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三问两答互交心
作品:《长宁》 萧嫱刚进绣阁,阿晚就迎了上来,低声道:“殿下。”
萧嫱将竹篮递给她,褪下了挽袖,道:“琴给了?”
“给了,大殿下说他很喜欢。”阿晚接过挽袖道,又帮萧嫱脱下外衫搭在木头架子上。
“没了?”萧嫱拔下头上的白玉钗问道。
阿晚皱眉,道:“殿下向我打听您最近有没有和外男过多接触,像是同食同出入,还有……同寝之类的。”
“说白了就是不放心我作为棋子在替他出嫁为他获取最大利益之前与外人有染罢了。”萧嫱冷哼一声,问道:“你怎么说的?”
“当然是没有,奴说,您近几日一心扑在韩侍君身上,无暇顾及其他。”阿晚将手里的物件放在台子上,帮着萧嫱脱掉大袖衫换上先前那身广袖袄裙,替她挽了发髻,簪了金钗,抹上大红口脂,又恢复成先前那般张扬的模样。
“你倒是会拿韩侨城挡箭。”
阿晚仔细瞧了瞧萧嫱的妆容,满意的道:“那是,咱们府上的人都隶属殿下,莫说拿他来挡箭,就是让他替殿下当真刀真枪也是无妨的。”
萧嫱嗔了她一句,道:“就属你嘴甜。”
阿晚笑嘻嘻的道:“奴应该的。”
萧嫱又像是想起什么,问道:“阿晚,那个俊俏的小郎君醒了没有?”
阿晚点点头,道:“甲大壮刚刚传信来说,人已经醒了。”
萧嫱勾唇眯眼笑道:“那就回去看看。”
绣阁内,散落了一室的芙蓉花香。
芙蓉涧。
黄昏时分,贺祈就已经悠悠醒来,他本就有些头疼,看着这一屋子的奢华装饰、纸醉金迷,他就更加头疼。
是什么人,品味如此艳俗?
“醒了?快躺下,你这伤还没好利索呢瞎走什么,我们殿下看见了该骂人了。”甲大壮端着一碗药前来阻止妄想翻身下床的贺祈。
“这位壮士,请问……”贺祈顺着他的力道躺回了床上,刚想脱口而出“你是谁?”“我在哪儿?”“你想干什么?”的时候,就被一阵脚步声打断。
“醒了?感觉如何?”萧嫱大步流星而来,毫不客气地坐在床边居高临下地问道。
贺祈不动声色的往里挪了挪,看着眼前娇俏美艳的少女不做声。
“怎么,傻啦?”萧嫱扭头问甲大壮。
甲大壮摇了摇头,道:“没傻,估计是有点懵。”
“原来如此。”萧嫱点头表示理解,一觉醒来以后身处陌生环境,搁谁谁不懵。
萧嫱的目光顿时参了些许不明意味的怜爱,她清了清嗓子盯着贺祈道:“这样吧,我给你一炷香时间,你可以问我三个问题,同样我也可以问你三个问题,等价交换,童叟无欺,怎么样?”
贺祈茫然的点头,道:“为何要一炷香时间?”
萧嫱瞪他,道:“现在到饭点了,我饿了,要吃饭的,你不饿吗?”
贺祈摸了摸干瘪的肚子,实诚的点点头。
萧嫱一挥手,道:“阿晚,布膳!”
阿晚领命下去了,不一会领着一队侍婢进来了,侍婢们手里端着各色的菜肴,色香味俱全,闻的贺祈更饿了。
阿晚熟练地给萧嫱在旁边的一张案几上布完了膳,退至门边。
萧嫱命人小心的扶着贺祈起身靠在床头,给他在床上架了一张小桌子,又命人为他准备一副碗筷和一些清淡的吃食,这才坐在案几边上用膳。
贺祈盯着眼前的佳肴发呆,其实他没有多大的食欲,因为那个梦。
那是他烙在骨子的阴影,是他再也不愿去回想的事情。
兄弟反目,互相残杀。
他阖了眼,默了许久,直到萧嫱唤他。
萧嫱接过阿晚递来的手绢试了试嘴角,道:“怎么,嫌我府上饭菜不好吃?”
贺祈摇了摇头也没辩解两句,只道:“开始吧。”
萧嫱也不勉强,抬手挥了挥,阿晚便领着人收拾好碗筷退出去了。
“郎君先请。”
“姑娘芳名?”
