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外篇·贰

作品:《贬谪后我与侯爷互飙演技

    【编外篇<二>承平十五年·冬至】


    承平十五年的冬至日格外寒冷,此时的大梁已经迎来了自立国之后,最为辉煌的盛世,国富民强,四境皆安,就连最后一个胆敢挑衅皇权的渤海国也在深秋时大败一场,眼看收复在即,但比起京师民间的一片欢腾,额手相庆,深宫之中,或者该说是整个朝野之上都弥漫着几分诡异的沉闷,如山雨欲来般的压抑。


    一切皆因承平帝的龙体每况愈下,在刚过不惑之年便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而比皇帝行将宾天更让人不安心的是——国本之疑。


    承平帝大婚二十余年,亲政十五载,与后妃先后育有两个皇子,三位皇女,但如今除了一位尚在髫龄的小公主,其余几位竟然都夭折了。


    而皇帝自夏日里身体每况愈下,遍请名医也难以为继,在太后的安排下,各地藩王都送入了自家年龄合宜的子嗣,名为读书明理,在太后膝下承欢,实则朝野上下都明白,这就是在为承平帝选择皇嗣人选,可仓促之下,又如何能辨贤愚?


    入了冬,朝臣们的主心骨皇帝渐渐无法上朝理政,而另一位主心骨,如今还远在北疆,带兵与渤海国交战。


    朝臣们难免遥想承平六年,先帝重病驾崩之前令当今圣上召集文武重臣宣读上谕,为原武宁侯,宣怀太子遗孤赵崓恢复身份,重入玉牒,赐封号为“宣”,是为宣亲王。


    上谕一出,朝野震动,不仅仅是因为当时太上皇翻出这件本可以永远隐瞒下去的旧事,更因为大家也看出来了,这似乎是承平帝所乐见的。


    浚达有德,力施四方为宣,这样颇具赞美之意的封号,虽然他当得起,但众臣还是很纳闷到底是因为什么……


    然而如今看来,先帝和当今的决断,可能就是为之后打算。


    五年前的承平十年,当今大病一场,全靠宣亲王遍请江湖名医方得好转,随后上谕授命宣亲王摄政,但承平帝自己也并未完全放开朝政,自那日起,大梁便开始了长达五年“一天二日”的诡异情形。不过,承平朝的盛世并未如众臣担心的那样中途而折,皇帝任命了摄政王后,仿佛倒放开了手脚,卸下了重担,五年来二人通力合作,皇帝谋断,摄政王施行,不但令大梁边事更加稳定,新政也顺畅地运行起来了,一时仓廪殷实,百姓富足,帝都汴梁更是成了各国商旅趋之若鹜之地。


    这样的盛世气象又维持了五载,但如今不知还能不能维持得下去了……


    连日来,几位相国都曾进谏请皇帝早定国本,其中也包括摄政王的妻子,右相盛时行,但众位相国意见也不一致,左相等几位老臣属意年少但血脉更贵重的定王世子为皇嗣,右相等年轻朝臣则认为主少国疑,不如立年长沉稳的恪襄郡王为皇嗣,但大家也都知道,这二位无论是谁,都远远达不到统摄大梁的能力,可无论是哪一方意见奏到福宁宫,皇帝就一句“等”。


    大家都知道他是在等谁,甚至有传闻,只要摄政王一句话,或许皇嗣就该是虽然年幼心性未定,但血脉更近的小世子赵玄默了。


    但如今摄政王还在边境作战,朝野上下都不知道皇帝能不能顺利等到他返回。


    召摄政王还朝的诏书已经下了三道,但边关战事未靖,四十万精锐大军,无数承平朝第一流的将领都在他身边,更重要的是,那些人都是他一手带出来的……


    于是又有一种说法渐渐流传开来——摄政王久久未归,乃是拥兵自重,别有他图,右相的说辞也不过是迷惑圣人和太后的烟幕,而这一切圣上也已洞悉,三道诏书召他回来,就是为了架空摄政王,令大权不至旁落……


    对于这种说法,右相盛时行的看法是:


    “怎么墨异楼不请他们去写话本子。”


    墨异楼,汴京最大的书楼,最擅长出的就是各种神鬼怪异的话本子,越邪门的笔杆子他们越喜欢。


    自然,此语不可能是出自朝堂议事之时,而是在右相的家中——也是京师最小,最特别的一座王府,除了匾额,还不如个富商大贾的家宅。


    这话是对着刑部侍郎颜幻说的——二人紧绷的心绪也为此一轻,颜幻憋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盛时行拍拍她肩膀,敛去笑意:“你不用在意,陛下对聿卿的信任,还有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义不是几个阴诡惯了的老头子嚼嚼舌头就能妨害的,不过他迟迟未归,的确让人有些担心……”


    颜幻轻叹道:“是啊,我这心里一直不踏实,前方还在作战,按说此时的确是大战最关键的时候,不过我觉得,对于姐夫来说,陛下的圣旨和安危一定是更重要的。”


    “没错。”盛时行蹙紧了眉头:“以他的性子,的确是早该到了,如今迟迟未归,我思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正在前线,第一道圣旨送不过去,或者因为什么缘故耽搁了,二就是……”说到这里,她神色更为沉肃,甚至目光都有些闪烁,颜幻忍不住抬手按住她的手:“怎么了,你手这么凉?”


    盛时行被她拉起手来暖着,才稍微回过神,像是连猜测之语都不愿出口:“一定是我想多了,必是旨意受阻,但也不会三道都送不过去,他应该快回来了。”


    身为挚友多年,颜幻对她的一举一动其背后的含义都已经了然于心了,她也明白如今情势很有可能是自家姐夫摄政王那边也出了什么事情,但她们都一样,不愿朝那个方向去猜测。


    “你别心重了,我让伯楷在城北驿站留了人接应,再远处,我也让哥哥在商道上注意了,只要他回来,咱们就提前去皇城底下等着。”


    “嗯。”盛时行拍拍她的手:“说实在的,我如今心里也是真的没底了,还好有你们在……”


    然而她们的多方注意并没有等来赵崓的消息,甚至知道他进城,还是随同出征的亲信将领刘冲遣人来报的信。


    盛时行到了福宁宫门口时,只赶上内侍恭敬告知摄政王已经进去了,请右相在侧殿稍候。


    盛时行听闻此言心就完全撂下了——她并不是来给自家夫君“撑腰”的,更不是想在被某些人笃定会发生的“宫变”中,去搅弄什么风云,她只要确认他回来了,一切安好,就什么都不怕了。


    此时,福宁宫内,全靠名贵汤药吊着性命的承平帝终于等来了自己的“主心骨”,可握着兄长的手,他却是一阵心惊:


    “王兄,你的手为何这么冷,比朕这个将死之人都凉?你骑马奔回来的吗?”


    皇帝一句话,差点勾出摄政王的眼泪,他强扯开一个微笑:“陛下说什么呢,你刚及不惑,不会那样的……”


    承平帝摇摇头,在他搀扶下坐起身:“你不用安慰我了,蒙你全力相保,处处分忧,我才多活了这些年,你知道他们找的那些名医来了都说什么?说朕至少从老天爷那里偷了五六年的寿数,那哪里是偷来的,都是你替朕求来,扛着国政换来的,不过现在……究竟是逃不过天命了。”


    皇帝说出这番话,却似乎没有太多不甘和沉重,可眼前之人的脸色却更不好了,眼泪也终于落下:“陛下,不可说此等丧气之语,总有办法的。”


    承平帝却是笑了笑:“不说那么多了,如今朕时间宝贵,咱们好好商议一下国本之事,关于皇嗣的择选,王兄你怎么看?”


    赵崓看着眼前面色枯槁的君王,也是自己真心舍不得的弟弟,好容易才压住悲伤,理顺思路回道:“陛下,臣这一年多都在都在渤海国前线,京师的众位宗亲一概没有见过,臣不知道哪位更贤德,但臣明白,陛下的眼光一定不会错,无论是哪一位,臣都会全力辅佐之,如效忠陛下一般,效忠太子。”


    承平帝闻言微微一笑:“不愧是你,果然是半点私心都没有。”


    赵崓到底是重情之人,忍不住轻叹一声:“也不是没有,其实臣不想面对什么皇嗣之事,臣只希望能继续辅佐陛下。”


    他一句话,把承平帝逗笑了,却也有清泪涌上眼眶,笑着抬手轻轻拭去:“不过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朕是大梁天子,朕的眼光不会错,只有朕才知道,何人才能代替朕,延续我大梁的辉煌。”


    眼前的臣子尚未想清楚君王话中深意,承平帝已经示意内侍扶自己起身端坐好:


    “传他们进来吧。”


    皇帝话音甫落,便听内侍对着后面暖阁方向恭恭敬敬道:“请列位大人出来面君。”


    这让赵崓很是意外,因为按惯例,眼下鱼贯而出的左相及三公、三卿、六部尚书、京师三卫大将军等重臣,应该是在前面的侧殿等着的……


    皇帝又轻轻吩咐了一句:“去侧殿把嗣音也唤来。”


    内侍匆匆下去传令,皇帝却没等最心腹的右相前来,便对下面一个个肃容而立的老臣道:“朕知道你们里面有几个一直认为摄政王包藏异心,现在还这么以为吗?”


    被皇帝提点的那几位刚刚躲在暖阁后面奉旨偷听时,就早已红透了面颊,还好此时众人倒是有默契,齐齐行礼道:“陛下圣明!臣等愚钝!”皇帝也就微笑颔首,轻轻揭过了。


    右相盛时行走入福宁宫寝殿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景,可她顾不上思索老臣们齐齐认错的缘故,目光扫过自家夫君,顿时一阵心慌——可此时此刻,她只能当做没看到。


    此时,皇帝又开口了:“如今立在这里的,都是本朝的重臣、老臣,忠心耿耿之臣,甚至有的是从先皇时就兢兢业业保我大梁江山的,今日朕唤你们来,还是要问皇嗣一事,有何见地,当面可奏。”


    在场的各位重臣的确对皇嗣之事都有自己的看法,甚至私底下还曾经争论得不可开交,但大多数人并没有什么私心,眼下皇帝动问,又有刚刚摄政王的答案摆在那里,这些人哪里还敢再起争执,徒惹皇帝动怒,当下纷纷躬身行礼,齐声请皇帝乾纲独断。


    承平帝闻言微微颔首:“好,既然众位爱卿让朕独断,那么朕定下人选,你们不准抗旨,定要像辅佐先皇和朕一样,对新帝忠心、尽心尽力辅佐之。”


    听承平帝此言,众臣心中都是一阵唏嘘,左相与盛时行一对眼神,赶快双双上前,带领群臣行大礼,以示忠心,摄政王赵崓在一旁也按规矩打算跟着行礼,却被承平帝抬手虚扶住:“王兄不必了,与朕同受此礼便是。”


    皇帝一句话,不但下面列位重臣心里都打了个点,赵崓自己也懵了,下面几位老臣心中猜度着,难道皇帝是打算不顾摄政王夫妻二人一再固辞,真要立小世子赵玄墨为皇嗣?


