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墨拨开挡在额前的凌乱碎发看向经过的马车。


    再熟悉不过了，卫家的马车。


    沉木制成的车身，四周皆是繁美密集的镂空。


    现下京都镂刻之术盛行，本不算什么，只是这马车当时匠造专门请了芙州的工匠大师，那大师的工艺妙就妙在从内能看到外面景象，外面却看不到里面分毫。


    两边的小窗仍垂着熟悉的泉州蚕丝幕帘，只是颜色却是换成了靛青，马车四角挂着的穗子也变成了梅花样式，随着马车摇摇晃晃，一路往城门方向走去。


    卫墨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干巴巴的，凭感觉便知是瘦骨嶙峋的，再看向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马车。


    这是只有她卫家兄妹才坐的马车。


    如果猜得没错，那马车内是自己，准确来说是被他人夺舍了的自己的肉体。


    只是，看这阵仗不小，这是要去哪里？


    她拦住一个面善的妇人询问。


    “你不知道么，镇国卫侯和卫世子回京了，卫家姑娘这是去城门迎接呢。”


    回京？


    卫墨诧异。


    她明明记得离父兄回京还有半个多月，怎么今天就到城外了？


    莫非…….


    她小跑追上刚才那妇人，喘着气问


    “叨扰娘子，今天是何月何日？”


    “今天是八月九日。”


    是了，收到归期家书时，她算过日子，正是差不多这个时间前后到的。


    她摊开两手翻看，瘦弱，纤细。


    这不是她的身体。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具身体里面。


    卫墨叹了口气，


    难道在她失去意识之后那两个在她房内的人又做了什么事情吗？


    这身体着实是虚弱至极，站久了眼前一阵发黑，开始头晕。


    她找了个勉强算干净的小台阶，用手拍了拍灰尘才坐下。


    撩开手臂上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服，露出一小截皮肤，意料之中，瘦得捏不出二两肉，意料之外，很白。


    骨节明显的手腕处还系着一根绳子，依稀能分辨出原来的颜色是红色的。


    她想起，自己也是有一个的，上面还挂着六岁时候姑姑送的铃铛，只是后来常常练武，怕划损了，便摘下放在了那个小首饰盒里。


    不多时，马蹄踏地的声音混着人群嘈杂声从远处传来。


    她抬头看去，一眼便瞧见了骑着烈马，意气风发的卫衡。


    哥哥！


    她有些激动，站起身来，却只能站在原地。


    来看热闹的人实在多，以她现在这个身体，根本挤不过别人，只能站在原地抬头勉强看到卫衡。


    卫衡的后面就是刚才经过的马车，卫墨很想上去揭开那帘子跟里面的人谈一谈，但是现在她这个样子，一副乞儿的模样，别说谈了，能不能进卫家的门都是个问题，毫无自保能力，说不定吃饭还是问题。


    看着越来越近的车马队伍，卫墨眼眶发酸，眼底涌起了些泪意来，她努力眨眨眼睛压下。


    两年未见，哥哥似乎瘦了些，还黑了，穿着玄色衣袍，显得人坚毅沉稳，却也越发疏离。


    卫衡跨坐在高马上，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前面的马车。


    脑海里回想起刚才在城门的时候，妹妹的种种怪异举止。


    此番回京，小妹似乎和以前大不相同。


    难道是太久没见面了吗。


    也是，毕竟整整两年了，女大十八变。


    今年她也要及芨了。


    只是启程回京那天那个梦，有什么寓意吗。


    察觉到一道热切的视线，他转过头去，准确找到那视线。


    下一秒，两人对视。


    一个瘦得不像样子的女孩，十三四岁的样子，似乎流浪了一段日子，脸颊凹陷，脸上没有肉，倒显得那双眼睛各外大，湿漉漉的正看着自己，和幼时的小妹却也有几分相似。


    他剑眉微皱，


    这女孩，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匆匆对视几秒之后，卫衡移便开了视线。


    见卫衡转回了头，她还是舍不得移开视线。


    早就猜想会有这种情况，卫墨心底还是有些失望，盯着他的后脑不肯移开。


    车马远去，看热闹的人很快散去，街道空旷了不少。


    卫墨就还在原地站着，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要去哪里。


    如果可以证明家里那个人是假的，说不定还有转机，可是她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留后手，毕竟之前的情况来看她决定不是普通人。


    叹了口气，她又走到之前的台阶坐下。


    忽然，街道对面两个人往这边过来，看着那两人直勾勾看着自己，脚步也越来越快，卫墨很快就意识到了危险。


    不对劲，这两个人是冲着她来的，看神色来者不善。


    下了马，卫衡才想起来。


    那女孩似乎很像长公主的女儿，福宁郡主江辞雪。


    三年前，桓王乔迁新府，设席宴请了京都大半权贵。


    当时他还在京中任了个分管佐领的清闲差，才任职一年不足，却因着家里的地位也在被邀之列。


    他之所以对江辞雪有印象，是因为几年前宴席上的插曲。


    宴席过半，傅家三郎傅叶森喝高了，劣根作乱，众目睽睽之下调戏艺姬，还拿着一壶烈酒非要人家喝，那艺姬被灌了半壶下肚，满脸通红，好不可怜。


    彼时傅叶森的姐姐傅嫔刚诞下了皇子，在宫中圣眷正浓，赏赐不断，而他大哥傅容霖官场得意，升督察院六科掌院给事中，届时才不过二十三岁，就已经是四品官，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无法望及的。


    傅家一时风光无两。


    有了哥哥姐姐两座大靠山，傅叶森深知即使自己闯祸也有人给他收拾烂摊子，此后他行为举止更是嚣张跋扈，时常留恋于烟柳之地寻欢作乐，性子也越发的难测且睚眦必报。


    现下这情况，是不会有人会为了一个艺姬得罪傅叶森惹麻烦的。


    好友李子旭是个冲动的，要站起身来去英雄救美，被卫衡一把拉住拽回。


    “你拦我做甚，那姑娘哭得老子都心疼了，我去帮她。”


    “没必要。”卫衡看向那被灌酒的女子，即使掩盖得很好，还是不小心透露出来眼神中的两分期冀。


    “真有本事自请去丰州治理民乱，在这里欺负一个女子算什么好汉？”一道略显稚嫩却带着愤怒的声音响起。


    许是没想到居然会有人来摸这傅三的刺，刚才还嘈杂的席面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众人不约而同看向站出来的人，心里开始为那人以后的生活担忧。


    是一个年级看着约莫十一二岁的女孩，旁边无人，只有一个小侍女在身后，不知是谁家官眷，一张小脸满是愤怒。


    “是福宁郡主江辞雪！”


    有人认出，小声惊呼。


    傅叶森也放开了那艺姬看向江辞雪。


    一边是长公主独女，一边是如日中天的傅家小子，大家自然不能放任两人争吵起来，最后两人没吵起来，不欢而散。


    那愤怒的小脸他是颇有印象的。


    马厮上前牵了马，卫衡招招手，裴舟走近“世子，有何吩咐。”


    “最近江家有发生什么事吗？”


    裴舟是他安排在小妹身边的人，一方面保护小妹，一方面注意京中动向。


    “回世子，最近没听说江家有什么事。”


    卫衡看裴舟欲言又止，转身对那牵马的小厮吩咐“去给追月安顿一下，记得不要和别的马关一起，它性子烈。”


    见马厮走远，裴舟才开口


    “江家最近几乎闭门不出，说是江家女儿病重，可奇怪的是郎中请得少，而且太医也没有请，反而是半夜总有侍卫出入。”


    卫衡心中猜想有了几分肯定，


    “怕不是病重，是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