椋鸟 第二十五章

作品:《盲船

    赵见初最终也没解释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答案。江畔不啰嗦,一脚油门开到最近的医院。

    医生问清情况,开了抗生素静脉注射,又让他重新去清创。

    赵见初傻眼,还想垂死挣扎:“不能打肌肉针吗?大夫我还在上班啊。”

    医生敲敲桌子:“法医同志,抗生素打肌肉注射,你自己觉得合理吗?”

    他垂头丧气地去交钱拿药,清创的护士看他一副倒霉蛋样子,一边安慰他没事不会痛的,一边手起刀落重新剖开创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差点蹦起来。

    江畔站在处置室门口,揣着气定神闲的笑,对他比了个口型。

    赵见初怎么看怎么觉得像是活该两个字。

    点滴室里空荡荡,一小瓶金黄液体挂在点滴架上。

    赵见初板着脸坐在架子下面,江畔伸出手指,在他脑门儿上点点:“今天我可没发火。”

    赵见初瞪回去,“刚才换药的时候,你在门口说什么?”

    江畔笑起来,眉目舒展,凑他近一点:“我跟你说加油呢。”

    赵见初真信了片刻,还收着声音比划口型,结果怎么比都觉得对不上。

    忽然感觉旁边的人轻轻地抖了一下,他一回头,江畔正憋着笑看他。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赵见初气得逮哪是哪,抬脚冲这人脚脖子踢一脚。

    他踢得轻飘飘,江畔才不吃痛,反而伸手替他把打晃的输液线扶住,“你不在意你自己的命,总得允许别人在意你的死活吧。”

    这句话有些重。

    砰地落下来,砸得赵见初发昏,他不知道江畔什么意思,又不敢回头从江畔那里找答案。

    他不知道自己的耳根脖子都泛起薄薄的红,还一味低着头,一缕黑得发亮的头发拨在耳后,想假装没听到。

    恰恰好手机响起来,救了他的场。

    他侧着头把手机夹在脖子根,想逃开旁边这人的目光,只是一听来电者的声音,又默默转了过来,打开免提。

    女童母亲的声音听起来轻而急促:“警官,你们说的那个针,就是在我女儿身体里找到的那个,是不是细细的软软的那种?”

    “我以前从厂子里拿过几根针回来。我婆婆要给小叔子的儿子做衣服。后来拿回来她说太细太软了,就没人用搁下了。我不太确定,但是看着有点像……”

    她犹豫了一下,“我女儿年初的时候确实有次说过自己被扎,但当时我没往心里去,还以为就是小孩子淘气。她学讲话很晚,有时候说不清楚我也没当回事。要是我当时多问几句就好了。”

    她的嘴唇贴着话筒非常近,呼吸和抽泣搅合在一起,“怪我没有把她早点接来,不然就不会走没了。我婆婆说我们带着小孩在城里太花钱,她替我们带着能省钱,叫我们一个月给一千块钱。是不是她啊……我看着像,又软又细,你们可以去我们厂子里头看看。”

    她忽然没了声音,随后传来一阵窸窣作响,像是手机被揣进了兜里,一个闷而遥远的男声出现,“你在这蹲着干什么……”

    通话被中止了。

    赵见初拿着手机,一时觉得沉甸甸。

    “我这两天查了点资料,还没告诉老杨。” 他对江畔说,“解剖的时候就发现这小孩过瘦了,几乎没有什么皮下脂肪。我查了查这个年龄的标准身高体重,她的数据差了很多很多。你把小孩父亲支开的时候,我问了她妈妈,小孩出生的时候健康体重也是标准的,不存在早产先天发育受限,所以只能是后天营养不良造成的。可惜我还没问完,小孩父亲就来了。”

    “对了,” 他想起来这件事,“你怎么知道他爸爸和奶奶合伙装病?”

    江畔提醒他,“他跑过去问你把他妈怎么了。他要是真的认为母亲在生病,怎么还有工夫先抓着你不放?”

    赵见初听得心烦,往后仰想靠一靠,却撞个空。输液室的塑料椅背太矮。他一口闷气叹出去一半,又生生往回咽。

    江畔伸出胳膊环到他身后,意思是给他靠。

    赵见初半张着嘴:“这,干嘛呀,多奇怪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 江畔反问,“他们弄这破椅子给病人,不然怎么办。”

    江畔表现得太自然太有理有据,赵见初竟然一时找不到反驳的余地以至于自我怀疑,难道是他自己做贼心虚的严重程度,已经到分不清正常交往与暧昧的边界了吗。

    江畔见他墨迹,索性上手扶着他的脖子往自己肩膀上带:“又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赶紧休息会,点滴打完还得回去上班。”