    皇帝却没有给众人太多思索的时间,而是转头对贴身内侍道:“宣吧。”


    众人看到皇帝内侍转身取出圣旨专用的签封锦盒,才算笃定了皇帝召众人前来这前前后后的深意——先用摄政王的话令众臣羞惭也压服众臣,同时撇清摄政王的嫌疑,顺势让众人立誓效忠皇嗣,如今齐聚京师的那些宗亲,无论哪位被立为太子,自己等人都再也不能反悔……


    想通了这点,众臣无不敬畏承平帝心思幽深,圣意难测,也庆幸上面有个摄政王顶着,如今看来无论如何,先听摄政王的就没错了……


    许多人在那一瞬间开始期冀,皇嗣人选最好是小世子刘玄默,不然就算摄政王再贤德,也难免一场皇权争斗……


    思及此处,众人无不竖起耳朵恭听圣谕,只见内侍徐徐展开圣旨,开口宣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自奉天命,承继大统,十又五年,民康物阜,四海靖平,北定远渤,南安蛮夷,内修文化,外攘强寇,建微末之功,以继圣祖、太宗、先帝之德。不意天不假年,行将大御,而太子早殇,嗣位虚悬。


    幸宣亲王崓,乃太宗嫡长之后,身份贵重,秉德纯一,外收燕云,剿逆平叛,内领禁军,摄政六部,佐定四海,襄翊升平。文经武略,开万代臣工之高标。遂请命于圣母皇太后,祗告天地、社稷、宗庙,授以册宝,立为皇嗣皇兄雍宣亲王,以继大统。


    朕沉疴日久,而万事军机不可久旷,兹命王持玺升紫宸殿,各司奏事,皆启雍宣亲王皇兄决之。咨尔万方臣民,同秉忠诚,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这道诏书可称惊雷,将在场众人都震懵了,首先回过神的是摄政王赵崓,可他刚上前一步躬身说了句“臣”,就被承平帝按在手上:“皇兄,朕没有那么多时间搞那些三辞三让了,你就再最后心疼心疼我,这大好江山,唯有交给你,朕才能安心瞑目。”


    一句话,说的赵崓哽咽难言,底下各位老臣也是泪盈于睫,盛时行偷偷抬手抹去眼泪,感觉到左相王舜拽了拽自己的袖子,她转头看过去,瞬间明白了老相国的意思,当下与他率先大礼拜下,与群臣一起劝摄政王敬接了皇帝圣旨。


    大事笃定,承平帝一直强撑着的精神一松,容色也迅速苍白了下去,在内侍和自家皇兄搀扶下躺好,勉强开口道:


    “既然众卿家无异议,交办三省马上用印,百里加急诏告各道、州、府。”


    一片领命声中,承平帝抬手缓慢地挥了挥,示意众人退下,又专对赵崓道:“皇兄,你与嗣音先去侧殿休息,朕歇一会儿再唤你来说话。”


    二人自然担心皇帝的身体,但也不能抗旨,赶快随众人退出了寝殿。


    内侍刚要替皇帝撂下帘子,却见他抬手摆了摆,一笑道:“不着急歇着了,再过不了多久,朕就能好好歇着,再也不用硬撑了。”


    皇帝一句话,让忠心耿耿的内侍红了眼圈,只能勉强说了几句吉祥话,皇帝颔首道:“扶朕起来倚着,叫瀛洲和孟鹳过来。”


    内侍知道皇帝叫此二人前来必有大事,赶快应了要去安排,又被他叫住:“让毌九针去侧殿,皇兄伤的不轻。”


    内侍闻言一惊,强压住心慌赶快下去安排两件要事。


    正如皇帝所料,此时在侧殿陪伴自家夫君的盛时行盯着地上一片暗红色的血迹,着实有些慌了,斜倚在太师椅上的雍宣王却好整以暇地将手帕收起,轻轻摆摆手:“找点东西垫上,不要大惊小怪。”


    盛时行压住泪意拉起他的手一边暖着一边细细为他诊脉,眼前人却试图挣脱:“没事,骑马太快颠的。”


    “我就知道你那么迟回来,必然有事,不算算自己几岁了,于朝务有多重大的干系,还披挂上阵吗?你这个……”她心疼狠了,顺嘴就想骂几句,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如今不仅仅是自己的夫君了,也不单是摄政王,他已经是钦定的皇储,将来的……九五之尊。


    他们成亲十六载,早已心意相通,赵崓看到自家爱妻那样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拉起她手拍了拍:“怎么停了,接着数落,就爱听你数落人。”看她偷偷拭泪,又忍不住心疼道:“行了真没事,就是渤海国主太过凶悍,连伤我几员大将,我又想砍了他的脑袋带回来,哄哄陛下高兴,也许病还能好点儿……”


    盛时行听了轻叹一声,上前拉起他的手攥着暖着:“那砍了吗?”


    “砍了,一路带回来,不过陛下现在这样,我怕反倒冲撞了他的病情,回头让兵部报上去就得了。”


    盛时行闻言又心疼又无奈,抬手摸向算囊,才想起今日朝见天子穿了官服,针包药瓶一类都放在了家里,好在很快门外就传来熟悉声音:“殿下,小人奉陛下旨意,给殿下送些茶水。”


    盛时行闻言赶快拿火钳子将炭盆拽过来,挡住了地上那一滩血迹,方才应了一声。


    殿门推开,两名内侍端着茶水等物进入,其中一人却是熟面孔。


    “毌院判……”盛时行轻道,太医院院判毌九针赶快撂下手里的食盒,上前行礼:“殿下,盛相,是圣人令下官前来,为……”他似乎有些犹豫,看了看旁边的内侍,主位上的雍宣王却主动伸出了手:“有劳毌院判了。”


    毌九针赶快打开那食盒,掏出脉诊等物,为他细细诊脉,斟酌说道:“殿下并无什么严重的症候,只是因为奔波劳累,战伤未得休养,迟迟不能愈合完全,以至虚火上升,加之敌兵用的是重兵器,造成了些内伤,安养几日服些疏散血瘀的药物,再处置一下伤口便可以了。”


    赵崓闻言眉梢一挑:“怪不得都说你是京师医术魁首,这诊个脉全能看出来。”


    毌九针自谦了几句,赵崓便点点头:“那就弄吧。”


    “那请殿下宽衣,要先处理伤口。”


    毌院判一语,赵崓倒是为了难,抬头看看自家爱妻:“要不你先去……”


    盛时行却是根本不理他,抬手就来解他的带勾,反倒吓得毌院判背转了身去,赵崓无奈,也只能任由自家夫人摆布。


    此时,正殿寝宫内,承平帝的贴身影卫头目孟鹳跪在床头,与侍立在侧的路景行一起,刚刚恭听完皇帝口谕,承平帝想了想事无巨细都叮嘱到了,方才沉了沉,积攒了几分力气又道:


    “另外,那些宗亲子弟之事,路卿你亲自去办,不必担心什么口舌,当初召入京,本就是说的陪伴太后,自己会错意也都是非分之想……”


    路景行赶快仔细应了,皇帝又转向孟鹳:“至于你,以后就跟着王兄,他光风霁月,除了那些军中亲信,根本就没有暗地里的人,往后你带的那些人,就继续做你们那些事情,应该比保护朕要容易多了……皇兄还未必看得上你们那几手本领。”


    孟鹳仔细应了,承平帝深深看了他一眼,又道:“你和你手下那些人的身份职责,你也明白,如果皇兄信不过你,要往影卫里放自己的人,也定是出自鹰扬卫或玄鹰骑,没什么可在意的,好好相处便是,但若他到底是容不下你……该怎么做,你自己明白。”


    孟鹳闻言心中一沉,但出于忠心,他还是俯身行礼,低声但斩钉截铁回道:“陛下,小人明白,若摄政王不喜我等,小人会亲自带所有影卫追随陛下。”


    这话说得隐晦,但其意思再清楚不过了,以至旁边的路景行都惊出一身冷汗。


    承平帝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仿佛是放下了所有心事,眼下如风中之烛的皇帝,反而觉得轻松畅快了,抬手屏退二人,内侍又进来禀奏,承平帝听着听着就提不起精神,喃喃道:“先让他好好歇歇,不着急过来……”


    承平帝的诏书以各道驿马飞传至大梁各地之时,他的病体也终于到了无法维持的地步,不顾伤病一路快马奔回的雍宣亲王并未按照皇帝叮嘱在配殿仔细将养,而是很快就回到了皇帝寝宫,与右相一起,日夜不离地照顾陪伴着他,虽然昏睡的时候多,醒来的时候少,但承平帝还是从自家皇兄那里听到了许多让他高兴的消息,比如渤海国战场的大胜,江南报上了百年难遇的祥瑞之物,云云总总,间或有紧急朝务送进来,亲王便慢慢读给皇帝听,兄弟二人也会为某件朝务你一言,我一语的商议,议不出究竟,还要右相评价,到底谁说的更周祥。


    门外,自天桓朝就跟着皇帝的老内侍对着一旁的影卫头目拭泪轻道:“这一年,陛下都没有这几日笑得多,自皇后娘娘薨逝后,他就没这么高兴过了……”


    承平十五年冬月二十,大梁承平皇帝赵钧驾崩,传位于皇兄雍宣摄政亲王赵崓,新帝召集群臣,为大行皇帝议定谥号为“承天启运睿哲恭俭孝敬诚信中仁彰德定隆文皇帝 ”史称大梁文宗。


    翌年元月,新帝为大行皇帝持礼四十九日后,在群臣三请之下正式承继大统,定国号为“延宁”,是为大梁延宁皇帝。


    新帝继位,奉大行皇帝生母,先帝皇后为母后皇太后,生母太宗朝宣怀太子妃为圣母皇太后,封长女赵信约为晋国公主,长子赵玄默为秦王,并未直接册立太子,这倒是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秦王殿下未过舞勺,而皇帝春秋正盛。


    但有一宗事就很奇怪了,那便是当初的宣亲王妃,也是当朝右相盛时行并未按惯例被册立为后,如果说皇帝有另立新后的打算,京师里是连鬼都不信的,毕竟这位天子从当侯爵时就是响当当一位宠妻典范,而右相的才学功劳,德行容貌,无一不足为六宫之主……


