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过去村子里并不常打野猪。


    所以一到打野猪的日子，村里的孩子就没有两个能睡着，个个都蠢蠢欲动，恨不得跟进山里一起去打野猪。


    村里的大人们怕家里的皮猴子偷偷跑出去，干脆就说：“去坝子里等。”


    他们村口有一个坝子，是过去地主家用来晒粮食的，现在大家都可以在那里晒粮食。


    孩子们立马成群结队，呼朋唤友，搬着小板凳去坝子。


    大人们端着撮箕，提着水壶，去坝子剥玉米：“一个两个的，都要飞上天了，也不知道今天能打几头野猪回来。”


    明月高悬，蛙声四作，等待打野猪归来的大人们孩子们都处于一种微微兴奋中。


    过去这种日子，幺妹也睡不着觉，她那个时候就是想凑热闹，哪怕知道野猪打回来了也没有她们家的份，她也会去。


    她爱看大家打了野猪，放在坝子里，野猪肉一块一块地切了下来，摆在那里的时候，幺妹总是会幻想自己家也能分一块。


    哪怕是幻想，也能获得短暂的快乐。


    可每次别的孩子说自己的爸爸打了野猪，有多厉害，她就会不高兴不跟对方说话，人家渐渐地就不跟她玩了。


    那个时候，哪怕没有人跟她玩，她还是要去。


    但今天不一样。


    “幺妹，你今天不去吗？今天咱们的亲戚去打野猪了，说不定咱们能分到一块肉。”五姐把包谷端了出来，说道。


    五姐还没像李春梅那样亲眼看到她们干活不行，也没有像幺妹那样亲眼看到他们在村长那丢脸。


    所以在五姐心目中，这几个大块头亲戚还处于最初的状态。


    那么大的个子，再怎么说也能帮上忙，到时候要是能分一小块肉，哪怕是分到猪的内脏，也好呀。


    “我不去。”幺妹说道。


    等到五姐端着簸箕出去了，幺妹坐了一会儿，又听到外面那些人的说话的声音。


    她还是没有忍住，跟了出去。


    大坝子里人很多，没有人注意到幺妹过来了，五姐正在跟他几个玩的好的女孩子一起剥玉米。


    五姐性格比幺妹好，在村子里也还是有玩得好的同龄姑娘，几个人聊得热火朝天。


    幺妹转了一圈，拿着小板凳，她没有去五姐那里，而是一个人坐到了大坝子的边上，望着另一边的森林，盼着她们快点抬着野猪过来。


    “幺妹，你们家的大个子亲戚呢？”


    伴随着这个声音的是一块小石子砸到了她。


    并不疼，但非常恼人。


    幺妹回过头，正是村里那几个皮猴子，上一次在野地瓜地里的就是他们。


    每个村子里都有几个这样的存在，他们猫狗都嫌，以欺负其他小孩子为乐。


    “你的那些大个子亲戚也去打野猪了吗？他们不怕被野猪吃掉吗？”


    他们说话的时候，又扔了一个小石头。


    幺妹本来就有气，现在火更大了，抄起旁边一个石块就扔了过去。


    对方见她生气了，几个人就嘻嘻哈哈地退了两步，又继续说道——


    “懒汉，大懒汉，一个红薯挖一年，山上除草尽打鼾。”


    村长那里的事情，村长没说，自然就没有传出去。


    可是在山坡上，花生地里的事情，有人看见了，村子里来了几个这么高大的城里人，大家都很新奇，然后再一看，干活干成那个样子，村里的娱乐活动又少，这种事情自然就成了笑话，传得大家都知道了。


    幺妹羞得满脸通红，比她自己被笑话还觉得难受，偏偏对方还在说——


    “她们说，城里的猪都喂猪饲料，所以猪长得比我们的壮，城里的人是不是也是吃……”


    他这话还没说完，幺妹就起身了，直接撞了过来。


    她一撞过来那几个人立马就躲开了，个个嘻嘻哈哈地跑开。


    幺妹满肚子的气，无处发泄，直跺脚，拳头捏得死死的。


    就在此时，森林那边有几个人在喊：“回来了！我们回来了！”


