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

作品:《仲夏夜之城

    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热闹非凡,各种刺激性食物的香气在教室里飘荡,让九班仿佛处于厦大附近那条小吃街。


    海芋的前桌,一位想要放弃数学的同学正在低声碎碎念:“天才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天赋加上百分之一的汗水……”


    海芋疑惑道:“说反啦。”


    前桌凶狠回头:“我知道,我改编了一下,原话是爱因斯坦说的。”


    海芋:“是爱迪生。”


    海芋不能跟九班的同学说太多话,否则会被感染得绝望丧气。


    她跟阿芒继续沉默地做题,互不干扰。但自习课实在太吵了,这样忍了大半节课,不知怎么,最后排座位的小说迷同学骤然起身,一拍桌子:“你们能不能安静点!”


    刹那,教室静下来了。


    他这才坐下去,继续看小说了。


    趴着睡觉的同学被这一声吼叫吵醒,抬起印满红印子的脸,茫然四顾:“班主任来了?”


    是个问句,大家却听成陈述句,飞速坐回各自座位,一时间鸦雀无声。


    寂静持续了半分钟,又恢复之前的热闹盛况。


    九班同学还算聪明,都知道自习课动静不能太大。大家仿佛有一种默契,总是刚好闹嚷到一个接近引来班主任的边界线上,但只在那个边缘徘徊,就是不突破分贝,导致班主任坐在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里坐也不是,来也不是。


    “吃泡面那位,真的有点过分了啊。”有人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引起教室里一阵嬉笑。


    海芋感觉最后一节课太漫长了。


    担心而不安的心情在闷闭的教室里无所遁形,一节课快过去了,她的资料书还没翻页。


    她推开窗,透过浓密棕榈叶去看那海景一点点的蓝。


    这种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无尽试题、套路与模板快要抹去了她对现实世界的想象空间,她又开始羡慕那位神秘的天文学家了。


    蔚星洋,此时此刻他在做什么呢?他根本不用应付厌烦的学科,而只需专注研究月球的表面与亿万年前的海洋,他可以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


    她却被困在这一方窄小天地。


    前天有同学跟海芋抱怨,说厌烦了每天坐在教室里,真想立刻去外面旅行,哪怕走不远,就在厦门各村子的巷子里自在闲逛也行。


    海芋赞同。


    不为自由,她主要是很喜欢厦门的一些老街旧巷,夕阳下有日系清新感,很梦幻。她喜欢梦。


    她对笔直平整的大马路无感,而偏爱小街旧巷中的起伏。本地那些地面并不平整的巷子,穿行就像爬山,绕一个路口,往上望去,竟乍见台阶的尽头是白云。白云两侧是拥挤密集的浅色老房子,窗口如蜂窝镶嵌,遮天蔽日,密不透风。


    缺失了想象力的生活不值得过,如同没有星星的夜空。


    米老师最终还是来了。


    年级主任也来了。


    主任揪住吃泡面的同学教训,叫她去外面阳台上吃,然后絮絮叨叨:“你想想,你一个人耽误大家一分钟,那……”


    海芋也没能幸免,手中那杯阿嬷幸村麻吉奶茶,里面芋泥、麻薯料太足,下单时加了很多别的料,年级主任说这不算喝的,算吃的了,在教室里吃不像话。


    海芋也被迫去走廊上喝奶茶。


    今天中午,有不少同学留在教室里赶英语复习抽查作业,没吃饭,只来得及吃点面包类零食,现在早已经饿了。


    九班以前就有过这类情况。海芋记得,有一次考试周前的中午,许多同学被迫赶复习进度,中午留教室,临上课才抽空去小卖部买了点吃的,就造成下午第一节课铃响了大家还在教室里吃关东煮的热闹现象。


    老师又不能不让学生吃饭,最后只好叫吃东西的人都去阳台上吃。


    这种场面只会发生在九班。别班学生,都是早早就完成了复习进度,绝不会赶得这样狼狈。


    但话说回来,大家一起在走廊上吃关东煮的画面真的很快乐,很难忘。


    只有今天除外——


    “你们……”讲台上的米老师顿了顿,逐一扫视台下,语气比平时严肃,“谁知道文艺委员的行踪?”