    但京师重臣也都明白,这位陛下虽然爽直宽仁,但其心思深沉比起大行皇帝也不遑多让——毕竟都是从摄政王时期被他管服了的,故而无人敢言,只能猜测或许是新帝尚未从丧弟之痛中恢复过来,盛国相又贤德,不急入主中宫。


    但有一个衙门却是坐不住了——礼部。


    于是临近上巳节的某个常朝,文德殿内延宁帝与众臣商议完几件军政大事,就看到将及致仕之年的礼部尚书周湍出列,捧着本章一脸肃然,撩袍打算行大礼:


    “臣启万岁……”


    老尚书抱着破釜沉舟即便被治罪也要劝谏的心思,却不知自己的打算早已经被礼部左侍郎林逸私下透给了皇帝,延宁帝看他那端肃样子就知道大略是何事,决定先礼后兵,当下抬手笑道:


    “周卿家年事已高,不必行此大礼,有本奏上便是。”


    内侍服侍新帝数月,早已深谙他的脾性,闻言赶快上前搀扶住老尚书,接过了他手上的本章,奉给御座上的皇帝。


    延宁帝打开本章匆匆览过,心道“果然,礼部还是太闲了。”面上却未显,便听周尚书开口道:


    “陛下圣明,正如臣本章所奏,皇后之尊干系坤德之虚,中宫旷位日久,而御妻位列朝班,老臣以为,此事不可再迁延,当行册立大礼,请御妻罢相位,入主中宫,谨遵后德,方可令乾坤正序,万民信服……”


    老尚书这番话,皇帝尚未动声色,下列不少臣子已是心道“不妙”。


    如今的御妻盛时行在承平朝时便位列右相之尊,主理门下省多年,身为左相之下第一人臣,早已是众臣魁首,不但皇帝倚重,列位臣工也离不开她,就算是拿手里的笏板想想,也该知道拿立后入主中宫逼右相辞官这事太过荒唐,更是很容易激起圣怒……


    首先看不下去的,正是左相——老相国王舜也是年近古稀了,不过数年就该致仕,精力身体都不如当年,全靠右相干练,二人有商有量,统领群相众臣,这些年看下来,盛时行无论身为王妃还是御妻之尊,都是兢兢业业恪尽职守,最难得的还很尊重他,老国相对她可说是一万个满意,作为从刑部开始便相处数十年的上司,更是非常器重欣赏她,本打算自己致仕就推荐她为左相,哪知道礼部尚书这个比自己还老的家伙泥古不化,居然兴起这么一招,老相国憋不住出班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无论立后还是罢相,都是事关社稷的大事,老臣有几句话想跟周尚书商榷。”


    延宁帝心道“正好”,便颔首应了,左相遂转向礼部尚书道:


    “周尚书,老夫以为,你之所奏虽然不错,但难免偏颇。”


    周尚书也没打算简简单单就让皇帝纳谏,便恭敬还礼请他直言,左相道:


    “之所以这么说,原因有三,一是虽然立后与拜相,均是陛下身边之人,但拜相关乎社稷,立后是陛下的家事,陛下常说,家事大不过国事,岂能因家事而废国事,二来自古人伦纲常,夫妻纲乃在君臣纲之后,盛右相勤勉政务,功绩有目共睹,怎可因为她是陛下的御妻便要罢免她的相国之位?这第三,右相之位,乃是文宗皇帝任命,陛下与文宗皇帝兄弟情深,怎忍心无故无端更改大行皇帝之命?,可见周尚书你所奏并未经过深思熟虑,老夫劝你还是再斟酌。”


    皇帝端坐上位,此时都快笑出来了,勉强绷着没有失态,他一向都觉得这位老相国那里都好,就是说话慢条斯理太啰嗦了,可如今方知,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他这一来二去第三,说得有理有据条条不离社稷大业,看来无须自己开口,此事就能解决了——皇帝也不是不想早立后,只是自家爱妻顾忌着后宫与前朝之间的禁令,多次私下里表示宁可暂缓,也不想放开朝政不管,皇帝自然知道自家爱妻的志向和能力,何况这些都是虚名,俩人也就心照不宣的糊弄着,哪想到今日被个老学究给翻出来……


    不过果然,对付老学究,还得是老学究。


    然而,就在众人认为周尚书差不多该就坡下收回本章时,却见这位老臣憋得满脸通红,却是再拱手道:“陛下,左相之语虽然有道理,但老臣仍然认为,立后乃是关系国本之事,皇后秉持坤德,深居宫禁执掌后宫,按例便不得干涉前朝政务!此乃大礼!不容模糊行事!还请陛下明鉴!”说完不待皇帝开口,他又转向盛时行:


    “右相,你身为相国,又是刑名出身,这些道理自然比老夫更懂,你若放不开相国之位,宫禁之中便该让贤,另更具坤德之人入主中宫!”


    盛时行闻言一愣,心说“要坏事”,并非是惧怕自身得失,而是怕这倔老头如此胡搅蛮缠步步紧逼猛捋皇帝的逆鳞,会把自己的老命赔进去,于是也顾不上理她,直接拱手对上位道:“陛下,此事干系重大,牵涉诸事复杂,至今悬而未决,均是臣一人之过,请陛下准许臣于礼部宗正寺等几位同僚商榷,再拟章程呈报御览!”


    她本就在文武百官第一列,此事上前奏事,众人便都在她身后,看不到她此时说话虽语气平和,脸上却拼命地在给自家夫君使眼色,希望他能暂息圣怒,先给礼部一个台阶下,可坐上的君王脸上又现出她最担心的那种——观不透喜怒的冷然。


    更要命的是,身后忽然“扑通”一声,周尚书跪下了,盛时行被他吓得一激灵,心说本朝各位天子都御下宽和,除却祭祀和请罪,根本不让百官下跪,这老官是要死谏吗?!


    她心惊胆战地看了看御座上的自家夫君九五至尊,却见他微微一笑,众臣看到皇帝这样,多少都放下点儿心,但盛时行却觉得——更吓人了。


    “些许小事,何必再议,更不必跪。”皇帝开口,语气平和,跟他心中此时腾起的怒火截然相反:“来人,给左相,周尚书看坐。”


    这也是惯例了——若要详议朝务,为免辛苦,是要给花甲之上的老臣赐座的,殿上内侍何其聪敏,赶快搬了两把太师椅,请左相坐下,又生生架起周尚书安顿在椅子上。


    皇帝看着坐下两位老臣,自己的心腹、“同党”和爱妻盛时行,以及文武重臣们,不着痕迹地吸了口气,环视一圈。


    在列位臣工看来,这是帝王心术,也是对众人的威慑,只有赵崓自己和盛时行知道,他是在压抑怒火。


    “气死朕了,这个老官居然敢利用我们的感情,居然敢威胁我的嗣音!!”——延宁皇帝陛下此时心声正是这般。


    但他没有着急开口,直盯到众臣都胆战心惊,但凡年轻胆小些的,竟然不约而同生出一种想大礼请罪的恐惧感,哪怕此事跟自己八竿子都打不着……


    巨大的压力仿佛一个充满气的皮球,越胀越大,被上位一声轻笑戳破时,所有人都起了一身栗:


    “些许小事,怎吵得如此不可开交。”这话说的轻巧,甚至皇帝的脸上还挂着一丝令人难以看透的笑意,可不知为何,语声回荡在文德殿中,竟有令人重返寒冬的威力。


    众人俱屏息凝气,恭听皇帝训示,包括刚刚还豁出去打算拼了老命的周尚书。


    “左相之言,句句珠玑,正是朕想说的……”皇帝言简意赅,不待众人反应,又加了一句:“但周卿此言,也不无道理。”


    皇帝一句话,把众人都说懵了,只见他面色一沉:“既然你说中宫之主不宜位列朝堂,更不宜为相,那正如左相刚刚说的,为了国事,朕可以牺牲家事……”


    他这句一出,大家更是懵了,就连盛时行也猜不透自家夫君到底是什么心思,皇帝又开口,一字一顿道:


    “拟旨,本朝废皇后之位,永不复立……宗谱中加御妻之号,为朕之正妻,不授宝册,不掌后宫,择吉日迎门下省侍中盛时行为御妻,居福宁宫。”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失色。


    周尚书起身行礼道:“陛下,万万不可,且不说废止皇后之称亘古未有,便是这福宁宫,自大梁立朝以来便是圣人的寝宫,向来只圣人可居住,哪怕是皇后,平素也只能住在坤宁殿或仁明殿内,哪有皇后端居福宁宫的道理!”


    皇帝抬眼看着周尚书,绯红双唇轻挑,笑意却丝毫未染眼底:“按卿家所言的‘规矩’皇后入主中宫掌后宫之事,乃是皇后的职责,朕不立后,御妻只是朕一人的妻子,你家夫人,不是随卿居于一处出入相随,而是别院独居吗?”


    周尚书闻言一愣,皇帝似乎也跟他杠上了,转身看向左相:“中书令,拟旨。”


    左相尚未开口,周尚书又拱手道:“陛下!身为一国之君,怎可偏私一人,自古后宫不得干政,不是什么名分桎梏,而是为免外戚专权,祸乱国本!”


    周尚书这一言出口,皇帝和盛时行还没反应过来,左相先坐不住了:“周尚书!怎可胡言乱语!!”


    他一声厉喝,周湍自己也明白当真失言,皇帝的针锋相对让他失了分寸和理智,可话出口已是覆水难收。


    此时,殿上那些从武宁侯时期就跟着皇帝的亲信重臣们不约而同浮上一念:皇帝,怕是要杀人了。


    偌大宫殿,鸦雀无声,令人胆寒的沉寂过后,是皇帝不怒反笑的声音:“自古国祚兴衰,帝王更迭,甚喜归咎后宫,周卿想说哪段旧史?是飞燕祸汉,还是褒姒误周?卿家是觉得朕像成帝,抑或幽王吗?”


    这话就很重了,惊得周湍赶快跪地请罪,口称“不敢”,皇帝却起身下了御座,慢慢走到群臣身边:


    “天子行止不端,才德有亏,以至身死国灭,与妇人何干?所谓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难道饿死也是后宫妇人之罪?”他停在周尚书身边,居高临下环视众臣:


    “再者说,御妻执掌门下省,品秩尚且不如三公三师,亦居于左相之下,论执掌一司,影响朝局,三卿与六部尚书也未必不如她,周卿的意思是不是,如今立在这朝堂之上大半的臣子,只要得了朕的宠信重用,就能架空朕,祸乱朝局,李代桃僵?”


