蛾 第十八章

作品:《盲船

    赵见初和李胜南决定合钱买个儿童小金饰,寓意好又漂亮。在步行街转了几家都不满意,李胜南渴了,说要去前头奶茶店买东西,赵见初在旁边坐着等她。

    这中间江畔发信息来问他在哪,他说在步行街。刚收起手机,忽然旁边就闹了起来。

    奶茶店里冲出来一男一女,拉拉扯扯,紧跟着后面一个李胜南追出来,把那个女人护在自己身后。

    赵见初这才发觉那个女人一边脸又红又肿。

    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也都只是回头看,没有一个停下来。

    李胜南看着赵见初走过来,嚷嚷着喊他报警。

    那男人原本对着两个女人,怒气十足,忽然间发现旁边原来还有个男性同伴,态度立刻软下三分:“小哥,这是我老婆,我们处理家务事呢。你也管管你朋友,别掺合我们家的事。”

    赵见初不搭理他,结果接警台一时半会接不通,把他放到等待席排队。

    这个时间正是接线高峰,占线是时有的。赵见初扣下电话,转而说:“我们都是警察,一起去派出所说清楚吧。”

    男人这才看出这两个人其实拿他没招,便赖起来:“我没有打她,我就是推了她两把,周围的人谁能看到说我打她啊——”

    赵见初看看躲在李胜南身后的女人,头发蓬乱,脸颊高高地鼓起来。再回头看看周围的路人一个个目不斜视专注前方,好像他们都是透明的。

    他正要继续打电话时,一个戴着围裙的胖女人从奶茶店里走出来,一露面就叉起腰骂道:“你少撒泼,老娘店头有监控。我刚才忙着外卖订单才没出来,还让你狂上了。你打这女的,我在里头看得一清二楚。你要是不承认,我就把监控拿给警察。”

    一听有监控,那男人终于心虚了:“行了行了是我不对,我这就走,行不行?”

    “不行!”老板娘一口回绝,索性生意不做,两步走来拉起那个挨打的女人,“妹子你跟我走,咱们去派出所。”

    结果东西没买成,赵见初又坐在了派出所里。

    民警先带着两个当事人去做笔录,剩下赵见初他们三个在外头。奶茶店大姐说起前几天的血案,就发生在步行街上,义愤填膺。李胜南刚要接话,赵见初在旁边拿胳膊肘轻轻撞了她一下。

    过一会大姐被叫进去,她咧咧嘴:“没忍住差点就说出来了。不过你看,这世界总还是有好人的。”

    那案子不复杂。嫌疑人甚至都没走,当晚抓到当晚审完。求爱不成就心生报复杀人,简单,又残忍。

    赵见初听说嫌疑人的家属第二天来闹着要做精神鉴定。江畔当时就说可以鉴,把省里最好的精神鉴定专家招来,看看作案的时候到底有多清醒。

    他不愿显得自己太较真,但没那么容易放下那个场景。

    她们孤独地躺在那里,要有多少好人,多少好运,才够从这遮天蔽日的恶意中侥幸逃过一劫呢。

    江畔找过来的时候,他们刚和派出所的人聊完。

    “你俩怎么逛街也能逛进派出所里。” 江畔手欠,看到赵见初的鸡窝头就搓了一把。

    赵见初想躲没躲过,甩一个大白眼,“那遇上事又不能当看不到。”

    江畔领着他们在附近找地方吃饭,点了两三个菜,又把菜单递给李胜南,叫她点爱吃的别客气,扭头问赵见初:“东西买上了吗?”

    赵见初摇摇头。

    他又问,“你昨天打电话回去没吵架吧?”

    赵见初撇撇嘴。

    他看懂了,“早知道告诉你算了。”

    赵见初不当回事,拉着他小声地问:“你是不是要找我说那个事?”

    他点头,也小声地答:“先吃饭。”

    李胜南跟着点了两个菜,然后就拿研究菜单当幌子,实则是在研究对面两个人并肩坐在一起,神神秘秘地说悄悄话。

    既然是发小,熟自然是相当熟,但李胜南看来看去,就觉得还差点什么。

    服务员来上菜,江畔拿手挡着赵见初的脑门免得他被撞到,赵见初要去上厕所,刚抬起屁股江畔就伸手帮他拉开椅子。桌上有盘荤菜正好摆在赵见初的对角线,赵见初起先没够到,中途改夹别的菜,江畔就伸筷子多夹了两块放进赵见初的碗里。

    说不对劲呢,偏偏做的人和受的人都很自然,好像已经习惯了,说对劲呢 —— 她忽然回过味来,“要不把这菜挪到中间来?”

