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 5 章

作品:《放羊娃的春天

    第5章公主与公主


    孝景皇帝的时代,随着他葬身山陵之下而落下帷幕。


    此时的主流学说是黄老之术。


    儒家不算显学,守孝三年不是所有学说约定俗成的规定。


    治丧时期过去,平阳长公主没那么悲伤了,很快发现怀孕。


    孕中无聊,又念及弟弟的抱怨,在长安周边采选十几位良家子,根据天子的喜好进行培训和修饰。


    阿青对这种扭扭捏捏的活动没兴趣。


    她喜欢跑马。


    说来也巧,公主府里的名驹宝马个个都喜欢她。


    跑得不快,跳得不高,不偏偏上马下马很灵活,马也愿意听她的。


    有次外出踏青,她甚至表演了一个纵马摘花,将满树繁花最绮艳的一枝,撷来给她的长公主舅母。


    周边贵妇们奉承公主,公主笑骂道:


    “我家这只猴儿,淘气!让你们见笑了。”


    贵妇们纷纷夸奖阿青天真烂漫,活泼可爱,孝顺长辈云云。


    阿青还喜欢种花养花,各种花。大的、小的、红的、绿的、香的、不香的都喜欢。


    公主专门给这个长不大的外甥女,在府里辟出来一块地给她玩。


    园丁花匠,都由侍女充当。


    天底下有的奇花异卉,随便她挑,看上哪个想养哪个,都可以养。


    武遂侯府不许阿青跑马,也没有阿青的花园。


    阿兄连黄狸鼎食都不许她从武遂侯国带来,还授意阿嫂拘着她些,别整天胡淘傻玩,都到了快嫁人的岁数了,也该学着点眉眼高低了。


    她学会的:


    如何应对虎视眈眈的仆妇监视。


    关禁闭时的密室逃脱使用技巧。


    被罚禁食时巧妙地获取食物的一百种方法。


    凡此种种。


    阿兄的教养倒也算得上卓有成效,成功培养出一位夹缝生存小能手。


    ******


    卫青肖似其母,生得越来越好,拿来充门面很有面子。


    最近他总被公主派出去,主要正在盖成宫室的建章做事。有时也去更远的甘泉宫,难得回来一趟。


    不过他记得她喜欢漂亮的花。


    每次都能给她带不同的花,讲好多新鲜事,可好玩了。


    这次他带来一枝茉莉,芬芳扑鼻。


    讲的新鲜事是,有个戴着铐镣的囚徒给他相面,预言他以后能封侯。


    卫青是当笑话说给她听的。


    他一个生父不认只能从母的奴隶,上哪里去封侯?不被人朝打暮骂就是很理想的生活了。


    如果说,在此之外,他有什么愿望……


    阿母和阿兄身体健康,大姊不要受人欺侮,二姊体弱不敢取名的孩子能够成活,三姊学讴歌时少挨些打,步弟好好活到长大成人。


    ……要是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的愿望……


    ……阿青能够晚些嫁人就好了。


    虽说一般是女孩子长得更快、开窍更早,可是阿青实在是……只有个子长得快。


    依然天真,依然心悦他。


    她的心悦与他不同。她对偶尔惦念的黄狸鼎食,对赤马骅骝,对公主,对他,都是一般的喜欢。


    在府上为骑奴日久,又常被派到各处做事,各种村言俚语荤话怪话听得多了,有的事自然而然就懂了。


    譬如他和阿青之间,那种看到她就欢喜不尽的感觉,与时时刻刻的惦念,便是三姊子夫歌中所唱的“思慕”。


    也懂了他们之间的身份相差悬殊。


    阿青不知何为思慕,她只是喜欢漂亮的人与物,把他当做最重要的玩伴。


    不敢奢望她不成婚,也不敢奢望能与她结缡。


    只希望日子过得慢一些,相伴的时间更久一些。


    他们并肩坐在黄昏时分的小坡上,一棵朽了的老樗树不知怎么横在溪边,阿青正在踢水。


    年岁渐长,不爱穿鞋袜的习惯一点都没变。


    变得耐心多了些,能忍到荒郊野外,无人在旁,再赤足戏乐。


    阿青并不是位很安静的贵女,她的小脑袋瓜中总能冒出无穷无尽的奇思妙想。


    就算他不搭腔,她也能一个人自得其乐地说上两三个时辰。


    永远有事做,永远轻松欢愉。


    今天很奇怪,她话很少。


    也不能这么说。时不时地,她还是会侧过头来跟他说话。听他讲那些新鲜事时,也是兴味十足。


    只不过比起往日的喋喋不休,这种程度就显得异常沉默。


    卫青忽然想到,自在无忧的阿青,是不是也到了有心事的岁数?


    ……会不会,她心悦别的郎君了?


    傍晚的晴空忽然有些气闷。他不解何故,茫然呆坐。


    他曾经见过两位年长的阿姊悲秋伤春,也见过三姊子夫怎么也学不会一首琴曲时的愁容,阿青和她们难过的样子都不一样。


    她静静地沉浸在心事里,连他停止了讲述都没发现。


    卫青也就静静地坐在她身边,仰望金乌坠地,晚霞漫天,偶尔伸手帮她挥退蚊蚋。


    暮色深沉,她惊呼一声。卫青赶紧去看,原来是藏在石头缝里的螃蟹,把她洁白晶莹的足趾,夹出一道殷红的血痕。


    还没等他怎么样,阿青发狠,跳下去捏起螃蟹。


    放在大石头上,找了块小石头,砸了个稀烂。


    还不解气,又搬了一块双手合抱的石头,吃力地一次又一次砸向螃蟹泥。


    她做不惯力气活。无多时,香汗淋漓,细细喘息,手臂都要抬不起来了。


    卫青想要拦她,看到她眼中扭曲的光芒与掩饰不住的难过时,不知怎么迟疑了,转身给她捡了几块圆圆的、又扁又轻的鹅卵石,兜在前襟,随她取用。


    阿青累得不自觉颤抖的手指抓起一枚,狠狠地丢进水里。


    咚的一声,捡起硕大的水花。


    水花落下,涟漪阵阵起伏,随着溪水的流向,消泯无闻。


    纤细的手指抓起一枚又一枚石子,水花四溅,仍不解气。


    如果可以,她看上去甚至想把自己噗通一下,也扔进水里。


    这不是她往日的性子。


    她不是忍气吞声的懦弱脾气。


    冤有头债有主,谁惹她生气了就硬顶回去。


    从来不靠打骂奴婢犬马出气,也从来不会忍到人后,无人知晓,才流露一二。


    最后,扔石头扔得精疲力竭的阿青,对又一次给她挑拣石头的卫青,露出一个很不阿青的笑容。


    是了,她总是很粗心,不够精细,这才发现卫青在担忧她。


    性情暴烈与为人良善与否,从来不是一回事。


    她笑得没有一点笑意,像无缘无故被人踢了一脚的小狗,迷茫又仓惶,十分不知所措。


    卫青不忍见她强颜欢笑,拉过她控制不住震颤的手臂,给她按揉发散。


    他用的力气不大,阿青却红了眼圈,瞪着圆滚滚的大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卫青先不揉了,牵着她的衣袖,领着她在老樗树上坐好。


    蹲下去仰望她,仔仔细细地看顾她的面容,猜度她的苦恼来源。


    “窦太主是坏人!”