    这话就很重了,不但是周尚书,自左相而下众臣呼啦啦跪了一片,齐呼“不敢”之声震得梁柱嗡嗡作响。


    周尚书更是毫无辩驳之语,连连称罪。


    延宁帝抬手扶起了老左相,其余人却没管,冷然道:“改皇后为御妻,就是以家事之轻避国事之重,朕的后宫不会再纳妃,自无须中宫约束,而我大梁更需右相佐弼,朕这么说,众卿是不是更清楚明白一些?”


    皇帝的话合情合理无可辩驳,众人齐声领命后,延宁帝又对左相道:“中书令,照刚刚朕的口谕拟旨,传令各道州府。”


    这一次,再无人敢生疑议。


    于是延宁帝宣布退朝,却无一人敢马上起身,一片肃然垂首中,大家听到御阶下似乎有细微动静,像是小声辩驳什么,靠前的重臣们能听出来,那是右相的声音,紧接着,就是皇帝大步往正殿后面走的声音,有胆大地微微抬眼看了看,又赶快低下头,一声不敢吭——陛下将右相打横抱着,或者该说几乎是端着,出殿去了……


    从文德殿往福宁宫长长的御道上,盛时行还在试图挣扎,可她眼下被自家陛下凌空抱着根本使不上劲,更何况……他是跟狮虎熊罴都能角力的人,自己这点挣扎怕是狸奴都不如。


    于是她放弃了挣扎,轻咳一声:“陛下,将臣放下来吧……”


    “退朝了,这儿没陛下和臣。”


    “嗐……夫君,你让我自己走,好多人看着呢……”


    “爱看看去,登基以来为了国事,咱俩镇日聚少离多,见面都说不上几句话,他们还敢说我是汉成帝,我何妨将此坐实!也算不冤!”


    盛时行被他这几句话顶得哭笑不得,也知道他今日是真的气着了,只能轻轻倚在他肩头先安抚:“好了,周尚书今日是说错话了,可他不就是那样老古董嘛,你何必动真怒。”


    “好,我听你的,不动怒。”赵崓低头对爱妻笑了笑,转身对一直小跑跟着的内侍总管道:“带人去潜邸,将你家娘娘的东西都送到福宁宫来。”


    延宁帝平素御下宽和,内侍总管哪见过自家陛下生这么大的气,赶快一叠声应了,又小心翼翼道:“陛下,但是家什之类……也要搬吗?”


    皇帝想了想:“能抬动的,都运来!”


    内侍总管赶快仔细应了,顾不得右相还在拦阻,跑到内侍省叫上一干工匠呼啦啦出动,将皇帝潜邸那小院子里能搬动的一股脑搬了来。


    晚间,被自家夫君拘在福宁宫内一整日的右相兼御妻盛时行,看到被布置一新,或者该说布新如旧的福宁宫寝殿暖阁时,三分无奈中又颇带了七分甜蜜。


    “我本就觉得前面太大,睡起来空旷难受,往后咱俩就住这儿。”一旁的皇帝却很欣喜,或许是内侍众人用心,事无巨细地恢复了潜邸卧室的格局,令他十分满意,皇帝居然抬手拍了拍内侍总管言忠的肩膀:“干得好,你们有心了,都去内侍省领五两赏银。”


    一干内侍工匠千恩万谢地下去,盛时行无奈对上自家夫君“总算解气了”那样的笑颜,突然笑了。


    “你笑什么?”赵崓疑惑地看着她。


    “人家帝王一怒最起码有人要挨板子,咱们圣上生气了搬家。”


    赵崓慢慢走进,低头看着盛时行:“我知道你这叫‘讽谏’……我今天是生气了,但此事非干国政,而且满朝文武都知道,是朕更有理,我还不至于对着一个糊涂的老顽固动了打打杀杀之心,就算他拿我来比汉成帝……但你到底不是赵飞燕。”


    盛时行的确有提醒他之心,却没想到他比自己想得更深,一时感叹,上前轻轻搂住他:“我明白你是为我着想,但也别把他们的怨气都揽到自己身上……虽说自古明君难免受委屈,可我总怕你的委屈日后会更多。”


    赵崓明白自家爱妻是听懂了自己的心思,轻叹一声将她搂紧:“自古贤后受的委屈更多,但我不要你当贤后,你就稳稳当当做我大梁的贤相,做我的爱妻,皇后二字太重了,没必要再扛起来,再说……”他低头对着她笑,便如定情那时,抑或第一次动心时一样,十数年未改的温暖:


    “皇后是大梁的皇后,御妻却是我一人的,谁都不能跟我抢你,哪怕是江山社稷也不行。”


    盛时行无话可说,只能再将他搂紧,皇帝眼看天色将暗,琢磨着这段日子因文宗皇帝宾天,朝务芜杂,似乎自己已经好久没有站在“夫君”这个身份上对着眼前的爱妻了,一时心念动,抬手就将盛时行抱了起来,刚安顿在榻上,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皇帝咬了咬牙,床窗幔拉下来,转身坐到床边:“何事?”


    外面的人显然很谨慎,小心翼翼开口:“回禀陛下,是礼部尚书周湍求见,欲向陛下请罪。”说话的,正是皇帝贴身内侍总管言忠,他历经两朝,虽然年岁尚未及不惑,人却很是沉稳,但此时听到皇帝低沉的问话声,语气里也带了几分畏惧。


    盛时行从床幔后面伸出手,捋捋自家陛下的龙脊,意思是让他息怒。


    赵崓回手将她柔荑拉住,轻抚着:“你告诉他,礼不辩不清,这也是他职责所在,没什么罪可请,朕也没有怪他,春日里要去拜祭泰山,着礼部拟章程出来,下次朝会呈给朕。”


    言忠赶快一一记下,出去仔细告诉了老尚书,周尚书立在殿外想了想,紧绷的面色一松,朝着大殿方向规规矩矩拜下,便与言内侍道别走了。


    寝殿内,皇帝气哼哼插上了门,惹得床上的盛时行“噗嗤”一笑,招来人家一个无奈目光:“你夫君受了委屈,你还笑。”


    盛时行可不怕什么“龙颜不悦”,蹭到床边帮他脱掉了繁复的朝服:“咱家陛下辛苦了,委屈了,臣给你顺顺?”她这么说着,抬手轻抚他胸口,赵崓感觉很好,仿佛一直堵在胸臆的怒气真的立时就消散了。


    “说着生气,周尚书的事还不是轻轻放过了,你把这么大一个事情交给礼部,既是微惩,也是重用,周尚书这次大概也踏实了,祭祀泰山的事一定可以做得很好。”


    延宁帝被她猜中了心思,绷紧的唇角总算是挑起一丝笑意,却还在嘴硬:


    “我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我就是感觉这老官太闲了,得给他找点事做。”


    盛时行窝在他怀里“嗤嗤”地笑,冷不防被自家夫君按在床上:


    “你还笑,刚刚朝堂上那老官欺负我,你也不帮我训他,你这个右相可真的是……”


    盛时行笑着来回躲:“臣错了,臣错了,陛下饶……”


    “饶是饶不得了!”皇帝这一句声音挺大,似乎也是“气哼哼”的,吓得门外守着的小内侍一激灵,以目相询言总管,却见他老神在在地一笑,摇摇头将小徒弟拽到远处:


    “莫慌,到外面告诉他们,若无军政大事陛下今晚谁也不见,晚膳过了酉时再传,不叫就放炉子上热着,让她们多烧点热水,或许晚间御妻娘娘要沐浴。”


    小内侍不知道自家师父这诸多吩咐是因为什么,但自然明白师父比自己懂的多多了,赶快下去传话,言忠则一甩拂尘远远守定了门口,笑着放下心:


    果然御妻娘娘才能消却陛下的怒火,有娘娘在,福宁宫就能太平祥和了。


    这么想着,大内总管决定,往后除了忠心侍奉陛下,也得倚定了御妻娘娘这棵“大树”。


    因新帝诸事从简的习惯而“闲太久了”的礼部,终是为祭祀泰山之事迅速忙碌了起来,几日后皇帝改皇后为御妻的圣旨也传遍了大梁,对于普通臣子来说,右相的相位稳固自然是好事,而对于一些有疑议的人来说,皇帝接下来的一些做法,也在堵住了他们嘴的同时,小小地加以威慑。


    比方说,关于御妻的一概银钱用度不另增,只从皇帝私库里出,但饮食却被皇帝亲自精细到连“隔三日供二两栗蓉酥”这种小事都要放进去……


    也有人会担心,这样大改皇家章程的事情,会不会引得两宫皇太后不悦,特别是文宗的生母,母后皇太后,未料数月之后依然是风平浪静,而且传出两宫皇太后都与御妻相处甚欢的消息,据说这与两位小殿下志学之余便去承欢祖母膝下大有关系,大梁立朝以来这个最简单的帝王之家,反倒春晖慈爱,稳固无比。


    皇帝祭拜泰山后,一切朝务也都步入正轨,许多心怀善意或不那么善意的心思还在观望的朝臣,以及边境虎视眈眈的邻国,也都踏实了下来——他们渐渐意识到,这位大梁延宁皇帝,其治国理政的手腕是十年重臣五年摄政练出来的,九边将领不是他的亲信就是曾受他恩惠之人,更可怕的是,这位皇帝正当盛年,手腕果决,武功高强,谁不老实,他真的会御驾亲征。


    这是数年后的后话了,但于玄微之处的开端,却恰发生于延宁元年冬的一件小事——御妻反常地开了内库。


    延宁帝接到内侍省的汇报时,并不觉得自家爱妻一下就拿走了自己两个月银子有什么不对——反正从还是朝臣的时候,他赚钱就恨不得求着她花点儿,但问题是……


    她买了啥?


    内侍总管言忠看着陛下蹙眉凝思,小心翼翼道:“陛下,不然小人私下找娘娘贴身宫娥先问问?”