    那声音中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大家一听就知道，肯定打到了野猪。


    这边的人也赶忙放下了东西，朝着那边走去。


    幺妹也跟在了人群后面。


    很快，大家就看到了打野猪的人群。


    他们最前面的几个人抬着几头猪，脸上都是喜色：“今天收获不小！”


    “打了几头？”这边的人问道。


    “四头！”


    幺妹一看，四头猪全在前面这几个人这里抬着，有两头是大野猪，有两头小一点。


    她心里生气啊，她的后代们怎么能那么笨，打不到猪，可以帮忙抬一下！只要出了力气，就能够厚着脸皮要一块肉。


    大家又蹦又跳地跟在了抬野猪的人群后面。


    前面这一伙人里面没有看到她的后代，幺妹继续往前面走，去找她那几个没用的后代。


    又走了一节路，这才看到村长和她的后代们。


    她正要去骂，结果就看到了她的后代们的样子，满脸满身都是血，月光下，甚是骇人。


    幺妹吓到了，大脑都不知道转动了，只是本能地跑了过去。


    “你们摔到哪儿了？怎么会这么多血啊？”她一开口就哭了出来。


    不管她平时有多要强，嘴巴有多毒，她都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


    虽说恨后代不争气，可这些都是她的后代，她开始后悔了，明明知道她们不争气没有用，干嘛让她们跟着一起去打野猪。


    现在好了，她们流了这么多血！


    幺妹哭得伤心，徐棠赶紧解释道：“我们没事，这是野猪的血。”


    幺妹瞬间闭嘴。


    旁边徐佳梦补充道：“我们打到了两头野猪。”


    “我们5个人打到的，没有枪，用锄头打到的。”张佑谦赶紧说道。


    幺妹睁大了眼睛，眼泪都还在脸上挂着，眼里却已经放射出欣喜了。


    “有两头猪是我们的？”


    “不是两块肉，是两头猪？”


    幺妹一下子被幸福大饼砸中了，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


    “是大的那两头吗？”幺妹做梦似的问道。


    “不是，是小的那两头。”


    “那也很好了，我们能分不少肉吧？”


    “我们已经跟他们商量过了，除了两个猪头，要给帮忙抬的人，还有一些内脏给帮忙处理的人，其他的都给我们。”徐棠说道。


    一方面是悬崖下的众人打了两头大野猪，一头一百多斤，比她们的大很多，另一方面是村长的态度，钟村长上面看到她们几个这个样子，没差点吓死，心里很是愧疚，再加上是她们自己打的野猪，也只是让其他人帮忙抬一下，于是就只给帮忙抬野猪的人分点肉，一会儿还有帮忙处理野猪的人分点猪内脏就行。


    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五个人是城里来的，又长得高高大大的，大家也自然不会不给面子。


    幺妹一听，依旧晕晕乎乎的，一会儿看看这个后代，一会儿看看那个后代，就连原来最看不惯的那个张佑谦，此刻都变得顺眼了起来。


    她们这两只野猪都不大，可是胜在不会分出去多少，李春梅看到了，也是笑得合不拢嘴来，她连忙跑回去拿大簸箕过来装一会儿切下来的野猪肉。


    一大帮子孩子立马就聚集了过来，看热闹。


    村口王家的小女儿，名叫霜儿，听说是她小时候一直总是生病发烧，所以取了名字栓儿，后来长大一些，身体好些了，家里觉得栓儿不好听，就叫了霜儿。


    她父亲去年开始就一直生病，田里地里是她妈和她奶奶撑着，自然也就没有人去帮忙打野猪。


    霜儿比幺妹还小一岁，平常两个人都没说过话，现在对方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这里杀野猪，剥皮，一块又一块的野猪肉被排在一边。


    霜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幺妹就看着大家，得瑟极了，叉着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道：“她们5个人都没有枪，用手打回来的。”


    徐棠：“……”老太姥姥，锄头都打烂了一个。


    一群小孩子听得非常认真，都羡慕极了，尤其是霜儿，小姑娘眼睛都在发亮。


    这极大的满足了幺妹的虚荣心，她扬着头巡查一般地看着这些猪肉。


    徐佳梦见她这个嘚瑟劲，都担心这孩子看不到地面，会不会摔跟头？


    忽然之间，那边有一个女生在喊：“霜儿，你死哪儿去了？快点回来！”


