”


    陆星辰温和地说：“算了，我给你读吧。”他的手抚慰着她的眼睛示意她闭眼。


    夏雨轩乖巧地闭上眼睛，听着他温柔的读道：


    “生成一动物只是众多生成中的一种。我们置身其中的生成的节段之间，可以建立起一种秩序或一种表面上的进化：生成一女人，生成一儿童，生成一动物，植物，或矿物；生成各种各样的分子，生成一粒子。纤维引导我们从一种生成通向另一种生成，当它们穿越闸门和阈限之际，也就将一种生成转化为另一种生成。歌唱、作曲、绘画，或写作，所有这些或许只有一个目的：激发生成。”


    “一位博物学家的回忆：博物学中的主要问题之一就是要思索动物之间的关系。它有别于后来兴起的进化论，后者是为谱系、亲族关系、血统、亲子关系所界定的。进化论将最终导向一种进化的观念，而此种进化并不必然通过亲子关系而实现。”


    “实际上，与原种相比，同族的种群也可以具有极为多变的差异的程度。这恰恰是因为博物学的首要关注就是差异的总量和价值，它可以构想出发展和退化，连续和重大的中断，但它却无法想象一种严格意义上的进化——从此种进化的角度看，有可能存在这样一种世系演化，它的变异的程度要依赖于外在的条件。博物学只能通过关系的概念来进行思索——在 A和B之间，而不是通过繁衍的概念——由 A 产生 X。然而，正是在关系的层次之上，出现了某种极为重要的事物，因为博物学以两种方式来构想动物之间的关系：系列或结构。在系列的情形之中，我会说：a与b相似，b与c相似……”


    这本书陆星辰看过好几遍，每一遍都能读出不同的意义。此刻他看了一眼夏雨轩，眼睛紧闭，呼吸平稳，早已进入梦乡。


    陆星辰暗笑着，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小声对她说了一句：“晚安。”


    第二天夏雨轩八点就来到了办公室，打开电脑继续写策划文案。美术馆中空无一人，就连保洁阿姨都还没上班。


    九点十五，大家陆陆续续到了自己的工位上落坐。夏雨轩把修改后的稿件发送了出去。


    她起身准备去茶间区泡杯咖啡提神醒脑，恰好看到了策展人张晨走过来，张晨是Z美术馆的资深策展人，也是这次“莫迪里阿尼”展览的负责人。


    夏雨轩微笑着打了招呼：“早！”张晨点了点头。


    “夏雨轩，你的策展方案修改后非常好，艺术史学的很扎实。”张晨称赞道。


    “你对莫迪里阿尼的作品和艺术风格有很深入的了解，而且展览线索很清晰，题目改后也更切主题了。”


    张晨打印了她的方案，一边翻阅，一边夸奖。


    他注意到方案中夏雨轩对展览主题的把握和每个展区的规划都非常细致，同时也很注重互动体验和公教部分的安排。


    随即张晨给夏雨轩布置了下一个任务：“你写的那两件作品的解说词，我看了一下没有问题，剩下的作品文案就按这样的风格去写。然后公教部的导览员培训工作就由你来负责，到时候你需要给他们做一个考核。”


    夏雨轩点头答应，然后开始准备展览的具体安排，并和张晨一起商讨着展览的搭建和宣传工作。


    但问题接二连三的扑来而来，导览员全是实习生，虽然全是艺术专业出身，但有的是版画专业、有的是设计专业、还有一位是学的动漫……显然他们的艺术史知识都不扎实，或者说一无所知。


    夏雨轩写的解说词文字篇幅都很长，每件作品涉及到多学科领域的知识，整个展览有60件作品，整整30页的解说词令导览员窒息，更令人心酸的是时间还剩下一周。


    大家在她背后抱怨声不断。


    “听说是海龟回来，很了不起么？那么喜欢在领导面前表现。”


    “她爱表现可以啊，可是别来坑我们啊。”


    “现在的海龟很多都是可以花钱买学历的，她也不见得就真的两把刷子。”


    “理解理解，刚来这里，总得展示下自己的才能，不像我们，拿着买白菜的钱操着卖□□的心。”


    夏雨轩的敏感度很高，这些声音多多少少传到她耳朵里。


    她没去解释什么。而是把30页的解说词，缩减了一下，并配上每件作品的高清大图，做成了PPT，准备在导览员培训的时候给他们讲解了一遍。


    心情不顺，只能用工作去麻痹自己。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夏雨轩提前电话给陆星辰报备着：“我今天要加班，晚上不用等我吃晚饭了，我随便点个外卖。”


    陆星辰：“你大概几点回？我过来接你。”


    夏雨轩：“不知道呀。你不用过来接我，我随便打个车就行。”


    陆星辰：“不行，那你快结束前电话给我，别嫌麻烦，晚上坐出租车不安全，你连续几天的加班，晚上也没睡几个小时，还是我过来接你。听话！”


    夏雨轩：“嗯，好！”


    忙完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夏雨轩其实连晚饭都没倒出空来吃，她怕加班到半夜影响陆星辰的时间。


    她在打车和拨通陆星辰的电话之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打给了陆星辰：“我忙完啦。”


    “那你直接下来吧，我到了。”陆星辰其实早就在地下车库等候多时了。


    一坐上车，陆星辰拿了一个三明治：“晚饭没吃吧，先垫垫肚子。”


    只有看见陆星辰，夏雨轩才能成为一个鲜活的生命体，而不是只会工作的社畜。


    夏雨轩：“你是在我身上装了追踪器吗？怎么什么都知道？”


    陆星辰：“呵，还真被我猜对了？胃不要了？”


    夏雨轩才反应过来，刚刚是故意诈她的：“不愧是陆老师啊，我现在开始心疼你的学生了，不好骗啊？”


    陆星辰把人揽过来，揉了一把她的头发：“最近是不是很累？”


    夏雨轩并没有把工作上的不愉快全都倒给陆星辰，成年人必须学会自己解决问题，但是听到宽慰话，夏雨轩心软下来，鼻子有点发酸，十几个小时的工作和没吃没睡的消耗感一下子袭来，身心俱疲。


    夏雨轩吃了两口三明治就说饱了，陆星辰：“你身体不舒服吗？还是压力太大了？”


    夏雨轩：“没有，就是有点累，周末补一觉就满血复活了。没事儿！”


    按理说夏雨轩的家庭给她提供了足够多的物质基础，她应该从小无忧无虑地长大，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害怕。


    但夏雨轩又有那么多的恐惧，做任何事情都那么小心翼翼，谨言慎行。陆星辰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和敏感。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夏雨轩的声音越来越轻，不知不觉就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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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格格不入 免费阅读.[.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