    “无须。”皇帝回过神:“等你家娘娘从衙门回来,传完膳你们都下去候着,别留人。”


    “是,小人这就去让他们安排。”


    “安排点羊羔酒。”


    “是。”


    于是当晚,御妻娘娘便与陛下把酒言欢直快到初更时分……


    “你耍赖……”虽然皇帝的酒量算不上优秀,但比起御妻来说还是好多了,何况他还用了点小手段,而当对方发现时,似乎为时已晚。


    照顾看着对面喝到粉腮如桃的自家爱妻,觉得这小二十年时光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凝眸恍然间,仿佛还是当年蔚县市集上智斗恶徒的那位少女。


    转念才想到,今日摆酒似乎是想套她的话……的吧。


    算了,横竖赚了个开心。


    区区数千两,他还是问不出口,虽然并不是为了钱。


    思索间,对面的心上人忽然凑过来,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聿卿,你在想什么……”


    久违的娇柔嗓音唤出亲昵称呼,也仿佛回到当初情窦初开时……


    “没想什么,在想,咱们该睡了。”


    “不对。”盛时行笑:“你这一晚上都若有所思的。”


    “……我哪有。”他看着她,总觉得她口中那“你不擅长撒谎”,到了千帆历尽的今日,仿佛已是二人之间的专属,他可以骗过天下人,却永远骗不过枕边人。


    “算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她嘿然,拍拍他的手,顺势拉住起身。


    赵崓无奈被她拉着走到一旁书房,看自家爱妻从书橱暗阁里抱出一个挺长的匣子打开:“我拿了内库的银子,是去买这些了。”


    赵崓看着里面一摞纸张,并未什么特别之处:“几千两,买了一些纸?这里面有什么玄机?”


    盛时行笑着拿出一张展开,却是很大一张图纸,可赵崓似乎从没看到过那图上画的东西——既不是屋舍,也不是车驾,似乎也不像兵器……


    “这个……是什么乐器吗?”那细长的筒子,只能让他联想到笛,萧之类。


    盛时行却摇摇头:“这是个铁家伙。”她这么说着,伸手在匣子底下翻动着,不多时就拽上来一个黑铁铸成,沉甸甸的东西,交到自家夫君手里。


    赵崓接过那东西,马上发现这就是图纸上所画之物,盛时行又将其它的图纸展开,笑道:


    “之前推行新政,你不是让我负责东南一代开商埠之事吗,这是福建和广东两省市舶司送来的,说是外藩商人为获得茶叶的采办权奉上的宝物,市舶司的人没见过也不懂,想起我叮嘱过他们与外藩贸易中,遇到看不透的东西不准自专,便送到了京师来。”


    赵崓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可这东西,看着也不能储物……当兵器也不趁手啊。”赵崓拿着那物翻来覆去的看,盛时行将那筒子开口的地方凑到他鼻端:“你闻闻。”


    赵崓轻轻一嗅,顿时容色一动:“火药?”


    “是啊。”盛时行又从那些图纸中挑出几张:“这些日子我在门下省仔细看了看这一套图纸,又叫了非真过来一起参详,我们都感觉这应该是个威力很大的兵器,和穿云箭甩□□不一样,是能用于战场作战的,我觉得外藩以此当做珍宝进贡,说明还很稀少,但制成这东西所用不过黑铁、铁砂、弹丸火药之类,若熟练掌握了铸造技术,便可十分廉价,到那时,更靠海的那些国家都有了此物……”


    赵崓马上就明白了她口中所说的那种情形有多可怕,当下一锤掌心:“我想起来了,当初我们与远国交战时,就曾经缴获过一种叫‘火筒’的兵器,乃是一根直筒,用时将火药和石弹铁弹放入其中,再点火,但因为过于繁琐且容易炸膛和烫伤自己,当时已经没人能熟练使用,实战用处也不大,不过倒是因为看到那个,才在云台山庄的山洞里弄了那些火绳,你说这东西会不会也是外藩之人得了远国的火筒,所研究出的兵器?”


    “很有可能。”盛时行点点头:“但外藩传入的此物却更为机巧,以一条火绳便可点燃火筒……市舶司的人书信中说,此物最早是佛郎机国商人带来的,外藩之人都称之为‘佛郎机’。”她铺展开那些图纸给自家夫君看:


    “这些日子我仔细看了看,有了这些图纸便不难仿制此物,我都能看懂,工部那些能工巧匠就更不在话下……”


    赵崓一下就听懂了:“你做的很对,不但要让工部仿制,更要尽快大量制造出来。”他抬手接过那些图纸:“我大梁骑兵手中的弓箭若是换成这个……最好步兵也配。”


    盛时行见自家陛下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心思,还想到了配备的方向,一时欣喜,赵崓抬手将她搂在怀里:“我就知道,贤妻你是我大梁的福星,不过你要试制此物,告诉我叫工部来商量就是,何必自己拿钱去办?”


    盛时行轻轻依偎在他怀中,感觉酒劲有点上涌,一时迷迷糊糊闭上眼笑道:“要试制我怎会不先跟你商量,那钱是我用来去收更多图纸和实物的,就是不知道够不够,听说还有数千斤,能守城和水战的佛郎机炮……我觉得那个更危险。”


    延宁帝听到她的话心中一凛,暗道一声侥幸,低头却见自家爱妻一如年轻时那样倚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仿佛一只偷了酒喝的小狸奴,当下轻笑一声将她抱起,安顿在床上,低头亲亲她额头:“为了社稷跟我,你着实辛苦了,此事先交给我,有什么进展我会找你商榷的。”


    盛时行眼皮愈发沉重,将外袍脱了点点头,又抬手揽住他脖颈:“你也睡吧……”说着便来解他带钩,却被自家夫君搂紧躺倒,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皇帝轻抚着自家爱妻的秀发,待他睡实了便小心翼翼地起身,走出寝殿。


    言忠赶快迎上来,却被皇帝一个“噤声”的手势止住,赶快点点头,耳边是自家陛下压低了的声音:


    “明日替朕想着,常朝之前留半个时辰,叫工部尚书和刘冲萧鸣提前来议事,你现在去找孟鹳来御书房见我。”


    言忠领命心中一凛,赶快下去办了。


    影卫,大梁京师三卫之外的一支特殊人马,几乎不为京师官场所知,年前文宗皇帝驾崩,即使强悍如统领的孟鹳也对自己等人的结局毫无把握,毕竟文宗在刑部堂官面前留下那道口谕,就是将自己等人的祸福生死悉数交到了摄政王手里……


    或者该说,是今上。


    自去岁皇帝就一直没有召见自己,此时走在通往皇帝御书房的密道内,孟鹳难免思绪翻涌,心中忐忑——毕竟他们这帮人,其实早已不算是活着的人,就拿他自己来说,彼时只有十二岁的他,是因父兄的罪过牵连被判了斩刑,却不想行刑那日自己被刽子手在刑台上一刀背敲晕,后来才知道,是兄长用战功向太子求情,将他保下,从那时候起,他就跟随着储君,成为影卫,又在残酷的训练中脱颖而出,做了影卫头目。


    而他手下那帮人,都是差不多的情形,在他们心中,多活一日都是东宫的恩赐,生死荣辱也都系在他身上……


    所以当文宗皇帝病重说出那番叮嘱的时候,已历经无数次生死,也见惯了生死的他,对未知的命运并无太多恐惧,但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依然还是会对将来的日子生出几分期冀——毕竟他曾经无数次潜伏在文宗皇帝身边,见识过这位长宁侯、武宁侯、摄政王的言辞风采,笃信他可以带领大梁,再上层楼。


    如果不能亲眼见到,多少是有些遗憾的……


    敲响那道熟悉又带着新含义的暗门,孟鹳依令进入御书房,抬头却见皇帝并未端坐于主位,而是坐在两侧给重臣准备的太师椅最前面那一把上——他作为摄政王时,常坐的那处。


    皇帝敲了敲旁边的高几,上面是几道精致的御膳点心,还有——一壶酒。


    孟鹳震惊,心中暗忖难道真如大行皇帝所言,一朝天子一朝臣,今上留自己不得了?


    但马上他又明白不对,因为皇帝提起酒壶,给自己先倒了一杯,他才明白,皇帝敲桌子不是告诉自己要赐毒酒,是让自己坐下……也对,哪有皇帝赐毒酒还搭配菜肴的。


    但孟鹳也不敢奢望皇帝是要与自己把盏聊天,更不敢坐,趋步上前跪倒:“小人见过陛下。”


    延宁帝看他这样子开始有些奇怪,但想到路景行给自己看过的那些身世,也就明白了:


    “起来说话吧。”


    孟鹳起身恭敬肃立,便听皇帝开口,声音似带了几分笑意:“不必如此拘谨,你也不是第一次见朕了。”


    孟鹳刚要随声应承,又忽然觉得不对,一时心慌抬眼看了皇帝一眼,却见他撂下酒杯笑着:“之前朕与大行皇帝议事,十次里有八次你都在场,就在那里,对吧?”他指了指书房正梁,孟鹳只觉得颈后寒毛都树立起来了:“陛下英明……”


    延宁帝笑着又点点桌子:“坐下用一点,这是刚刚朕与御妻的晚膳,不过都还没动过。”


    孟鹳还是僵立着,甚至有些局促,把皇帝逗笑了:“看来没有功名品秩,你就没法跟朕好好说话,这几日没叫你来,一是没什么大事需要你去办,二就是着兵部去办此事了。”这么说着,他掏出一物递给孟鹳,孟鹳赶快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了,却见是一块京师内各卫所用的腰牌,上面写着他自己的名字和一些佐证身份的字,反面的官职则是“正五品鹰扬卫内卫司郎将”。


    孟鹳知道鹰扬卫从当今进京开始,就一直都是他的亲信,更是他带来的传奇铁军“玄鹰骑”转隶之所,如今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面跟了这个身份,顿时大惊,刚想跪地请罪,却被皇帝抬脚抵在膝盖上,顿时动都动不了。


    “给你这个就是让你别没事就跪。”皇帝无奈:“不想坐下就站着吧。”


    “你和你手下三十六人,朕已着户部吏部兵部一起办理,往后就都转隶鹰扬卫,在萧鸣手下做事。”


    孟鹳听到皇帝说“吏部户部兵部”就知道他不但给自己众人换了差事,还给了他们身份和官职,这就意味着,他们从此不再是这煌煌帝都中的游魂,喘气的活死人了……顿时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面皮抽了抽,却是泪盈于睫。


    皇帝笑看着他:“这样安排,并非违背大行皇帝的旨意,本也是他临终时让我善待你们,而且朕觉得,你们在承平朝出生入死,隐姓埋名十数年,家族有再大的罪愆也赎干净了,朕怎么说也算是有些自保之力,往后避于暗处的‘影卫’不再需要,你们就改为鹰扬卫内卫司,人还是你们这些人,活计也别想免了,往后随朕出入警跸,密查要务,还是你们来做,除此之外与便与寻常鹰扬卫将士一般,随军演训,论功循资,自然也可以领俸禄,安家置业,娶妻生子。”说到这里,皇帝上下打量了一下孟鹳,忽然笑了:


    “旁人不着急,你得抓紧了。”


    他这一句说笑,教孟鹳刚忍回去的泪绷不住滑落下来,皇帝也能体会他此时心中波澜,装作没看到:


    “眼下就有个差事要交给你们,需要出京,所以你明日就带他们去找萧鸣报道,正式入列,也算见过你的统领,然后让他为你们周全一应文书。”


    孟鹳肃容领命后,皇帝起身点了点头:“好,明日办完这事就回来,与户部兵部会商朕要交办的事情。”说完这句,皇帝轻轻拍拍他肩膀:“朕知道你每日都要熬到朕就寝才能去睡,朕自幼精力异于常人,以后你还有得熬。”


    孟鹳强压哽咽:“小人……”


    皇帝咳嗽一声,他愣了愣才明白,含泪笑了:“臣,多谢圣上体恤,臣不怕熬,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


    延宁帝笑叹一声,指指桌上:“拿回去垫垫肚子再睡。”说完便一笑离开了御书房。


    孟鹳愣在御书房内,许久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回过神却见言忠笑眯眯地提着个食盒站在自己面前:“恭喜孟统领,放心吧,咱们这位陛下说一不二,但也是实话实说赐宴给你你就实受吧。”他这么说着,手脚麻利地将酒菜收在食盒里,交到他手上:“陛下说要给你用,还专门让热了才端来……”


    空旷的御书房内,暗门无声地打开,很久很久以后,孟鹳都还清晰记得这一日,从这一日开始,他就很少需要再走这道门了,而是与当初躲在房梁上看到的那些衣冠楚楚的文武官员一样,堂堂正正的走殿门进入福宁宫,也是从这一日开始,他开始与那些京师三卫的将领一起陪在延宁帝身边,亲眼看到了他的金戈铁马,他的运筹帷幄,他的……


    盛世江山。


    逝者如斯,万物更始。


    大梁延宁五年深秋,海上强国佛郎机在征服了中陆数国后,联合曾溃败于大梁的倭国,及与营州接壤的罗曼国,自北陆上、东海、南海三个方向进攻大梁,大梁延宁帝调动交州都督府四十五万、扬州都督府四十万,营州节度使及京师十六卫水陆精兵五十余万,兵分三路自营州、乐浪、扬州出击,百三十万余大军,对外称一百五十万,凡工事、辎重、粮草之人力倍之。


    此役以扬州都督凌想为南路军元帅,鹰扬卫左大将军萧鸣为中路军元帅,分别迎击佛郎机国水军及倭国水陆联军,而北路,也是山高路险,风雪凛冽,强敌环伺最难的一路,则由皇帝挂帅,御驾亲征迎击罗曼与倭国联军。


    北路乃是决战,亦是最晚出征的一路,在战况胶着,皇帝做了御驾亲征的决定之后,朝野上下便就谁来监国一事猜测不断。


    但延宁帝根本就没考虑过其他的可能性,出征前一日大朝才颁下圣旨,定下御驾亲征期间的诸多事宜,关于监国只有一句话“左相抱病,晋国公主、秦王年幼,着右相御妻盛时行监国,晋国公主佐领户部,秦王佐领兵部事宜。”


    比起当初的立后风波,如今的大梁朝廷已经没人会为“御妻监国”这种事情大惊小怪了。


    于是这场旷古未有之兵力众多,谋局复杂的大战,就按皇帝的意思,顺利排布开来,朝中上下都明白,这一战绝不会容易,但大家也都知道,虽然这三个敌人一个号称当今陆上最强,一个号称海上最强,剩下一个又与大梁作战二十余年,但以大梁现在的国力和今上的善战果决,大梁绝不会输!但众臣无法预料到的是,这一战不但决定了大梁之后数百年的国运,更奠定了整个中华在风起云涌的四海宇内各国之间的地位。


    初冬,北路大军抵达战场,几乎同时,南路军元帅凌想率先报捷,击杀佛郎机国敌兵五千,战船十二艘,其余尽数驱逐至茫茫汪洋之上,而此时的东路军却陷入了苦战。


    兵部的折子连夜递入福宁宫——为方便军情传递,主理户部的晋国公主早就住到了自家爹娘的寝殿里,母女俩起身看着军报,盛时行转头对内侍道:“去侧殿把你家殿下叫来。”


    不多时,秦王也匆匆赶来,晋国公主瞥了自家弟弟一眼,无奈上前抬手帮他理好系错的冠缨:“还记得着冠,也算不错。”


    “我就没摘。”年方十七岁的小殿下身材颀长壮健已经不输其父,眉目间丰神依稀,性情却不甚相同——爽朗得很,用其姐的话来说就是“办正事精明得很,闲下来就傻乎乎的。”


    “娘亲,我听说了,调南边的大军北上吧,我带兵去营州支援爹爹!”


    盛时行看着自家儿子叹了口气:“叫你来是参详的,不是添乱的。”


    小殿下被娘亲说得一缩头:“儿子只是想去帮爹爹……”


    一旁的公主笑着拍拍自家弟弟肩膀:“帮爹爹也不是这么帮的,你要知道怎么排布才能真正帮到爹爹,而不是只懂带兵增援,那跟你小时候练会了一招剑法就跑到爹面前去献宝有什么区别。”


    小殿下被自家姐姐说服了,但也有些赌气:“那依姐你看,怎么才能真正帮到爹爹?”


    晋国公主一笑刚要开口,忽然转头看了看自家娘亲,得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才拿起舆图上代表佛郎机国的棋子,轻轻捏着:


    “北路大军出征前已经谋布了万全,爹爹怎么可能需要你增援,然而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南路的佛郎机人只是被击退了,并不是被全歼了,他们兵强船利,或许只是寻找战机……”她这么说着,将那枚棋子向东移了几寸:“他们在东南一带吃了瘪,大略不敢卷土重来了,但从外海,可以北上……”


    盛时行眉稍一动:“信儿,你这么说,不是和默儿一样,担心南路之敌会北上吗,为何不教默儿带兵去支援你爹爹?”


    赵信约想了想,抬眸看着自家娘亲:“女儿有个不确定的想法……”她慢慢将写着“佛郎机”的棋子沿着海岸线往北推,直推到了乐浪:


    “敌兵也不傻,绕过乐浪与罗曼国汇师舍近求远,而且大军奔袭,又是在海上,通讯不便,若是他们到了,爹爹已经灭了罗曼,岂不是被咱们围点打援,各个击破?”她思忖着,将那棋子慢慢摆到了写着“倭”字的棋子旁边:


    “而乐浪战场,战可攻,退可守,最乐观的是突破了萧叔叔的防线,双寇会师支援罗曼国,取中可以与倭兵一起缠住我大梁东路军,让东路军与北路军不可互相援护,最次还可以逃往海上,或者倭国,我若是敌兵,一定会去助乐浪,而不是营州。”


    她刚开始说的时候还有些犹豫,却是越说越自信,最后眉毛一扬的样子,让盛时行恍若看到了自家夫君,欣慰地点了点头:“信儿说的很对。”


    说完,又转向赵玄默:“默儿,你要学会你姐姐这样,通观全局,以敌之思,谋我之策。”


    赵玄默这回也服了,目光灼然看着自家娘亲和姐姐,盛时行微微一笑:“南边大军还需防备佛郎机国是诈降,且调度不易,你爹爹出征前早就令你刘冲叔叔调了雍州军精锐入京,娘认为我默儿的勇猛谋略足以挂帅,但你须懂的,初阵最忌大意失荆州,你带兵驰援乐浪,要听你两位叔父的话,不可以冒进,到了战场,要记住你只是二路元帅,不准喧宾夺主,更不许用亲王身份压人。”


    赵玄默听自家娘亲此言,喜出望外:“娘亲放心,儿子一定听两位叔父的!”


    盛时行笑着点了点头:“还有,你不要奔辽东往乐浪,从京师直接入冀州往大沽口,我让兵部在那里留了十几条战船和五万水军,够你用了。”


    她一言出口,一双儿女都愣了,不多时赵信约先回过神:“娘亲是让默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围魏救赵?也太妙了吧……”她笑眯眯地看向赵玄默:“立威之战的机会来了。”


    此时,盛时行又看向赵玄默:“默儿,你打算怎么打?”


    此时的赵玄默只觉得自己脑子都不够用了,但心却是静了下来,默然良久后,才慢慢开口:“儿子觉得,敌国多为海寇,水上是他们占优势,而且敌兵甚为狡猾,若在大沽口被我击败,极可能重复在东南的策略,逃往海上或倭国,最好是将他们的主力引到岸上来打,方可全歼,虽然敌兵的目标是乐浪,但大沽口是一个非常好的港口,而且可以长驱直入攻击我重镇冀州,甚至连长城都能绕开……敌兵如果看到甜头,一定舍不得放下,只要戏演的像,大军潜伏,令大沽口水军用小船且打且退,慢慢诱敌……”


    他说到这里,有些不确定地抬头,只见对面二人相视一笑,自家娘亲欣慰道:“不错,没有辜负你父皇这些年的教导。”


    赵玄默还懵着,赵信约上前抬手按住弟弟肩膀:“既然笃定了就去做,你是我大梁的皇子,夙承父皇教诲的秦王,怎么可能不如那些外藩蛮夷。”


    赵玄默挑起一个笑意点了点头,又被自家姐姐拉住手臂:“走吧,左右也睡不着了,去我殿里,我给你备下了一份出征大礼。”


    看着一双儿女相携说笑着走出殿门,盛时行却慢慢敛去了笑意,她抬首看着福宁宫外初现的曙光,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恍然:


    “人生数十载,就这么飘飘悠悠地滑过了,如今一双儿女都到了自己当初意气风发,高中进士的年纪,可彼时的自己却未曾敢想,这半生拼搏,居然会遇到这么多波诡云谲和风起云涌,更不敢想,有朝一日自己会位极人臣,更嫁给了这天下第一人……”


    但唯一不变的大概是,无论历经多少板荡,她心中一直都有一颗北极星,只要看着他,就知道前进的方向……


    她披上凤氅走出殿门,举目在玄色天空中找到了北极星的方向,倚在冰冷的门柱上,轻念心中的那个名字:“聿卿……你要平平安安的。”


    而盛时行不知道的是,此时在同一片星空下,也有人恰好举目望向了天空。


    “也不知道嗣音和孩子们好不好,是不是又瞎操心了。”延宁帝赵崓带着自家国师从瞭望台上慢慢走下来,这样顺嘴就念叨了一句,逗得道简一笑开口:“堂堂国之右相,自然是忧心国事多些,你这个前方兵马元帅可要快点得胜还朝,省的她挂念。”


    或许是回到了二人熟悉的战场,道简难得用上了当初的口吻,这让赵崓很是惊喜:“自是要尽速,明天先杀他们一波立威。”


    道简笑着点点头:“诶你说这帮红毛贼怎么想的,这营州以北更是茫茫冰原,到现在也打不赢,又不撤军,就不怕冻在回城的路上?”


