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殉情
作品:《善魂》 平安镇西面有一大湖,单名一个宁字,此刻朝阳初起,天边已红霞满盈,湖面上却是枯荷横斜,水冷烟微,唯有萧条,不见暖意。倒是湖岸上光秃秃的一排桃树,已经挂上了一串一串的小红灯笼,昭示着新的一年即将来临。
苏求之倚着栏杆,望着朝阳慢慢升起,脸是冷冰冰的,眼睛里却透着欢喜,许是感受到她对阳光发自内心的喜爱,朝阳洒下暖晖在她脸上,给她苍白的脸色上了一层薄薄的胭脂。
“求之。”身后传来熟悉的男声,不羁依旧,温柔依旧,带着清晨初醒的淡淡沙哑。
苏求之没有转身,收回远眺的目光,垂下眼睛淡淡道:“方才兰弦找我,只带了一个消息,让我七日后开始,莫要吃鱼。我不懂他话中的玄机,但我知道兰弦并非诳语之人,我想,虽然你我已无关系,但这个消息,我还是应当告诉你。我找你只是为了告诉这个消息,现在你听到了,便可走了。”
身后传来男人低低的笑声,能让音感敏锐的苏求之喜欢上的男人,声音自然是好听的,只是如今的笑声里添了一抹苦涩:“求之,你我当真已无话可说了吗?”
苏求之没有回话。
邵卓卿走上前,与她并肩:“若是以往,你我清晨相见,你一定会带上亲自为我做的早点。”他还记得那时候的苏求之,对外人也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对着他却总是笑得比海棠花还娇,望着他的那一双眼睛,晶晶亮的,像太阳从海面初升时碎在海面上的片片金光。
苏求之冷冷道:“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你何必一次次提起。”
邵卓卿将一袋热腾腾的点心放在栏杆上,柔声道:“我知你不会再帮我带早点,是以,我帮你带了。”
苏求之垂着眼睛望着湖面,湖面上有一滴水珠落下,点开一朵涟漪。她眨了下眼睛,幽幽问道:“邵卓卿,你当真还喜欢我,很喜欢我吗?”
“自然,我对你的心,从未变过。”
“那好,”苏求之侧身望他,伸手指了指湖面,“邵卓卿,我们一块儿跳下去。只要你陪我跳下去,前尘种种我都可释怀,不论多么难以接受,便是鲜血淋漓,我亦能将你过去那些事情从记忆中挖去,让我们从头来过,来世做人也好,做畜生也罢,我都一心一意和你过。”
邵卓卿的脸上有些怔惊,他与苏求之对视着,心里有个声音在说,好呀,邵卓卿你就陪她跳下去吧;心里另一个声音在说,邵卓卿你疯了吗?但没有哪一个声音反驳过:提出这个荒谬建议的女人,眼前这个女人,是认真的。
他们就那么对视着。像亘古便站立在湖边的两尊石像。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邵卓卿的目光中出现了退缩,一行清泪从苏求之脸上流下,她向邵卓卿笑了笑,快速转身。
不能让她走。
邵卓卿心里的一个声音撕心裂肺般呐喊,另一个声音尚未说话,他已抓住了苏求之的手。
扑腾。
冰冷的水花打在他脸上。
他闭上了眼睛,紧紧抓着那只纤细的手。
在冰冷的水里,他感受到那纤细的人儿贴上了他的胸怀,一只手紧紧回握他的手,另一只手紧紧圈住他的腰。
他睁开眼睛,看着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毫不反抗、温顺贴伏在他怀里的女人,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女人缓缓抬头,眼睛里满是对他的爱意,一如五年之前。
那一刻他觉得此生这样结束就好了。
可下一刻求生的欲望掌控了他的身体,他勾住苏求之,冲出水面。
湖边,邵卓卿与苏求之并排仰躺着,身体是湿漉漉的,心,或许更冷。
“抱歉。”邵卓卿艰难开口。
苏求之没有回应,她起身站起来,决然离去。
“徙儿,这是两百两银子,你拿去还给你的恩公。”医馆里,徐神医将银票偷偷塞入徐木头手里。
徐木头拿着银票,有点迟疑。
徐神医道:“徙儿,人家救了你,咱们不去谢恩已是不知礼数,怎能让人破费呢?”
徐木头拿着银票用力点点头,走出医馆。
“小于,”徐神医招来一个药童,“你跟着小少爷,看他往哪里去了。”
将银票小心收好,徐木头从医馆出来,往苏家走去。在一个小巷子里,他的后背一阵剧痛,一股猛烈的冲力将他推到在地。当一只做工精致的鞋踩在徐木头俊美到令人嫉妒的脸上时,虽然看不见来人,徐木头却已经知道这个人必然是他大哥徐泾远了。因为,若是旁人欺负他,往往是相中了他的容貌,即便打他,也不会往他脸上招呼,便是他的姐姐徐婉婷,即便时常用针扎他,也舍不得在他脸上划开一道口子。自小到大,除了自伤,他脸上的伤要么来自大娘,要么来自大哥。
徐泾远恶狠狠道:“贱种,爹是不是又给你钱了?”
