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盛夏。


    凌川大学的艺术学院教学楼建在半山腰上，青石阶埋在泥土里，高低不一。乔南英望着还有三个台阶就能坦途一片，她深呼一口气，在胸前凌空画个了十字，默念两遍“感谢上帝”。


    她总算是爬上来了！


    沉闷的空气压得山间的竹叶无精打采，这一段路，乔南英也热得一身闷汗。


    走进艺术学院的大厅，她掏出手机，从备忘录里翻出一星期前记下的门号。


    “406办公室……”


    她在大厅的拐角看见有直梯，电梯门关闭前一秒，迅速按了上升键。


    “请问，顾院长是在这里吗？”


    乔南英敲开406室的门，只看见两个女生站在复印机前打印着什么资料。


    “顾院长？哦，顾院长的办公室前两天挪位置了，你一直往前走，倒数第二个房间就是他的新办公室。”一个短发戴眼镜的女孩好心指路。


    乔南英礼貌回：“好的，谢谢。”


    封闭式走廊消掉不少暑气，乔南英觉得黏腻的热汗瞬间消失不少，浑身舒畅。


    大约是还没来得及挂新的门牌标识，门上只贴着一张A4纸，上面简约印着“院长办公室”。


    门虚掩着。


    “请问，顾院长在吗？”


    “进来。”


    顾言一看是乔南英，立马放下手中的抹布，笑脸相迎：“系里嫌我那老办公室窄小，非得给我搬到这里来。你看看，乱七八糟的，还得重新收拾。”


    “顾老师，他们是怕怠慢您，就这么一个‘镇院之宝’，他们不得好生供着。再说，您哪老了，我前两天看师母发的朋友圈，您那广场舞跳得一个漂亮。”


    “丫头，嘴学甜了。”


    被乔南英一夸，顾言笑得合不拢嘴。


    顾言是凌川大学艺术学院的院长，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画家，他的多部作品被“时代”国际设计艺术展展览多次。


    乔南英自认这番说辞并没有什么夸大之处。


    闲谈十几分钟后，她从背包里拿出三幅包装好的卷轴递给顾言。


    三幅中国画都是她以前获奖的画作。


    顾言爱如珍宝地打开一个，“这次展览，有了这些，那可真是锦上添花。”


    凌川大学艺术学院发起一个画展会，除了本学院的学生，只要是通过基本考核的其他学院画作，甚至是外校和社会人士的杰出画作，都可以在这次画展会上报名参展。为了鼓励大家参展，顾言还和校董事会商议，票选出前六名，分等级设置不同奖品。


    至于乔南英的画作，只是画展会的‘酱油选手’，挂上去当牌面的。


    看着满屋子的画分散躺在地上的各个位置，乔南英好奇地问：“没有学生来帮您收拾吗？”


    一个学院院长还亲自打扫办公室卫生，已经是不多见，地上的画凌乱堆在那里，少说也得二十幅，若收拾起来，乔南英真有点担心顾言的腰。


    “数学院的那两个老家伙晚上请几个年轻的老师吃饭，非要拉着我去，我可不想去，准是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有了这些画，也就有了理由拒绝。”


    顾言合上南英的画，笑得像个孩子。


    “晚上，你师母要做玉米排骨汤，我念叨她几天了，今天早上终于答应，机会难得。”