    大家面面相觑。


    走廊上喝奶茶的海芋背脊一僵。


    来了。


    年级主任背着手,嗓音洪亮:“你们知情的,最好是说出来,要知道,隐瞒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众人满目茫然。


    米老师轻声解释道:“我们班的阿冰同学离家出走了。”


    此话一出,全体唏嘘。


    “她连续两天没来上课,大家是知道的。目前,家人推测她是在前天夜里开走生日礼物保时捷的,人已经离开厦门。”


    男生们呆住了,其中一个不禁喃喃一句:“好炫酷啊……”


    年级主任咳了咳,冷着脸,示意所有人保持安静:“大家要明白,对她的支持,就是对她的伤害。如果出了事……”


    说话间,有人在门口探头叫年级主任回办公室,说阿冰的父母已经到了。


    年级主任立即匆匆离开。


    “海芋呢?”米老师环顾教室,才想起海芋正在阳台上吃东西。


    得知阿冰的“壮举”后,班上一向不管纪律的纪律委员两眼放光,满脸艳羡神情,开始捧着脸幻想。


    在九班,阿冰是家里最有钱的女孩,但大家搞不懂,脾气不好的骄纵公主为什么不去隔壁西鹭国际学校念书,而是隔三差五在九班惹事?一有事,班主任就要来发表讲话,很烦。阿冰该去“祸害”旁边那所西鹭国际学校,正好两所学校不合。


    但是,这次不知情的大家还是担心了起来,因为放学时,警察来学校了。


    -


    海芋被叫去办公室,一众家属、教师的目光在她身上紧盯。


    警察正在做笔录。


    米老师把海芋叫到一边:“警方根据车牌号查出驾驶路线,发现阿冰在出厦门市后有过短暂停留,但紧接着就查到那辆保时捷卡宴换了车主。通过调查监控可猜测,阿冰大概是为避免查到踪迹,跟一位陌生人交换了车。双方各自驾车分走了。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很难判断、获取那辆大众桑塔纳的具体信息,阿冰也没有留下任何酒店登记记录。”


    趴在办公室外的同学们一片哗然。


    同学A君:!


    同学B君:用保时捷卡宴新车跟路人换大众桑塔纳?有没搞错啦!


    同学C君:好带感啊……


    警察打量着沉默的女孩:“同学,我们调查教室监控发现,前天最后一节体育课,教室里只剩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失踪者。你们有过一段交谈。结合阿冰失踪的时间判断,你极可能是她在学校里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海芋没接话。


    哭得眼睛通红的阿冰母亲,用祈求目光望着海芋:“同学,阿冰还从没做过那样离谱的事,她不可能一个人拿定主意!她找你聊过,对不对?她是不是还找你商量过?”


    海芋抬起脸,缓缓摇头:“我不知道这件事。那天下午,阿冰并没有跟我说过离家出走的打算。”


    年级主任冷声道:“呵,我刚才又看了一遍监控,你们两人的表情可不像是寻常的闲聊。”


    在一群质疑的目光汇聚处,海芋垂着手,没什么表情:“我真的什么也不清楚。”


    她瞧着家长,平静地补一句:“再说,她要去哪里,做家长的自己猜不出来吗?她又不是小孩子了,可以自己做决定。”


    一时间,气氛变僵。


    米老师揽过海芋到一边,轻拍她的肩膀劝道:“海芋,阿冰这是属于冲动离家,什么生活技能都不会,还未满十八岁,没有远行和独立的经验……你如果隐瞒,会害了她。这不是讲义气的时候。阿冰失联至今已经快48小时了……”


    海芋闷着脸色:“但我真的不知情嘛,我跟阿冰只勉强算普通朋友,她怎么会把这件事告诉我?我再说一遍,我不知情。”


    一听这话,打扮优雅亮丽的妇人顿失情绪管理,一下子扑了上来,抓着海芋就呜呜咽咽地喊:“你撒谎!我看出来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说!我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女儿……”


    “你要多少钱?钱不是问题!”


    “两年前我们为这所学校捐赠了新跑道,我们不缺钱,我说了,只要你讲出她的路线……”