    夏天穿得薄,一层织物分毫也挡不住人体的温度。

    赵见初的半边脸贴在江畔温热的肩头,说不清哪边脸发烫得更厉害。江畔身上有点须后水洗发水的人工香精味,全存在鼻尖方寸之地,薰得他心跳加速,连案子都想不下去了。这种感觉让人太过于撕裂,把他夹在一桩死亡,一位朋友,和一个暗恋对象之间。

    江畔却丝毫没有受影响。

    “我回头得跟他们交代一下,不到万不得已,别大张旗鼓地把小孩母亲单独叫到局里来。”

    “看这对母子把她看得这么紧,这家子还不知道里面有什么内情。死了女儿已经够可怜,别再让她回家日子难过了。”

    赵见初轻轻呼出一口气,飘飘然的心还是落了下来。

    “畔哥,我很怕这种案子。” 他枕在江畔肩头,感觉声带的震动好像能顺着皮和骨,一路传到江畔的心里去,于是不自觉声音变得低而柔软,“我不敢想象这个案子最后会是什么结果,但是我有一种特别不好的感觉。一家子人不人鬼不鬼,他们自己会觉得对方可怕吗?”

    江畔微微侧了头,赵见初的头发黑亮,在输液室的阳光下反射着淡淡的光晕。

    “你有什么想法就说。” 江畔看着眼前这颗沮丧的脑袋,轻轻抬了抬肩膀,好让人靠得更舒服些。

    赵见初摇摇头,“这个小孩跟着奶奶过了两年,几乎和外界没什么接触,营养不良,三根针怎么扎进去的,意外还是人为,她又是怎么跑到荒废工地去的,为什么奶奶要在失踪时间上撒谎……这些东西摆在一起,你说还能有什么想法呢。”

    “我觉得这个职业特别荒唐的地方,在于它看起来没有尽头。我爸那时候说我根本不懂这个职业,我现在才明白他的意思。别的职业是有一条路,可以通向一个更好的地方,医生治好一个病人,老师教出一个学生,都是一个好的结果。但我们算什么,案子是没完没了的,抓一个罪犯,十个罪犯,还有一百个一万个在外面等着,我们心知肚明这个世界上不会有罪恶消失的那天。什么也改变不了,连善后都算不上。”

    江畔抬起手替他捋了捋头发,有种安慰的意味:“你上次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回来雨安吗?”

    赵见初想抬头,却被对方的手盖住眼睛,按在肩头。

    “我那时候的想法很简单,省城挺好的,但是在省城从来都不缺愿意做事的人,如果我想要走到一个足够做事的位置,会比在雨安花的时间多得多。我不想浪费那么久,既然哪里都可以做事,那不如回到雨安来。”

    “你想做的是什么?”

    赵见初再次被遮住眼,再次掉进这片暗红中。日光从指缝里漏进来,将这片红划碎,给每一块碎片都镶上金边。

    他感觉到江畔胸腔的起伏,声带的震动,手指的热度。

    明明被人捂住眼,他却觉得自己什么都看得到,一颗跳得非常热烈,永不胆怯的心脏。

    江畔的语气平静温和:“你说这个世界不会变好,是这样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想做的事,是哪怕能拖慢变坏的速度一点点,也就可以了。”

    赵见初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胃内容物提取出来后,赵见初找来老杨。

    内容物里找出来不少质地紧密未消化完的颗粒,有些还带着深褐色的皮膜。

    “看起来有点像杏仁之类的坚果碎。” 老杨说

    赵见初曾经在现场发现了一个坚果面包的袋子。但痕检没有提取到有效的指纹做对比。

    “胃液泡了三天还没烂光,应该是进食后不久就出事了。但是没法证明现场那个袋子,就是小孩吃过的袋子。”

    赵见初趁机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现在高坠死亡只是个结论,但现场还有很多问题。这个小孩是自己摔下去的,还是被推下去的,又或者还有没有别的可能?案发现场她的衣服不在身上,但是完好没有外力强脱的迹象,我们推测是在跌落过程中受风力剥脱,有没有可能在这个点上继续细化证据?”

    老杨知道他的意思,没有明确反对,但也不怎么赞同。

    “你打算怎么验证,做现场重现吗?不说高坠案件做现场重现的难度,就算做出来,上了法庭,重现实验并不等同于事实证据,不仅法官不一定采信,案子递检的时候被打回来的风险也很高。”

    李胜南凑过来加入讨论:“可以做假人实验吧,就试试呗,行就行,不行再想别的办法嘛。”

    老杨看着这两个兴致勃勃的人:“你们自己跟主任申请吧,主任说了算。”

    李胜南看老杨走开了,才冲赵见初挤眉弄眼:“咱们试试,只要主任肯批材料,剩下的都不是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