    闻言，乔南英浅浅一笑。


    顾言是她美术路上的启蒙老师，虽然她不是凌川大学的学生，可当年的知遇之恩，乔南英一直牢牢记在心里，并付之实际行动来报答。


    两人聊了将近两个小时，乔南英看了看时间，识趣的把话题终止。期间，顾言也被电话催了几次，问他何时回家。


    与顾言分开，出了凌川大学校门，已经接近晚上19点。


    起凉风了。


    大地也不再散发闷热的蒸气。


    乔南英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


    她来南城不到半年，多年未回，街上的风景还有点眼生。


    除了上一条街两排高高直直的柏树吸引了她仰头看了几分钟，其余的风景她完全没放在心上。


    叮——


    兜里的手机响铃了一声。


    还没等她掏出来，信息接踵的轰炸就像此时路上急促赶路的车辆。


    解开锁屏界面，微信消息没过一会儿便99+。


    她打开微信置顶的‘南桥工作室’群消息，慢慢网上翻——


    游来游去：【老大，我又被退稿了，T_T】


    游来游去：【退稿图片】


    游来游去：【他们限我两天之内改好！两天！！……杀了我吧！我怎么可能改好！】


    小叶子：【皱眉.GIF】


    小叶子：【都改了六次了，甲方还不满意啊？】


    游来游去：【天知道！#?@%……&&】


    miki：【是你自己水平太次】


    游来游去：【震惊.GIF】


    游来游去：【别拿哥的专业说事儿！明明是他们不懂得欣赏，OK？】


    miki：【哦随便】


    游来游去：【…………】


    小叶子：【既然都退回来了，那也没办法了，你好好改吧。加油！】


    游来游去：【老大……老大……听见我的呼喊了吗？我需要你的续命！】


    游来游去：【SOS！！！】


    …………


    乔南英是南桥工作室的老板，也是国内知名插画网站的独家签约插画师，有着多年插画师工作经验。


    点开游来游去发来的退稿图片，她一眼就看出了甲方不满意的点在哪里。


    ——用色杂乱，让人抓不到重点。


    乔南英：【原图发给我，这个图片不清晰】


    游来游去秒回：【老大，快救救我！！这就发！】


    游来游去：【抱紧老板大腿.GIF】


    乔南英：【……】


    下一秒，游来游去的原图发来，虽然是他个人接的商稿，不代表工作室，但她还是站在一片无人空地上认真给他改起了画稿。


    正在标注着画稿的问题，一阵急风刮来，风沙眯眼，让她只好站在原地先闭着眼睛。


    雨瞬间倾巢而下。


    让人措手不及。


    周六正是人多的时候，这条街虽不是闹市，可附近高档餐厅众多，不少朋友聚餐、恋人约会，都会选在这里。


    谁也没有想到上一秒还只是凉爽的夏风，下一秒就是无情的大雨。


    ‘绿茶’餐厅屋檐下除了等位置的顾客，过来避雨的人也不少。


    乔南英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门口。


    雨势越来越大，一时半会儿也没停下来的意思。


    她索性就直接进店，在顾客休闲区仅剩的一个空位坐下。


    ——等雨停。


    “15号‘绿茶’，请您就餐啦～”


    清脆甜美的报餐声拖着尾音有序进行，丝毫不被骤雨所干扰。


    听到别致的报餐内容，乔南英右侧座位上也来避雨的小情侣对视哈哈大笑。


    听到笑声，她略显尴尬地往后挪一挪。


    突然，一个男声在她头顶响起：“您好，菜单了解一下吗？”


    刚想拒绝，面前的男服务员以更加热情饱满的声音介绍：“今天是会员日，就餐的话可以享受会员折扣。双人就餐或单人就餐也可享受四人就餐折扣。本店主打江南菜系，各色风味小吃口碑也不错，菜单要了解一下吗？”


    旁边的小情侣有点心动，略过乔南英接了菜单，展平菜单看了几眼，来了兴趣后，起身往客人等候区等待。


    “菜单要了解一下吗？”


    男服务员复读机似的重复。


    乔南英心想，在人家店里避雨，服务员又这么热情介绍，拿个菜单其实也没什么，又不是真的要吃，装装样子也可以。


    “好的，谢谢。我先看看。”


    她接过菜单，假装思考，男服务员这才走开继续在其他顾客面前“复读”。


    “乔南英？？？”


    这声音尖利，宛若一朵虎刺梅。


    乔南英闻声抬头，一个打扮鲜艳的女人，黑衣吊带裙，踩着恨天高，从洗手间方向过来。她在前台抽了张纸巾擦手，迅速扔下废纸，撩了下头发，走过来时眼睛已经瞄完了乔南英全身。