    江畔按住她,“你吃你的,不用挪,他够不到正好多吃点菜。”

    李胜南清楚地看见赵见初对着江畔翻了个白眼。

    江畔先把李胜南送回家,才开着车往市局走。

    赵见初没案子的时候不太回队里,也不大去江畔的办公室。

    刑侦队里日常就像入室抢劫的现场,人人都是乱七八糟。江畔办公室门口的散尾葵挺着半枯的叶子还在苦苦求生。

    他实在看不过眼,找了个不知道谁的不锈钢水杯,里面积了厚厚一层灰,拿去冲干净接点水给那盆花续续命。

    江畔则一叠纸过来,顺手换走他手里的杯子。

    那叠纸的第一页抬头写着“自述人段燕,曾用名段燕儿”。

    赵见初走到江畔的桌前坐下,一页页读起来。

    这是一封要提交给法院的自述信。里面的故事说起来错综复杂,要用四五页才能一一捋清楚。但实则又可以用一句话就概括了—— 一个女人被当作皮球踢来踢去的前半生。

    出生后被父母送养给未生育的伯父母,六岁后又被怀了自己孩子的伯父母送回亲生父母家,但户口却没有转回来,直到成年结婚。她离婚多年后,亲生父母去世,哥哥和弟弟以她的户口在伯父母家为理由,拒绝承认她是同胞姐妹,甚至不愿在墓碑上刻她的名字。现在她要求承认亲子关系,分割财产,并在墓碑上加刻她的名字。

    赵见初读完抬头时,江畔正好浇完花走过来,这里没有第二把椅子了,江畔挪开桌上不重要的文件,抬腿坐上桌沿子,居高临下地同赵见初面对面。

    赵见初看看手里那叠纸,又看看江畔。

    “很难,从鉴定的角度来看。” 他说,“亲兄妹鉴定的准确度本来就不高,有时候不一定能达到法官采信标准。加上连户口关系都没有的话,这条路不大走得通。”

    江畔沉着面孔坐在那没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见初见他撑着胳膊坐在桌上,眉眼低垂,睫毛的影子合在脸上,根根分明的细而长,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嘴唇,线条凌厉得峭壁一般,露出些许阴沉。

    他印象里也见过江畔这样阴沉的表情,却迟迟想不起来,不自觉盯住对方的脸在脑子里搜寻。好像是有一年的夏天江畔大学放假回来,哄着正在高中假期补课的赵见初溜出来玩。赵见初说要把校服脱掉,江畔就领着他回自己家换衣服。两个人走到家门口时,发觉江畔家里有人。

    那时家属院里还很流行双层门,里面一层大门,外面再装一层加了纱网的铁栅栏门,夏天只关上外面一道,便于通风。

    他们两站在楼梯间里,那说话的声音从纱门里钻出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飘荡。

    赵见初听见江畔的阿姨,老江局二婚的妻子在埋怨自己无子,江畔又和她不亲。老江局则在里头斥骂她没事找事。

    “你应该也听说过挺多,” 江畔开口,脸上有种黯败的神情,“但其实我妈不是跟人跑的。是因为忍受不了我爸,所以才走了。”

    赵见初感觉头顶的灯似乎闪了闪。忽然间所有的事情连到一起了。

    有关段燕的流言蔓延那么久,但老江局却从来不是一个软弱可欺的男人。他也不可能不知道儿子总和别人打架的缘由。但他从来没有在人前为前妻辩解过,或者站出来维护江畔,哪怕一次。

    他意识到这其中的微妙,正如同赵允望不许他出去玩的玄机。在承认逼走妻子和污蔑妻子出轨之间,他们都选择了维护自己的脸面名誉。

    他再看江畔,对方如同一个被从成人外壳中拽出来的小孩子,被强迫着去解世上最纠葛的题目。

    他头一次觉得江畔可怜。可怜得让人想去亲近,孤独得让人想去拥抱。

    “哥,” 他这么想着,就这么说出来,完全没在意对方成年男子的尊严,“你好可怜。”

    他伸手去拉江畔抵在桌面上的手,男人修长的指节上有茧,手指交错间,茧磨过他细嫩的指根,蹭起一串颤栗。

    江畔没有拒绝他,也只是看着他,听他胡说八道着讲要不哥你哭一哭吧。这种事总得哭一次才行。

    他微微用力想拉江畔,却不料对方坐得稳如磐石,反而是自己重心不平从椅子上滑下去。

    江畔被这陡然的戏码吓一跳,立刻要去伸手扶他,还是慢半拍地眼睁睁看着赵见初撞在自己膝头上。

    一抬脸,鼻尖通红。

    这下把什么可怜孤独都撞没了。

    鼻腔酸痛,他的泪腺马上应激上,跟着掉出泪来,乱七八糟淌了一脸。

    江畔硬忍着才没笑出声,拿另一只手帮他擦,还不忘嘲笑他,“你刚才说叫谁哭呢,嗯?”

    赵见初仰着头,被撞傻了,目光一错不错。他的眼角还有一点泪没有擦干净,贴在睫毛上,湿漉漉地塌成一片,半遮着养在一池白水里的黑瞳,清澈里有种言外的风情。

    江畔掉进那片小池塘里,忽然心猿意马起来。他的手指上还沾着赵见初的泪,热得发黏,腾腾烧着,从他握枪磨出来的茧子一路烧到心尖。

    他反手遮住赵见初的眼睛。

    赵见初还不明所以,在他的掌下眨巴着眼睛。

    “哥?”

    睫毛刮得人心里发痒,却又教人撒不开手,江畔不自觉用拇指搓揉了下温热柔软的皮肉。

    赵见初被忽然间遮住眼还不明白,还想拨开那只手,这才发觉自己仍紧紧抓着江畔的手。

    白炽灯的光穿过手指漏下虚化后一片暗沉的红,世界忽然缩小成眼前的一捧,被江畔捧在手心里。他感觉到江畔的手指轻轻蹭过额头,蹭出一连串的火花。而他自己好像变成一个纸糊的小人,被架在火上,被烤得心虚又心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