“大哥,这钱爹爹不是给我的,是给……”徐木头艰难开口,徐泾远的脚踩得极用力,他想说话都很困难。
“废话少说。我娘养你养这么大已经够对得起天地良心了,凭什么你还要花我们家的钱。”徐泾远忿忿道,爹爹就是偏心这个白痴贱种,每次都偷偷塞钱给这个贱种,从来不曾给过他钱。徐泾远往徐木头脸上吐了一大口唾液,在他身上一阵搜罗,翻出那张银票。
他摊开银票一看,火气更大了,忍不住又踢了徐木头一脚:“妈的,竟然有二百两这么多,爹真是老糊涂,把钱给你这个白痴还不如扔茅坑里。得了,老子现在就去伴香楼花掉。”
徐泾远抢夺徐木头的东西早已经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往日里,徐木头总是默默让到一边,容他掠夺,可是这一次他却站起身,冲到徐泾远面前,伸手挡住了徐泾远的去路:“大哥,把钱还我,这钱是要拿去还人的。”
“滚开。”徐泾远伸手一把将他推开。
徐木头不敢还手,却又不愿放弃,他稳了下身形,又跑到徐泾远面前,伸手将他拦住:“大哥,求求你,把钱还我。”
徐泾远在家里本就是个霸王,见素来小媳妇一个的徐木头竟然敢反抗自己,他的火气立刻就上来了。
他随手操起地上的木棍就往徐木头身上招呼,徐木头左躲右闪,却就是不让开徐泾远的去路。
见徐木头如此倔强,徐泾远越打越狠,热血往脑门一冲,将木棍高高举起就往徐木头脑门砸去。徐木头双手抱紧,护住脑袋。
啪。
哎呦。
一声惨烈的痛呼,却不是徐木头发出的。
只见徐泾远抱着自己的额头,鲜血从额角渗出,徐泾远痛呼一阵,伸出血淋淋的手指,指着徐木头道:“好,好,你有种,连我都敢打,我现在就告诉娘去。”
“大哥,不关我的事。”徐木头赶紧解释,徐泾远又哪里肯听,他甩开徐木头的手,小跑着往医馆奔去。徐木头追了徐泾远三两步,忽然停下脚步,往反方向追去。刚才他明明看到有一道金光从那个方向飞来。他加快脚步,追了一段路,路上除了两个轿夫抬着一顶退红色小轿外,并没有其他人。会是这顶轿子里的人救了他吗?
不待思索,他直觉跟上轿子,随着轿子缓步走着。
走了一段路,一只脚忽然伸出,将徐木头绊倒在地,却是邵家的少爷邵卓尔。邵卓尔轻呸一声,嘲笑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别韵姑娘的轿子你也敢追,还不给小爷滚开。”
前方退红色的轿子在此刻停了下来,轿门徐徐打开,一身材妙曼的女子婀娜而出,她穿了一身漆黑的及地长裙,裙摆极长极长,她往前走了七步路,裙摆的尾端还未从轿子里抽出。那一袭纯黑色的长裙上缀满了晶亮的钻石,她仿佛将满天的星星穿在了身上。
不过,她的衣服虽美,人却更美。当人们从她一身珠光宝气中挣扎出来后,只消轻轻抬眼,又会因为她娇媚的面容再度沉沦。她的面容虽美,风韵却更美。当人们侥幸从她媚丽的容颜中唤回神智,只消她轻轻抬一抬眼,眼波儿微微涤荡,就会让人深深醉死其间,再也不得翻身。这个女人将娇媚二字发挥到了极致,让人在领味了她的娇媚风韵后,彻底忘了她的容貌,忘了她的衣饰,只剩下一种让心舒软,让魂颠倒的无字能修饰的韵味。
别韵走到二人面前,在看清徐木头的面容后,未语先笑,那笑声让人骨头都酥了:“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我原以为除了巫鳐之外,我当是第二美人,不料,现在见了你,却是连巫鳐都给你比下去了。”
徐木头自己生得美,是以,对美丑的概念反而比常人模糊。别韵的风姿如何,他并没有太多领悟,他狼狈起身,恭谨问道:“姑娘,方才是不是你救了我?”
“救你?”别韵又娇笑起来,凑近徐木头,吐气如兰,“若我说是,你愿不愿以身相许?”
徐木头吓得直接往后一跳,戒备地看着别韵,那一副戒备的神情,直如十八岁的大姑娘碰上了大野狼。
别韵活了十八年,渴望她垂青的人比她衣服上的钻石还多,这是第一次,有人被她难得的主动示好给吓到了,她不由得又娇笑起来,直笑得花枝招展:“有趣,可惜啊,姑娘我已经芳心有许,要不然,我们……呵嗯……”
徐木头又退了几步,匆匆抛下一句“抱歉”,转身飞也似地逃走了。
看着眼前人高马大的男人被自己吓走后,别韵又忍不住笑弯腰,好不容易收住笑容后,她的眉轻轻一敛,轻声呢喃:“为何会如此眼熟?这般的美人儿我当过目不忘才是,为何会记不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