    -


    海芋不会再犯这种错。


    初中时,也有一位朋友离家出走,当时只把计划路线告诉了她一个人,并且不准她泄露给家长。


    可是那次,事情闹大后,她还是出于担心而告诉了班主任。朋友被家长押回来,从此将海芋视为仇人,初三一整年都没有再跟海芋说过话。


    阿冰跟海芋连朋友都算不上。


    那天下午,心情很糟糕的阿冰翘了体育课,回到教室,碰巧教室里只有海芋一个人,在角落里登记全班地理考试分数。


    人在失落颓丧到极点时,只要身边有人在场,就极有可能把对方当成唯一的倾诉对象。


    而且,任何人做重大决定前,总是会莫名希望至少有一个知情者,才会心安一点。


    阿冰吐露完跟母亲吵架的糟心事,再说出离家计划后,海芋第一反应是劝阻。


    但劝阻不是海芋的本心。


    当阿冰一边收拾书包,一边说云南大理是外祖母的老家,海芋就动摇了,没办法说出更多反对的话来。


    她自己也有一个外祖母。


    她自己也是被父母“抛弃”,没有获得真心关爱的人。


    -


    天刚黑,海芋在卧室里整理笔记。


    本该是相对放松的周六晚上,没有人管她,也没有人打扰她,她却感觉非常疲累。


    一小时前,阿冰回了电话,表示自己目前很安全很顺利,就是有点搞不清路的方向——抛开这点,她说自己算得上是最酷的女孩。


    最后,阿冰又在电话里警醒海芋不要泄露她的位置。


    “咔。”


    海芋正烦呢,手上的修正带还刚好在这时候用完了。


    看着笔记本上的诸多错字,她才察觉今晚已经写错很多内容了:冷锋写成冷漠,高气压写成高压力……


    修正带可以修改错字,却怎么也没法修正错事。而海芋不擅长评判什么是对的事,什么是错的事。


    天完全黑了,她颓然放下笔,下巴搁在书桌上,却意外瞧见掌心上全是金光闪闪的小光点——银色的,小小的针点,如同银河从指缝间泄落。


    她再看刚才那支珠光笔,喔,明白原因了。


    这种笔,就算不漏墨,用过后双手也会被染变得亮闪闪,随意晃动一下,指间流光溢彩。


    她将笔收了起来,盯着手上的星星发呆,窗外的星星也在闪。她这才想起了什么,匆匆出门去了。


    -


    冰珊瑚咖啡馆依旧生意不错,室内与露天咖啡座都坐满了人,唯独靠沙滩那个秘密阳台很寂静。


    海芋的视线从一片龟背竹叶后闪过,人走到侧门旁,怔了一下。


    她忘带那块手表了。


    靠外侧的座位上正坐着一个人。他穿着白衬衫,点一杯美式咖啡,见她出现,目光微变。


    蔚川手上握着手机,正在通电话,等她走近,简单说几句就挂了电话。


    看神态,以及他眼中意味,海芋确定他已经知道今天学校里的事。


    毕竟,下午家长和别的两个家属都来了学校,亲友们肯定都是知道这事的。


    而海芋听够了劝说,一落座,她就先抛出一句警示:“如果你也想拿出那些长辈的态度来责问、劝导我,那就免了,蔚先生。”


    放学路上连同学们也在一直撬她消息,叽叽喳喳问个不停,她快耳鸣了。


    对面的男人轻笑一下。


    蔚川本来正要喝咖啡,被她这开场白弄得失笑:“我还什么都没说。”


    海芋背靠栏杆,大片海边晚霞伸展在她身后,背景很温柔。


    但她努力拿出更强的气场来,下巴抬高,瞧向桌对面的人:“但你眼神里的打算,我是看得出来的。假如你希望我们在这里愉快喝咖啡,那就不要说出讨厌的话来。我今天听够了。”


    少女脸色闷闷的,一脸警惕。


    蔚川笑着握住杯子,不疾不徐喝一口冰咖啡:“你知道真相?”


    “如果我说,我知道,但就是不讲出来呢。”海芋骤然起身,就要走。


    男人伸手,轻松挡了她的路。


    海芋不满地低头看去。


    他侧着脸:“不要这么激动,海芋同学。我是想跟你谈点别的事。”


    海芋盯他片刻,才慢腾腾坐了回去。


    她看到他手里的杂志还是那本《月球新迷》,又想起人家上次在海边还帮了她呢,便把敌意收了回去。


    这时,她点的Dirty咖啡送上来了。店员说,她今年在这里共消费了四十杯咖啡,今天这杯是免费赠送的。


    海芋露出欣喜的笑容。


    对面,蔚川轻挑眉梢,嗤笑道:“这么喜欢喝咖啡?”


    她立即点头:“对啊,我平时上课是每天都喝两杯咖啡,早晚各一杯啦。”


    “喝太多不好。”


    少女双手托腮,叹口气:“高三生,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往好的方面想,咖啡喝多了,晚上容易做梦,做梦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对吧?白天的课业太无聊,到后半夜终于可以睡觉,如果没有有趣的梦境,那就太可悲了。”


    一说到感兴趣的话题,她的语气又变成果汁一样的清甜了。


    蔚川敛下眸中清光,眼波微转:“咖啡影响睡眠,不是会做噩梦?”


