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蛾 第十一章

作品:《盲船

    第三次来这个现场,赵见初已经熟悉得像进自己家。

    他在楼道里遇见徐小娥家的邻居,对方在他揭封条时从自家的防盗门里探出半个脑袋,打听这案子什么时候能结案。

    赵见初向这个男人解释,这房子是现场,至少要封到等案子递检不需要再补充侦察。

    对方立刻垮下脸,嘟嘟囔囔,“太倒霉了,摊上这种邻居,这个楼以后都别想卖出好价了。”

    赵见初当即很有种冲动,想走过去把门敲开,想好好地教育一下这些邻居,告诉他们这就是坐视暴力却保持沉默的代价,想告诉他们假如那天中午有一个人选择报警,或许徐小娥都不会死在这里。他幻想自己站在道德高地替徐小娥说教,说是这个世界让她孤立无援,所以她也会用这个世界的方式报复回去。但下一秒他就对自己产生这样的幻想而感到厌恶。

    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小心地穿戴好防具,打开门,收起钥匙,拎起工具箱跨入门中。

    李胜南略晚一些过来,是赵见初打电话麻烦她送设备。

    “不知道谁从这箱子里拿走了一套提取管,也不补回去。” 赵见初很不好意思,“我走得着急忘检查了。”

    他蹲在主卧的床前,床单被撩起来,露出外侧的木制床架的一角,丁点污渍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

    李胜南到处溜达着,过了好一会,捧着一本书进来,“你看看这个。”

    她拿着一本昆虫图鉴,铜版纸彩印,颇有分量。在李胜南翻开的那一页上,印着一只巨大的浅绿色蝴蝶,旁边标注着中文和拉丁语的学名,宁波月蛾,鳞翅目天蚕蛾科,还有个好听的英语名字,翻译过来叫中国月亮蛾。

    赵见初认出来,这正是徐小娥身上纹的那一只,“你从哪找出来的?”

    “另一间卧室的架子上,我看里面夹着一只书签,就好奇拿下来看看。” 李胜南把书翻回扉页,“而且这本书应该不是她自己买的,你看——”

    扉页有一行题字:沔川徒步团周年纪念。

    赵见初没有头绪:“他们走访熟人,没听说她有什么徒步的爱好。先收起来带回去吧。”

    两个人收了工出来,站在单元楼门口面面相觑。

    “你没开车?” 李胜南难以置信,“那你怎么来的?”

    赵见初则十分理直气壮:“坐公交车啊 —— 我又没有驾照。”

    来的时候物证箱是空的,公交车是空的,雨也停了。现在雨又下起来,公交车太挤,物证箱里还有证物。

    赵见初认命地摸出手机,苦着脸,“主任说我这个月交通费报销额度已经超了。”

    等车的时间,李胜南拿着手机查那个沔川徒步团。

    “没想到雨安小小这一块地方,徒步的地方还挺多。” 李胜南看起来有些兴致盎然,“我记得你是雨安本地人吧?你们这有什么好玩的?”

    赵见初想了想,勉强报出几个景点,不是这个坳就是那个洼,“其实都差不多,就是去钓鱼爬山农家乐,没什么别的玩头。”

    李胜南慢慢地噢了一声,很中肯地评价:“那听起来还挺无聊的。”

    赵见初这才想起来,李胜南来自某个北方大城市,不禁有些好奇。

    李胜南看他一眼,“这有什么奇怪的,我家那没单位要我呗。女生又不像你们男的,哪哪都吃香。我家那破地方,招个文职都要写上限男,我还能怎么办,哪要我就去哪呗。”

    她抱怨一通,兴许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又说,“不过这地方有一点好,离得远,我爸妈也管不着我,我还打算把我姐姐也带来。”

    赵见初记起李胜南那个被家暴的姐姐。

    “你姐,最后离婚成功了吗?”

    李胜南的嘴角垮了下去,“第一次起诉没有判,我姐已经有点心灰了。之前那男的天天去我爸妈家闹,现在听说我当了警察,消停了。我还想着实在离不了就算了,不离就不离,等我把我姐姐带在身边,我就不信他还敢来找警察的晦气。”

    “你不怕他找不到你姐姐,再去闹你父母吗?”赵见初问。

    李胜南沉默半刻,才说:“当初要不是我爸妈逼着我姐姐结婚,我姐也不至于匆忙就找个人嫁出去。说到底他们也对不起我姐,要是那男的再去闹,就当是有难同当了呗。”

    出租车开过沔川桥时,赶上塞车。又是雨又是风,车里闷得不像样子。

    赵见初拿着手机看工作群里的消息,看到老杨又在找人换周五的班。他想了想,还是在群聊里说了句“杨哥跟我换吧。”

    李胜南也在看群聊,偏头看了他一眼,“你跟老杨和好了?”