    霜儿的眼睛依旧没有离开那几块猪肉，仿佛要用眼神吃一口，嘴里还在应自己妈妈的话：“回来了，马上就回来了。”


    那头她妈又喊道：“快点！再不过来，我拿竹条子来请你了！”


    霜儿这才磨磨蹭蹭地往回走。


    幺妹本来心情特别好，整个人轻飘飘的，都要飞到天上去了，可当霜儿慢吞吞地往回走，走了几步，又恋恋不舍地回过头，眼巴巴地看着她们这边的热闹的时候。


    明明霜儿脸上也没有不高兴，怎么会有不高兴呢？


    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家没有人去打野猪，所以自己家也分不到野猪，本来就是过来看个热闹的。


    幺妹那颗属于小孩子的心脏一下子揪紧了，整个人特别难受。


    她回过头，她们这边好热闹，好风光，好多猪肉。


    就好像过去她一个人走到了田坎上，回过头的时候看到的那样。


    幺妹更难受了。


    “棠棠，她拉了拉旁边徐棠的手。”


    徐棠蹲了下来，这才发现幺妹的异常：“怎么了？”


    “我在想，其实我们的野猪肉有很多，能不能……能不能分一块出来？”


    旁边徐佳梦蒙然几个人刷了一下就看过来了。


    这还是她们那个吃野果子都要把其他小孩子全部赶走的幺妹吗？


    徐棠回过头，几个人眼神交流了一下，对于小孩子的这种纯真善良，她们自然是——


    徐棠徐佳梦祝子健一家三口再加上蒙然，异口同声：“当然可以。”


    张佑谦则是：“那不行。”


    张佑谦：“诶？咱们不是要捉弄一下小朋友吗？”


    蒙然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经历了野猪事件后，大家关系没那么生疏了，可以直接动手打了。


    张佑谦被打了也不生气，而是问道：“干嘛打我？”


    “不是跟你们说了吗？这真的是1950年。幺妹是队长的老太姥姥，你捉弄她，小心下一次队长不救你了。”蒙然小声说道。


    张佑谦立马闭嘴了，不敢捉弄了。


    “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徐棠对幺妹说道。


    徐棠对幺妹好，一方面这是她姥姥的姥姥，另一方面是她出事的时候，那么大面积的烧伤，她住了很久的重症监护室，这边的亲戚听说了，大家在家族里给她凑过钱，一人几百块钱，也没有让她妈妈还，这边的亲戚自然是老太姥姥的其他后代。


    幺妹听了，这下子开心了起来，这就开始选了起来。


    哪一块肉给霜儿呢？


    屁股肉？这个肉好多，舍不得。


    肋巴肉？幺妹摸了摸肋巴肉，咽了咽口水，整张小脸都扭曲了，仿佛那不是野猪肉，都是她的心头肉。


    其他几个人看到她这肉疼的样子，都在忍住不笑话她。


    还是那个幺妹，有同情心，但不多。


    幺妹最后选了一根猪腿，肉不多，但猪腿可以放在罐子里，来来回回地炖土豆，能好好吃几顿。


    “我拿这一块行吗？”幺妹说道，她虽然说是把自己当做这几个人的祖宗看，可后代的东西，她拿的时候还是要争取她们的同意。


    “可以。”徐棠说道。


    幺妹这才拿着猪腿，朝着霜儿方向跑去。


    “霜儿！”


    霜儿回过头，一根猪腿就怼在了她怀里：“给你！”


    小姑娘这辈子就没有对同龄人友善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友善，她塞进霜儿怀里后，不顾对方惊讶开心的声音，她转身就跑。


    她似乎在不好意思，对于做了这样的事情，她羞怯又兴奋。


    明月高悬，不远处大坝子依旧热热闹闹的，幺妹脚步轻快地往回跑。


    幺妹想象着，霜儿把那条猪腿拿回家去，想到她家里人的反应。


    幺妹又嘚瑟开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