    “是我，赵琪，咱们高二一个班啊，你忘记了？”


    乔南英确实没想起来。


    因为面前的女人烫着卷发，烈焰红唇，美甲贴片如梅超风在世，穿着不能再短的超短裙，一米外就闻到了浓烈的香水味，着实和乔南英印象中那个顶着锅盖头脾气暴躁的胖女孩赵琪没多大关系。


    “…好久不见。”


    脑筋转了半天，乔南英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漂亮的寒暄场面话。


    高中毕业到现在过了八年，在此之前她也再没回过南城，许多人的名字和面目早就忘得七七八八。通讯录里的老同学也少得可怜，她回南城没几个人知道。


    而且高二时，她和赵琪没有多少交集。


    乔南英隐约记得赵琪是班长，只有在她交作业时赵琪才会过来同她说几句话。


    加上那时期的赵琪因为肥胖不少人捉弄嘲笑她，以至于她的脾气不太好。


    所以乔南英能回忆起来的只有一些被她因为迟交作业而辱骂的画面。


    “你不是在海城吗？什么时候来的南城？你一个人来吃饭？怎么连个伴儿都没有？”


    赵琪一连串的问，乔南英尴尬的有点想走。


    “来躲雨。”


    她实话实说。


    这时，手机又叮咚几声。


    她低头一看，手机弹出游来游去的微信消息——


    【老大啊，我不活了！！甲方爸爸说我超时不交稿，说我违约！！】


    又一条：


    【可怜的我啊，老大，人呢？丢哪了？】


    …………


    看着乔南英半湿的长裙，和她略有些狼狈的头发。


    赵琪一脸不可思议：“我带了一件Prada外套，都是不经常穿的，你先穿着吧，怎么淋成这个样子……”


    “抱歉，我还有点事，有时间我们改天再聊。”


    乔南英拿包起身。


    淋点雨就淋点雨吧，总比在这儿脚趾头抠地板强！


    本就有点社恐，装装样子什么的，她实在是不太会。


    “诶，外面还在下雨呢。我们学校老师聚餐，不嫌弃的话，一起坐会儿？”


    赵琪挡着乔南英的去路，随手指了指店里的一处。


    乔南英顺着望了过去。


    一个熟悉的身影令她心尖颤动。


    “纪臣风现在和我是同事，在一个大学教课，你不会连他也忘了吧？”


    赵琪指着那身影，有些得意地说。


    ‘绿茶’餐厅很有特色，包间都是玻璃墙，里面的食客全都一览无遗。


    3号包间，赵琪口中的男人，此时正坐在玻璃墙边百无聊赖地刷着手机。


    与同桌的人对比，男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显得无比冷静。


    似乎再混乱的酒局也搅不动那一池冰水。


    虽然距离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还是能从肢体动作感觉到男人对酒局的冷淡态度。


    乔南英手中的菜单被揉成一团，放进包里。


    “有同事招手让我们过去了。”


    赵琪不由分说，看见一个男同事在包间挥手，她就硬拉着乔南英往包间去。


    整个餐厅装修得雅致，一棵树原比例放在店中间。树所在的玻璃罩内还有青石点缀。两边绿竹环绕，以及木制帘半遮墙面。


    整个餐厅给人一种平静安逸、古典大方的氛围。


    而乔南英却有一种窗外大雨滴落心头的恍惚感。


    内心的忐忑不安，像即将灌满的热水壶，稍不留神，热水随时溢出来烫伤手。


    她被赵琪强拉着手臂，刚一挣脱，就又被拽起。


    明明不是旧友，却非要装作是十分熟络。


    她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在抗拒赵琪的亲近。


    力气上吃亏，她拗不过。


    一进包间，酒气扑面，烟味也浓烈。


    乔南英对烟味异常敏感，多闻一会儿，就有一种眩晕感。


    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说：


    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纪臣风依旧盯着手机，没有往乔南英这边看。


    也许不是什么正式场合，所以他只穿了黑色港风夹克衫，内搭白色打底。


    原本手肘撑桌，接着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坐着。


    清隽矜贵。


    修长白皙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随意划动，好像面前的变动引不起他半分兴趣。


    “这位是……？”