萧嫱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枚铜板,手肘抵在案几上,将铜板置于大拇指指甲盖上,拇指用力一抬,铜板便飞向空中,又落于案几之上,发出脆响。
她道:“萧嫱。祸起萧墙,不过‘嫱’是妃嫔媵嫱的那个嫱。”
贺祈将右手虚握成拳,置于唇边,短促的笑了一声,道:“怎么会有姑娘这种介绍名字的方法。”
萧嫱垂下眼帘,淡淡道:“寓意本就如此,不是美化一下就能改变的。”
“抱歉啊。”贺祈轻蹙着眉看向她,带着些许歉意轻声道。
“没关系。下一个。”萧嫱微微一笑像是不甚在意,她又开始玩铜板。
“为何救我?”
“你这小郎君有点意思。”
她收了铜板,笑道:“小郎君,不是我想救你,你是自己飘到我的莲池里的,我可不想被传出我府里死了人这档子破事来。”
“话虽如此,但还是,”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这样没多大诚意,便又抱拳向萧嫱行了一礼,“多谢姑娘了。”
“郎君不必客气。”萧嫱也以微笑回礼,“下一个。”
“还请姑娘问吧,我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贺祈笑道。
萧嫱刚放下的嘴角又扬了起来,整个人愈发明媚,这个笑是她此生为数不多发自真心的笑。
因为萧嫱明白,眼前的人是个明白的,不必多说便一点就通。
她就喜欢这种不愚之人。
“郎君何名?”她笑道,明眸皓齿,凤眼弯成一弯月牙。
“我叫……”他犹豫了几秒,毕竟自己原来的身份不太好行事,便道:“许祈。”
萧嫱将他的犹豫都看在眼里,唇边笑意更深,又道:“郎君身份?”
这次贺祈没再犹豫,从善如流地道:“不瞒姑娘,我先前是大梁三殿下府上的一个门客,因为大梁的承安之变受了伤,落入皖南江才飘到姑娘府上的。”
萧嫱道:“承安之变?我前些日子倒是听闻过。大梁的大殿下二殿下为了夺权,毒杀皇帝,血洗承安,后二殿下贺穆杀死兄长,掌握实权,但此人阴狠毒辣,小心谨慎,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会威胁到他的人,此事已过去数日,恐三殿下早已遭此毒手,他府上的人怕是也受牵连,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这是第三个问题吗?”贺祈道。
萧嫱摇了摇头,望着他道:“不是。但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小郎君能否回答?”
“当然。”贺祈颔了颔首,又接着道:
“说来惭愧,我就是一个在三殿下府上混吃等死又碌碌无为的门客,殿下门客何其多啊,那些官爷们抓人的时候多了我少了我根本就发现不了,毕竟我也没混出什么名堂来。”
他反手挠了挠后脑勺,有些羞涩的笑了起来。
“所以我就买通了一个官爷跑了出来,跑路的途中运气不太好,碰到了一伙流匪,被抓了,但身上又没什么银钱,他们讨不到什么油水就将我打了一顿,然后把我又扔进了皖南江里让我自生自灭,结果我命大,一路漂到姑娘府上了。”
萧嫱也很给面子点了点头,语气里有些意味不明:“那你命还真是大。”
贺祈顿了顿,语气里努力挤出些劫后余生的欣喜来:“可能,这就是福祸相依吧。”
“那郎君必是有福之人了。”萧嫱颔首笑道。
贺祈知道眼前的女子并不是什么愚笨之人,想必她亦是不相信自己刚刚的说辞。
这时候多说多错,不如不说。
“姑娘,该问第三个问题了。”贺祈平静地道,温和礼貌的语气背后是萧嫱未曾感觉到的疏离与冷漠。
“不必了。”萧嫱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裙子,“郎君好生歇着吧,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便抬步往门外走去。
贺祈默了默,趁她还没走多远的时候,道:“为何?”
萧嫱顿步,在贺祈看不见的地方脸上笑容尽失,面无表情、嗓音清清冷冷道:“我只是希望我的最后一个问题得到的答案是郎君的真话。”
贺祈愣了愣,脸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但还是故作不解的问:“姑娘何以断定我讲的不是真话?”