    赵崓看着对面联营的星点篝火,微微一笑:“他们是想学楚霸王背水一战,夺下柳城过冬。”他指着远方敌中军营那一片一片隆起的辎重:“而他们的倚仗,就在那些雪布下面,不过我不会教他们得逞……胆敢犯我大梁,他们只有两个下场,被我剿杀,或者冻死。”


    道简笑了笑:“二十年了,可你是一点都没变,看来贫道又要拾起老本行喽……”他一甩拂尘,与赵崓相视而笑:


    “提前给敌军念往生经。”


    “红毛贼不信道祖。”


    “没事,道祖也渡有缘人。”


    翌日清晨,对面的罗曼国兵马慢慢靠近了驻扎在营州重镇柳城之下的大梁军队。


    敌兵多为步军,排列着大梁兵士们不常见的一字长蛇阵,横向呈包围之势而来,纵向却只有疏疏落落十来行人。


    他们每个人都背着一条用粗布裹起的长条兵器,那是他们笃定此战必胜的法宝——虽然面对的是煌煌大国传说中最精锐的骑兵,但在他们看来,这些血肉之躯对上掌握了更高一级战争手段的己方,一定会像这片大陆上那些已经被他们征服的国家一样,数十万大军灰飞烟灭,束手就擒。


    只要打下大梁……


    敌兵奏着奇怪的军乐排着奇怪的队列不断推进,这些在手持令旗居于中军的大梁皇帝看来,与其说是诡异,不如说是可笑。


    见敌兵已经进入己方突击范围,大梁延宁皇帝赵崓挥下了令旗,顿时金鼓响彻,杀声震天。


    大梁最为精锐的骑兵排着整齐的战列,分左中右军,以楔形向前突击——如果对面的罗曼国指挥官曾经研究过大梁的战术,他也该后知后觉发现,此番敌兵对上自己,似乎也有了些变化。


    但无论他是不是察觉到了,也已经来不及了。


    数万铁骑碾压而来,在罗曼国指挥官眼里,正是最好的战机,他发下号令,第一排的兵士马上跪倒,掏出身后早已上满火药的□□——这一发过去,敌兵的先锋便会尽数被击倒,然后第二排再上前,第三排,第四排,缓慢推进中不断装填,击发,无论敌兵多么强悍,血肉之躯也敌不过火药钢弹——本该如此,可他们却赫然发现,敌兵那些仿佛还停留在古代的战甲快马骑士们,从背后马鞍上拿起的并不是长矛利剑,而是……


    轰然中,罗曼国的第一队兵士几乎没有来得及放出□□,便被对面更迅捷小巧,却威力更大的□□击倒,一样的血肉之躯不敌火药钢弹,可敌我优劣之势却立换!


    “不可能……”罗曼国指挥官眼看着自己的士兵被击倒,而地方的具装战骑几乎没有损失,还在疾速推进,恐慌中他只能挥下令旗,让第二排兵士上前——他们已经放了一发,即使装填火药,也来不及!


    他抱着这一线希望,祈祷上天不要让这样魔幻的情景再出现一遍,但老天似乎也要向他开玩笑,他清楚的看到,还冒着硝烟的敌兵□□,又喷吐出火舌,接下来,又是第三发——而这还只是敌军的先锋营。


    大梁精骑已经近在眼前,罗曼国的将领终于看清了他们手中的兵刃——镔铁制成,漆黑,三个紧紧挨着的枪口……


    大梁不但有火器,居然还能三连发!


    罗曼国将领明白,这一次自己最为骄傲的部队已经不可能获胜了,向后逃,现在还有机会……后面不到二百步就是密林,他们的骑兵不可能纵马而入!这或许是大梁皇帝唯一的疏漏——没有坚壁清野。


    而这是他们的一线生机!罗曼国统帅下令全军放弃阵地,全速后退。


    拜前几日的初雪所致,大梁的重装骑兵纵马也跑不了太快,罗曼国大军奔出去五十米,就拉开了与敌兵的距离,不过他们无暇去想——这样的骑兵速度,也着实太慢了点,直到……


    眼前腾起火光,熟悉又更加恐怖的景象出现在自己面前。


    一时间,罗曼国将领甚至以为,是敌军夺取了自己后排那些用来攻城的火炮,但惊诧中,他还是回头看了看一眼:


    大梁骑兵战阵拒马而立,那些陌生的东方面孔上,挂着令人胆寒的轻蔑笑意。


    而阻挡了他们去路,从天而降的炮火,竟然是……


    不远处的柳城,那些本该林立着弓箭手的瞭望口,黑漆漆探出十余门不亚于己方攻城炮的巨大火炮,正在居高临下突出硝烟火光,越过他们自己的骑兵,全数倾泻到树林之前,自己国家的军阵上……直到此时罗曼国统帅才明白,他以为的一线生机,敌方疏漏,恰恰也是大梁皇帝提前布下的棋子——他们就像四散奔逃而无法脱出落网的猎物,在密林和炮火之间徒劳挣扎求生……


    “怎么可能……”四散奔逃惨叫的士兵,不断炸响在耳边的炮火,彻底摧毁了罗曼国统帅的理智和信念,他滚下战马跪在雪地里,掏出衣服中的信符开始喃喃祈祷。


    而远在城下中军营的大梁皇帝,以其如鹰隼般敏锐的目光看到了这一幕,露出一个玩味笑意:“尽人事,听天命,怎么光剩听天命了?”


    没过多久就有斥候回报:“启禀陛下,对面敌兵扬起许多白色旗帜!”


    大梁皇帝略一思忖:“他国的规矩好生奇怪,但大略是要降了。”转头与国师相视一笑后,他对一直随侍的孟鹳道:“去城里把赫卿叫来,让他去谈。”


    孟鹳赶快领命下去——他自然知道这位“赫卿”是何人——与敌方有着相似的铁灰色眸子,黄棕色卷发,本名七八个字都写不完,只能简称为“赫拉万”的礼部外官司长,同时也是礼部最特别的一位侍郎,他本是在大梁游历多年的一位博学之士,精通佛郎机语,罗曼语等五六门语言,要受降,自然少不了这位赫侍郎了。


    实际上,如今大梁六部在右相的主持下,已经有礼部、工部、兵部三个外官司,专门负责收集周边各国和寰宇之内各大强国各类讯息、最新的兵器战船,以及天文术数等学问典籍讯息,翰林院也有外学博士,开设罗曼语、佛郎机语等课业。


    不过聪慧的大梁人,“偶尔”也能超越自己所学,比方说让罗曼人心胆俱碎的三眼火铳,就是出自土生土长的大梁工部尚书颜幻手笔。


    时值深冬,前方捷报雪片般飞回了京师——营州大捷,罗曼国投降,缔约永不犯境。秦王与雍州精骑通力合作,诱敌深入全歼海上来犯之佛郎机,大沽口大捷后,又疾驰数百里星火回援乐浪,两面夹击下,倭酋授首,时将冬至,两路大军先后班师合兵,向着京师而来。


    前方发来皇帝的圣旨,着右相总领礼部、兵部、鸿胪寺、四方馆共同准备受降祝捷事宜。


    “要忙起来了……”右相盛时行负手轻叹,唇边却带着欣然笑意。


    冬至日,汴京城内滴水成冰,却是难得响晴的日头,凯旋的大军将领们在皇帝和秦王率领下,自南薰门入城,御街走马,风光无限地进入了内城。


    文武百官在左相和右相带领下,着朝服恭迎于朱雀门外,皇帝一路进入皇城,先往侧殿换下戎装,改着朝服,方进入紫宸殿内接受文武百官朝贺,三国败军之将按规矩奉上详表,接受赦免,再按功劳宣大梁众将诸臣受赏听封。


    首开胜局的扬州都督凌想被封为靖海侯,其余将领也各有封赐,最让众臣在意的是,皇帝对同样立下大功的秦王并无过多封赏,只是将自己的佩剑赐给了他,此举与其说是帝王赏赐臣子,还不如说是父亲勉励儿子,而秦王脸上恭谨喜悦,并无半点异色,更是令文武两班无不赞他端谨挚诚。


    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工部尚书颜幻因这五年间试制成三眼火铳,神机舰炮等物,被皇帝大加赞赏,获封神机侯,这也是大梁自立国以来,第一位因战功封侯的文官,皇帝还当场准许了她在工部之下设立百工院的奏章,着吏部户部配合工部,马上着手办理。


    这道本章提出已有半年,起初可谓惊世骇俗,大家私下常常议论,大概是颜尚书自己出身吏员,却机缘巧合立下功劳,一路升任工部尚书,还嫁给了国舅,就开始对考不中科举的百工之人生出惜才之情,可纵观古今,百工都是位于士农之下的末流,这样不着边际的奏章,也难怪会被三省和皇帝押了半年之久,怕是也将不了了之了。


    可大家都没有想到,这道奏章并不是被皇帝压下,而是已经放手让她去做,然后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准许,比方说眼下——当众人亲耳听说,甚至亲眼目睹出自颜尚书之手的那些火铳大炮是如何扭转战局,令一场战争成为大梁单方面的压制屠杀的现在,再无人敢嘲笑她的本领,她的奏章,她的百工院是“离经叛道的无用之物”了,更是赞叹皇帝的远见和帝王心术。


    而青史亦不会辜负站在疾风劲浪之端的人,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后的史书,均将百工院列为这片土地上的“理工兴始”。


    随后的庆功饮至宴虽不奢华,却极尽欢悦,御妻盛时行看着自家陛下酒过三巡令人将内侍省库房里的琵琶都取来了,就知道他是真的高兴,而座下雍州众将领献上显然已经有些生疏,堪称“群魔乱舞”的雍州战舞,令她不禁回想起二十年前,在雍宁关的庆功宴上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倏忽时转,俯仰韶华如梦,可看他们此时的恣意笑颜,却与二十年前并无二致。


    想到少年人,她忍不住看向自家小儿女的位置,却见姐弟二人齐齐不见踪影,难免有些奇怪,想了想,对随侍的嬷嬷道:“我出去一下,若陛下问起,就说我去更衣了,去去就回。”