    她到底没忍住,泄出一句。


    憋着那口气也跟着泄了出来,哽咽着扑进卫青怀里,呜呜汪汪学老虎的咆哮,学得不太像。


    间或抽泣着强调几句“我没哭”。


    声噎气堵,哑着嗓子,什么都说不出清楚。


    卫青紧紧地搂住她,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她把牙咬得格格响,不肯示弱哭出声。


    卫青怕她把牙咬坏,哄着她抬起头,她不听。


    扳着她的肩膀,强行把她从怀里撕开,手指按在她唇上,让她咬这个。


    阿青哭得脸都花了,在他衣服上蹭得加倍花,当真张嘴,把他的手指含进去。


    却没舍得下死力气咬,轻轻嚼了两下,呸的一声吐掉,嫌弃道:


    “吃肉也是吃她的肉,你又没惹我,凑什么热闹!”


    声音犹带哭腔,难过劲儿却已经过去了,终于天晴雨霁。


    天色已晚,卫青因为是经常出入主人车架前的骑奴,饮食中常有肉食,视力还好。


    发现阿青明眸微带血丝,眼周略有红胀,心疼不已,牵着阿青去溪边洗脸净面。


    她毫无心事似的撒起娇,闹着眼睛肿了不想见人。


    卫青刚才见着了消肿的草药,重新把她抱到老樗树上,采来揉碎,给她敷在眼周。


    阿青一开始还不肯松口讲出究竟受了什么委屈,卫青说他要去刺杀窦太主,为她复仇。


    她万料不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本来就圆的杏眼瞪得滚圆,活似一匹受惊的宝驹。


    眼睛周围刚糊上去的草药掉下来好几块,斑斑驳驳,又有些像翠鸟。


    窦太主。


    卫青已经不再是平阳侯国的无知乡下牧童,他知道窦太主是谁。


    窦太主也是公主。


    是他们府上的平阳长公主的姑姑,皇后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太皇太后唯一的女儿。


    太皇太后临朝称制,地位非凡。天子登基后,十分孝顺敬爱祖母,馆陶大长公主也得到尊号“窦太主”。“窦”是太皇太后的姓氏。


    他不知道窦太主怎么惹恼了阿青。


    阿青从来不会无事生非,所以一定是窦太主不好。


    坐在她身边,继续给她揉手臂。


    比之前用的力气轻了好些,她犹嫌疼痛,纤眉微蹙,合着刚哭过,水光尚存的盈盈秋瞳,颇有些西子捧心的不胜娇柔之态。


    想来西子应当不会一言不合来个头槌。


    被她怒吼着“犯不着以卵击石啊你这个笨蛋!”并一头撞下树的卫青,重新爬回去以后,终于顺利得知了阿青气成这样却没当场发作的前因后果。


    事情的经过不复杂。


    长公主为天子弟弟献美,还是窦太主昔年肇始的“美谈”。


    孝景皇帝栗姬因此与她交恶,王夫人却与她交好,又约定儿女婚姻。


    后来那些美人全都不成气候。栗姬为窦太主构陷,见疑于孝景皇帝,又屡屡犯错,失宠忧死,栗太子亦废。


    窦太主的青睐,使王夫人母子乘上栗姬母子失利、陛下在余下诸子中重选继承人的东风。


    栗姬前鉴不远,王夫人不需要窦太主做什么,只要她什么都不做就行。


    窦太主却很愿意为她多做点什么。


    王夫人成为新皇后,王夫人之子成为太子,窦太主之女陈氏成为太子妃,姑嫂感情愈发和睦。


    如今太子妃陈氏为皇后,平阳长公主欲效姑母故事,陈皇后恰似昔日王皇后。王皇后的宫闱生涯中,从来没有过“嫉妒”恶评呢。


    想来窦太主的心情,应是十分微妙。


    平阳府收集采选良家子之事,不算秘而不宣。为人所知,尚且情有可原。


    郦勃托天子长姊献美之事,公主并未应允,天子撞见阿青实属意外。


    ……她弟弟看不上阿青是个不懂事的稚童,倒是不意外。


    事后公主喝令在场仆婢禁言,免得有损阿青名声,此事本不该外泄。


    不知道哪里走漏了风声,天子的姑母兼岳母,同时也是平阳长公主的姑母,窦太主,忽然大驾光临,来平阳府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