屋内顿时无声。
半晌,萧嫱才缓缓道:“经历与直觉。”
“我已经尝遍了世上的谎话。”
“所以,不要妄想欺骗我。”
“不是怕你骗我,是怕你骗不了我。”
萧嫱声音有些艰涩。
那些不堪的,那些痛苦的,那些曾经疼的令她钻心剜骨的记忆汹涌袭来,像一张巨大的渔网一样将她困于其中,她举步维艰,拼尽全力才挣脱出来。
她绝不想回忆起来。
贺祈抿了抿唇,轻声道:“抱歉啊,我不知道……”
她稳了稳心神,强迫自己镇静下来,重新挂起笑容,尽管十分勉强,但她还是道:“无妨,你有没经历过,自然不知道。”
“对了,你刚刚的那个问题是最后一个吗?”
还会开玩笑,看来没事。
贺祈松了一口气,连忙道:“不是,我也留了一个问题。”
萧嫱沉着嗓音,虽然心里依然有了答案,但还是问道:“你不问问我的身份吗,就这么相信我?”
贺祈微微一笑,坐在床上冲她的背影拱了拱手,道:“小生自是相信长宁殿下的。”
萧嫱居然还有点高兴,她转过身抱着手臂,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道:“说说,怎么知道的?”
“殿下,小生虽然平生碌碌无为,自是没结识什么除了三殿下以外的大人物,但是多少还是认得的,当殿下说出‘萧嫱’二字时,再加之这流光溢彩的殿宇,自是知道眼前之人是大燕长宁公主。”
萧嫱颇有兴致的追问道:“那在你们大梁,是怎么形容我的?”
贺祈一下语塞,不是他不知道,只是怎么说呢?
“这怕是不太好说……”
萧嫱噘嘴,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无非是‘大燕长宁公主,萧嫱也,此女子生性放荡,奢靡成性,毫无人性,嚣张跋扈,不学无术只贪图享乐……’之类的,对吧?”
贺祈本还在犹豫要不要坦白,却听她自己道了出来,不由得忍俊不禁了起来,道:“殿下,你当真是不介意。”
萧嫱轻嗤出声,道:“我介意什么,我父皇都不介意,他都不介意我大燕皇室的脸面丢尽我为何介意?”
“不解释吗?”
“那些个市井小民又从未真正了解过我,只听信那些流言蜚语,跟他们解释又有何用?流言蜚语最是伤人,可我早就独自踏上这黄土漫漫,练就了铁石心肠,已不介意。”萧嫱毫无顾忌的说。
贺祈默了,他无法想象眼前的这个光鲜亮丽,明媚动人的姑娘到底经历过什么。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心底漫开。
怎么会有人这么对一个姑娘家?
可他忘了,天家本如此,凉薄少温情。
萧嫱看着他,浑身透露着不悦,语气冲人:“你这样看着我作甚?收起你可怜的眼神,本宫并不需要!你敢说你不是这么想我的?”
她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对她的可怜与怜悯。
她独自走过了黑暗中的岁月,当她需要帮助与温暖的时候,这些可怜她的人在哪里?他们只会站在旁边默默看着,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带着怜悯的眼神,摇摇头不停说着“可怜”却从不肯施以援手。
一句一句的“可怜”只会像利剑一样刺进她的心,只会践踏着她的尊严。
所以她恨,她恨这些伤她自尊,践她尊严的人,她发誓,她一定会强大起来,她要筑起高墙,站在上面,俯瞰众生。
“我以前是这么想的,”贺祈看着她,眼神温和清澈,“但是殿下,我也只是想想罢了,别人如何说你我并未当真,我并不是那种偏听偏信之人。在跟你接触的这段时间里,你已经改变了我的看法。”
“你其实看错了,那不是可怜,那是种心疼。”
萧嫱一下就怔了,怒气渐渐也消散,除了她阿娘和阿晚,就再也没有人说过心疼她了。
“为何?”
“因为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女孩子也能被伤害成这样。”在他的印象里,高门贵胄的姑娘们应该个个被宠如掌中珠,他觉得她们连父亲的一句责骂也听不得,更何况是萧嫱所承受的流言蜚语。
贺祈忽得苦涩起来,“我也许不能体会你当时的痛,但如果只是感觉的话,我也正在经历着,所以你看,我们是一样的。”
如果说世上痛苦分为两种,一种是萧嫱那样在泥泞里奋力挣扎的磨蚀之苦,那另一种就是贺祈这样一夜之间家破人亡兄弟反目的锥心之痛。
萧嫱看了看他都快裹成粽子的身躯,皱眉道:“你伤口痛?那你好好休息,别给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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