    凌川大学数学科学学院的院长张敖掐灭烟蒂，翘着二郎腿，一本正经问。


    乔南英被赵琪猛然往前推了下，差点被椅子腿绊倒。


    “张院长，她是我的高中同学，乔南英。”


    对面慵懒划屏幕的人，睫毛微动，手机屏幕由亮变黑。


    没人注意到他这一细小动作。


    “以前我当班长的时候，就数她交作业最磨叽。我还记得她文化课不好，每天就会抱着个画板画画。”


    “哈哈，每个人都有专长嘛。”张敖上下打量着乔南英。


    “也是凌大毕业的？”


    “不是。我这同学在外地上的大学。”


    赵琪说不出乔南英的学校名字，只好模糊地说。


    张敖表示客气：“来者是客，那就加把椅子。”


    一瞬间，赵琪狗腿似的立马搬来椅子。


    包间空调温度调的不低，乔南英却觉得有点冷。


    这里没几个她熟悉的人，留下来才是不懂规矩。


    张敖是客气才说加椅子，难不成要真的舔着脸坐下来？


    乔南英掩面假装咳嗽几声。


    反正她现在衣服半湿，由于躲雨奔跑，头发也有点乱，给人一种不修边幅的感觉。她的皮肤白嫩，淋了雨后更显得有一种较弱无力。


    乍一看，真有点像生病。


    “打扰了，院长，我只是路过。”说完，她继续大声咳嗽，半捂着嘴，“谢谢，张院长，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感冒了，我也不方便待下来，就先走了。”


    窒息。


    多待一秒就呼吸不上来。


    乔南英不想和不熟悉不认识的人有过多交流。


    讲完她就立即转身离开包间。


    赵琪觉得失了面子。


    赔笑：“张院长，我这同学不太懂事，您别介意。”


    张敖吐出一圈云雾：“小事。身体要紧。”


    “这么不给人面子？只是吃顿饭，又没什么！”赵琪随后追了上来。


    “赵琪，我们好像不是什么朋友，更谈不上坐在同一张桌子吃饭。”


    乔南英觉得赵琪拉她进包间的目的似乎不是为了吃饭，而是想炫耀一种什么。


    赵琪也不装了。


    “什么臭脾气！你不想吃，我还不想拉下脸请你呢！切！”说完，她撩了下头发，往回走。


    在她走回去时遇到了刚好出包间的纪臣风。


    “纪教授。”


    没搭理她。


    “你好，借过。”


    乔南英一时没反应过来，再抬眸时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纪臣风正目不转睛低头盯着她。


    他眼眸干净，整个人清清爽爽，身上有轻微香甜的香根草和雪松混杂的气味，低调沉稳，让人仿佛置身于神秘的大海中。


    乔南英顿感一丝沁凉。


    “我要去洗手间，借过。”


    纪臣风双手插兜，表情也没有不耐烦，反而很好脾气地问她借路。


    只是那双眼睛里尽是漠然与寒冷。


    说不上礼貌与不耐烦。


    让人琢磨不透。


    “好的，请过。”


    良久，乔南英应声。


    微弱的凉爽不断刺激她的神经末梢。


    这会儿餐厅里不算拥挤，外面的雨势也小了点，走了不少避雨的人。


    走道左边还是空的，乔南英觉得自己其实不算是挡了他的路，他只要稍微侧一点点身，完全可以过去的。但为了趁着雨势减小赶紧回家改稿，她认为不做过多的纠缠为好，就迁就一下，让让路吧。


    挺拔的背影，修长的身姿，从背后看，比八年前最后见他时，又多了一份属于成熟男人的魅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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