    嬷嬷赶快仔细应了,打算叫宫娥陪伴,盛时行却轻笑着摆摆手,自披了凤袍,沿着殿角往外面去。


    本也没打算一时就能找到自家儿女,却不想刚转过二层的瞭望台,便听到另外一边正对着御街灯火的高台上,传来自家儿子的声音:


    “姐,此次回来,两位叔父和列位臣工都哄着我,夸赞我勇猛不输爹爹当年,可我自己心里知道自己的斤两,此番初阵,我是听了你和娘亲的计谋才没有莽撞行事,阵前排布之事我虽然都学了,可事到临头才知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我现在这点本事,或许还不如纸上谈兵的赵括……他们都说我像爹爹,可我哪里配与爹爹相提并论,我十七岁了,还懵然不知仗该怎么打,只不过空有一把力气罢了,可爹爹十六岁已经执掌雍宁关,十八岁就长驱奔袭,夺城灭国了……姐,我觉得我还是太笨了,没有爹爹和萧叔父他们那样的灵性和韧性,虽然此次的确建了些微末功劳,可我还是很沮丧……”


    盛时行没有想到,自凯旋以来一直乐呵呵的自家儿子私底下居然藏了那么多心思,她一时心疼也揪心,但却本能觉得自己不该现身劝解,便静下来继续听着,寒夜中,又传来赵信约的声音:


    “这就是你庆功酒也喝不下去,自己跑出来的缘故?”她的话里没有嘲笑之意,七分温柔,三分沉静,安抚了弟弟纠结躁动的心:


    “嗯,我觉得自己不配坐在那里,还坐在众人之前……”


    赵信约一声笑叹,似乎是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膀:“默儿,你觉得那个位置,就只是荣耀吗?”


    “不是吗?”


    “当然不是,那个位置,更多的是责任。”


    “责任……”赵玄默似乎在咀嚼着自家姐姐的话:“姐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小小年纪不要着急给自己下什么定论,父皇英明神武,是百代不世出的奇才,我们都无法与他相比,不过好在……最难做的事情,父皇已经替咱们做完了。”她调皮地一笑:


    “燕云十六州已尽归我大梁,远国早已归降,如今三边平定,四海臣服,海上我大梁的商船畅通无阻,陆上,今年礼部和鸿胪寺就打算重启凿通丝绸之路一事,这些壮举,都实现于咱们延宁朝,可功成之始,并不止在一朝一人,为了今天,爹爹拼杀了三十年,大行文宗皇帝也殚精竭虑二十余载,还有高宗皇帝,太宗皇帝,一直到圣祖。”


    听她这么说,赵玄默有点蒙:“姐,你不会是想说,先辈打下锦绣江山,我就可以当个闲散王孙坐享太平富贵了吧?”


    “怎么可能。”寒风送来清脆的一声,伴随着赵玄默的惨叫:“姐我都多大了你还弹我脑袋!”


    盛时行险些被一双小儿女逗笑,只听自家闺女又道:“我是想告诉你,如今的盛世是代代打下的,将来也要靠你和你的后嗣代代守好,即便是神武如爹爹,英明如文宗皇帝,还有力挽狂澜的圣祖爷,我想他们在开创不世之功的时候,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更不是生来就什么都懂的,不懂就去学,不熟就去练,你既然坐在了这个位子上,你既然已经是大梁的秦王殿下,就不要总去想自己配不配,而要多想想如何能做一位贤王,如何在已经足够波澜壮阔的我大梁史书上,留下你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


    “姐……”轻轻的一声,带着一丝哽咽,又被重重拍打声掩去:“你啊,年纪轻轻的心别那么重,谁也没指望你现在就能扛起什么,时间还长着,足够咱们好好看,好好学,父皇不是总说吗,天塌不下来,他撑着呢,咱俩现在充其量也就是父王羽翼下的两只小猫崽子,但你一直磨砺,一心向学,早晚有猛虎一啸,天下皆惊的时候。”


    “嗯。”赵玄默笑了,赵信约又道:


    “何况你现在也不差,教导回护你的人再多,那也是实打实的战场,让我去我可不敢,更何况破敌中军,斩帅夺旗?我弟弟比谁都不差,将来定是一代名将!”


    “咳,你知道了?”


    “嗯,两位叔父的私笺里都说了,所以我是真真觉得你很勇猛,因为那是真正白刃染血,枪炮齐飞的战场,会死人的。”


    “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死人,难免也会怕……我还以为是我太软弱了。”赵玄默轻叹一声。


    “怎么会,这世间没有名将是嗜杀成性的,正所谓止戈为武,父皇也常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或许将来咱们该去想的,是怎么让仗打不起来。”


    “姐,你说的对!我想开了!”姐弟二人齐齐笑了几声,赵玄默又恢复了爽朗的声音:“说到这里,姐,你知道吗,这次我们俘虏了好多罗曼国的兵将,一个个都是红毛黄毛蓝眼灰睛,那胳膊上都张着厚厚的毛,跟超大的狸奴一样……”赵信约被他逗笑了:“这话你可别当着外官司那些官员们讲,当心得罪了他们,不给你补课。”


    盛时行明白,自己刚刚的选择是对的,此时大殿里的喧嚣声也安静了许多,便不敢再偷听,舒心地轻叹一声,慢慢退着离开了二人,耳边只隐约传来一句:


    “姐,赫侍郎的学问也很棒,而且舅母也太厉害了吧!我真的还有好多东西想学……”


    盛时行退回大殿,殿中却是全然静了下来,她未敢过去打扰,暂隐廊柱之后,便听自家陛下特有的如金玉清朗,又如钟声宏亮悠远的声音响彻殿中:


    “此次大军威赫,其实不过是障眼法,经此一役朕明白了,想必众卿也能看出,将来的战场是火器的天下,谁能得胜,不再倚仗兵强马壮,将领勇猛,而是要靠压制诸国的火器,配合全新战术,但朕觉得,有一宗事情是始终不会变的,那就是君臣同向,万众一心!我大梁物富人丰,在诸国看来就像是一块肥肉,但咱们不能当怀璧的匹夫!”他斩钉截铁,座下众人亦是俯首恭听,皇帝沉了沉,又道:


    “朕年少时,曾听亲长谆谆教诲,言为人立世一要占理,二要能打,朕觉得,立国也是如此,要让我大梁千秋万代立于不败之地,要记住一宗,战场决胜之器,纵横不败之术决不可懈怠,亦不可轻用,但有犯我国境,害我百姓者,必逐之,杀之,逐要逐远,杀要杀尽!尔等谨记!”


    皇帝话音甫落,整个紫宸殿上便响彻群臣遵旨之声,盛时行轻轻倚在廊柱上,抬手擦去眼泪,慢慢走到皇帝身边,刚俯身行了半个大礼,冷不防却被人家一把拉到了怀里,盛时行震惊之下花容失色,尴尬地想转头看看群臣那边的反应,却不料身子一轻,熟悉的拔地而起感觉让她无语盯着大殿的雕梁:“陛下这是闹哪一出……”


    回应她的是自家陛下爽朗笑声:“众卿自便,尽兴吧,右相朕先带走了。”


    盛时行:“……”


    殿下众臣:“………………恭送陛下!恭送御妻娘娘!”


    回福宁宫的路上,盛时行埋首在自家陛下怀里,咬牙切齿:“刘聿卿,你让我明日如何面对众位同僚……”


    在数年前盛时行喝多了无意中叫错之后,彼时还是摄政王的赵崓就不准她道歉,而且从那时起,当年的旧名似乎就成了二人私下里的专属蜜语,盛时行似乎也稍能体会他的心情——虽然一直以身上宣怀太子的血统为荣,但在这位大梁延宁帝心里,也还住着当年那个威震北疆的刘家三郎。


    贴心的内侍宫娥早已将福宁宫寝殿烘得暖暖的,一行人颇有眼色地退出殿阁,皇帝便将自家爱妻放在床上,抬手去脱繁冗的朝服,盛时行赶快起身帮忙,却不料眼前人也抬手拽下了她的玉带。


    “陛下?”盛时行眼波流转,似喜似嗔,却得了自家夫君一个不满的哼声:“都说多少遍了,这儿没‘陛下’。”


    朝服里外三层,且得脱一会儿,盛时行手下不停,嘴里也开始顽皮:“夫君?聿卿?三郎?你想听哪个?”


    调皮的结果就是被人家狠狠吻住擒捉到床:“刚刚干什么去了?”


    盛时行被他乍然一问,想了想才明白,遂将偷听到一双小儿女的话一五一十地学了一遍。


    当爹的也是听得一愣一愣,末了道:“真是长大了,都懂得藏着心思了,还好他们二人亲厚,信儿也是个会劝人的,哼,默儿那小子真的是……难道来跟我说,我还能骂他不成,什么十八岁破城所向披靡,我那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轻笑一声,目光却变得深邃,揽着自家爱妻的手也渐渐收紧:“我破瀚漠那一战,本打算豁出去性命的,还好士卒用命,靠动脑子和一股锐气托着,出其不意拿下了城池,可那一战之后,我自己倚在瀚漠王宫大殿后山墙上,气儿都捯不顺……好久才鼓起勇气回到前面去受降,也不是累的,也不只是害怕……现在想想,真如上辈子的事一样了。”


    盛时行听得心潮澎湃,更是心疼,紧紧依偎着他:“我明白……”


    “不觉得我虚张声势很好笑?说句实在的,打了半辈子仗,我到现在还是不喜欢收拾战场,不仅仅是见不得己方兄弟阵亡,就连敌兵也……”赵崓轻叹:


    “人说慈不将兵,情不立事,可这半辈子也忍过来了,我倒是希望从今以后真的没有仗打,默儿,信儿,还有大梁千千万万的少年人,不必再上战场。”说着说着,他笑了:


    “你说我是不是老了,心也开始软了?”


    盛时行伏首于他怀中,却是泫然欲泣:“胡说什么,你年轻时心就不软吗?”她泪盈盈,却是带笑看着眼前心爱之人:


    “你是钢骨铁血,慈心柔肠,大梁有你这样的皇帝,是万千百姓,文武群臣此生之幸,我有你这样的夫君,则是三生有幸。”


    赵崓看着怀中的爱妻,一时也是眼眶发麻:“我也是,有你是三生之幸,而且后面三生,三十生三百生,你也不许跑了,生生世世都得做我的爱妻。”


    “好贪心。”


    “你刚知道?”


    后面的话,渐渐隐在香帐之后,烛影摇红之中,在凯旋的今夜,大梁右相、御妻娘娘又切身体会了一番,众臣经常拿来恭维的那句:


    “陛下春秋正盛,勇猛过人。”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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