    海芋得意道:“不一定喔,如果你日思夜想一些美好的事,这些事就会在梦里发生。比如……”她转过脸,目光变得飘忽,望着海天交际处的紫霞,“你有一头天然粉紫色的头发——是那种很浅的颜色啦;你有一个很温柔很关心你的阿妈啦;或者,你已经高考完毕业……”


    对方安静听着,偶尔喝一口咖啡,状态专注。


    这让海芋很满意,她继续说:“从小到大,我基本上每晚都会做梦。当然,这确实有些累……”


    蔚川将手中杂志摊在桌面上,不动声色地翻了页。


    “你知道比邻星吗?”


    海芋看向他手中的杂志,面露疑惑:“说实在的,阿冰其他家属今天都很紧张,到处查消息,你居然在这里跟我讨论天文?”


    “是你把话题绕回来的,我没有主动提——”蔚川上身前倾,盯紧女孩的双眸,不放过眼中任何变化——“不说阿冰的行踪,是因为在担心什么吗?”


    男人嗓音沉而酥,让海芋一怔。


    被他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注视着,她会不自觉躲开视线,清清嗓子:“……这位先生,动动你的脑子想想,体会一下别人的感受。如果,一个人成为了背叛者,通常会被怎样看待。”


    听到这话,蔚川点点头,了然于胸:“我明白了。不过,如果你把真相告诉我,我能保证,阿冰不会怪你。”


    海芋看着他。


    他补充道:“只要她安全回家,事情就结束了。”


    海芋冷笑:“你怎么能保证?”


    “作为舅舅,难道这点威慑力都没有?那我这长辈也当得太失败了。”


    他失笑后,又用沉稳语气说:“但阿冰做得不妥的地方,就该进行反思,接受教育,比如,其中就包括她不该让无关的同学承受隐瞒秘密的压力——就算她是无心造成的。”


    海芋抬眸,望着他,不说话。


    蔚川退回去,靠着椅背,将杂志转个方向,对向她:“知道离太阳系最近的这颗恒星吗?”


    海芋看一眼文章,茫然道:“比邻星,怎么?”


    “这颗红矮星,质量与直径都只到太阳的百分之十几,光度很低,但常常会爆发出比太阳更强的耀斑。”


    虽然是杂志上的原话,但他说的时候完全没看书。


    海芋双眼转明亮:“是的!可惜,现在还没办法知道它长什么样子。”


    “嗯,目前的天文观测技术确实还不能看清它,但……你想猜想一下它的样子吗?”


    蔚川已经摸准,如何跟她聊天更能调动她的兴趣。果然,少女立刻露出笑意,捧着咖啡杯开始浮想:“我想,它既然没有太阳那么刺眼,估计是很美的,想象一下,散发着黯淡红光的星球在4光年以外的宇宙里存在着,并且,周围极可能有生命……”


    蔚川点点头。


    半晌,他轻描淡写接话道:“是,恒星的光芒的确很迷人,因为它不断辐射能量。这些光和热,正是生命的源头,可一旦没有了热量……”


    海芋预感不对劲,眯紧眼。


    他就坐在那里喝咖啡,一举一动优雅自然,语调轻淡:“知道吗,一颗星星要展示个性、显露光芒,证明她的自由独立,首先要保证这颗星星还是活着的、存在着的,如果,她已经遇险消亡,那也就什么都不存在了。”


    一字一句,从容不迫。


    海芋发觉,这男人眼中总是有一种深邃星空的冷与静,述说着难以形容的「正确感」,而她本性却是潮热汹涌的海,会不自觉会被那理性而清凉的星光吸引。


    她看着对方的眼睛,渐渐反应过来他在绕什么话了。


    她“噌”地起身就要走。


    “你的手表我忘带来了,下周六晚上再给你吧。”女孩的语气稍显不满,眼神也明显变乱了。


    这次,当她大步从他身侧走掉时,蔚川没有拦她。


    人出了侧门,阳台上静下来了。


    正值沙滩上的银河乐队在休息,这时候,可以清晰海浪的在夜里的唰唰声。四下里寂静一片。


    蔚川把杯中最后的咖啡喝完,刚拿出手机,女孩又大步退回来了。


    她杵在门边,望着这里。


    接着,她垂首看向地面,手指胡乱搅动着。在男人好整以暇的目光中,她低声缓缓道:


    “你真的能保证……阿冰不会怨恨我,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