    赵见初努力表现出成熟:“都是为了工作,也没什么可吵的。他也不容易。”

    李胜南哼地笑出声,“你们男的还是挺能互相理解。”

    她好像忽然来了兴趣,往赵见初那边凑近一点,“我出生前我爸妈也以为我是个男孩。结果我妈拼了半条命给我生下来,发现又是个女的。我爸怎么都不甘心,就给我起名叫李胜男。男人的男。他没有儿子,就盼着我胜过有儿子的。”

    “结果没想到我确实比男的强。” 她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一道长长的疤,蜈蚣似的针脚凸起来,好像下一秒就会爬动,“喏,打架打的,没一个男的能打得过我。人家就说是名字起得不好,胜男胜男,那爹也是男的呀。我爸一听,就赶紧改成南方的南。”

    她嘻嘻哈哈地说完,但下一刻车里一静,她又轻轻叹了口气。

    赵见初忽然意识到她似乎总是叹气。

    她说:“老杨不容易,我倒觉得老杨够容易的了。他要拼个孩子出来,大家都理解他愿意帮他换班。那陶老师呢?”

    赵见初一怔,陶老师是当初培训期带过他们的,后来怀孕生了小孩,再没回来一线。

    “我还以为陶老师,是自己不想回来了。”

    李胜南摇头,“她跟我说过,想不想回,她都回不来了。”

    隔天赵见初替老杨去上法医门诊。

    李胜南给他发消息,说昨天他在徐小娥家主卧床板角上采的那点血迹已经对了血型,和徐小娥的血型完全吻合,PCR也在跑了。

    他把信息转发给陈谶,陈谶简短地回了他两个字,有戏。

    法医门诊忙起来忙得头晕,闲的时候又像放假。早上就来了一个交通事故伤残鉴定,剩下的时间赵见初拿着一本书打发时间。

    下班后赵见初回了趟局里,正好碰上江畔拎着钥匙和一组的人急匆匆地往外走。

    他看见赵见初就把人招呼过来,一边拆钥匙一边交代,明天下午他要是没回来,就去他家帮忙签收个快递。

    赵见初回到法医中心才知道,中午雨安下面的一个乡里摆酒开席,出了投毒的事情,受害者有十几个人,案子被立刻转了上来,除了手里还有案子没处理完的,剩下的人都被叫走了。

    赵见初看了看PCR的扩增,确定能用就把之前给徐小娥做的DNA比对放到一块,拍个照片给陈谶发过去。

    他晚上拿着手机搜索那个沔川徒步团,找到一个公众号。里面发的都是徒步活动的记录和团友合影。

    最后在一组四月发布的照片里,他找到了徐小娥。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冲锋衣,黑裤子黑运动鞋,背着一只大大的红书包,包上还插着一只捕虫网,站在照片的边缘,有些僵硬地摆出一个V字手势,笑得很开怀,和赵见初见过的那具毫无生机的遗体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同。这张照片里的她才更像是真正的丰满的人。

    赵见初谎称自己要加班,周末不能回家,其实只是他这几天格外不想见到赵允望罢了。

    他感觉到徐小娥的案子,似乎在情绪上分外抽空了他。

    过了晚上十二点,隔壁住的几个人还在热热闹闹地聊天。赵见初感觉到那颗发酸的磨牙又在发作,血管在牙槽内突突地弹跳。

    他躺在床上,侧脸压在那颗磨牙上,拿着手机刷朋友圈。

    李胜南跟着去投毒案的现场,发了一张黑漆漆什么也看不清的照片,配文“今晚猪圈团建”。

    老杨发了两个表情,抱拳和比耶,配文“老婆辛苦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黄显光更新了一张新自拍。其实这医生不发癫的时候看起来也还算端正。

    赵见初一一看完了,挨个点上赞。

    江畔本来就睡不着。

    吵 ——

    他们借住的老乡家门前一直有人在闹,乡里来了警察也没用。这地方几百口人通用一个姓,随便拽出两个人来都能认亲,一出事更是仗着人多,得理不饶人。早前江畔要把办席的一家和几个最有嫌疑的先暂时送到市里去扣留,就被乡民在门口死死拦住,乡里领导来了好说歹说总算把人放走了。

    现在还没死一个人,外头已经放上了丧乐。

    屋里的蚊子绕着一堆肉/体挨个打转,乐得不知道该先从哪个下口,嗡嗡地叫着更烦人。

    江畔在脑子里一件件过着事,过到赵见初的时候,他想来想去,觉得赵见初今天脸色似乎不大对,虽然话没说两句,但声音听着好像有点沙。

    不省心,江畔想。他一边想一边摸出来手机。

    他打开微信时还在盘算着要说些什么,顺手先点开朋友圈。

    打头最新的一条,黄显光五分钟前发了张照片,好像只开屏的公孔雀,那意图不能更明显了。江畔正要打字嘲讽两句,紧接着就看见底下点赞栏里那个熟悉的名字,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

    他顿时感觉脑子里突突的。

    凭他对黄显光蹬鼻子上脸程度的了解 ——

    他翻身坐起来,旁边同事醒了,迷迷瞪瞪地问江队咋了。

    江畔没说话出了屋。

    他蹲在墙角,给赵见初弹了一条语音通话邀请。

    嘟嘟嘟,手机提示他对方用户正在通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